西四牌樓南不足一箭遠的路,有一個豐盛胡同,是西四牌樓南大街路西最為寬展整齊的街巷,胡同里有不少官宦宅第。在胡同的中間偏東處,是一所三進套的四合院。這里,就是翰林院編修張四維的府第。
散班回來,張四維邊更衣,邊吩咐左右預(yù)備禮物。
“老爺,最近又從豆腐陳家的方物商號購進一批絨褐,備兩條如何?”管家張得問。
“不妥!睆埶木S否決說,“府中還有甚名畫,挑幅來。”
須臾,張四維更衣畢,管家備好了禮物,張得也備好了轎,張四維登轎,出了胡同,沿西四牌樓南大街南行,過單牌樓大街,拐入長安街東行至北長街,上東華門大街,這里,就是萃華樓所在。
一路上,張四維不停地揣測,徐琨何以主動約他見面。
徐琨字石美,是徐階的二公子,任尚寶司少卿,屬于蔭官;噬蠟榛\絡(luò)大臣,行恩蔭之制,徐階的三個兒子,均未能科場得第,都蒙蔭獲得尚寶司官職。但蔭官多數(shù)無職守,不當直,只是享受免除賦役的特權(quán)罷了。徐階的三個兒子只有次子徐琨在京侍父,另二子則仍在松江老家打理家務(wù)。
突然收到徐琨的邀帖,張四維頗是吃驚。
張四維出生于山西鹽商世家,父親張允齡為國中豪賈,晉商魁首;舅父王崇古是高拱的同年,歷任寧夏巡撫、三邊總督;他與吏部尚書楊博都是蒲州人,且是姻親。因此,張四維家資雄厚,人脈廣連,翠華樓最豪華的雅間,早被他常年包租。收到徐琨的邀帖,他當即回帖,邀他到萃華樓餐敘。
兩人初次相見,彼此打量了一番。
徐琨個子矮胖,仰臉看去,但見張四維四十出頭年紀,高高的個子,細長臉上皮膚白凈,眉宇間有股英氣,飽讀詩書又見多識廣,儒雅中透出幾分商人的精明。
寒暄過后,二人進了包間,無需點菜,侍者即先端出疏果清品,再上異品、膩品。熊白西施乳、蘭花魚翅、酒醋白腰子、酒炊淮白魚、酒煎羊二牲醋腦子、霸王別雞等等,足有二十九道之多。
“闊氣!排場!”徐琨不斷重復(fù)著說。
張四維幾次說叫幾個伶人助興,徐琨都阻止說:“低調(diào),低調(diào)!”
張四維是參加過嚴世蕃的酒宴的,與他的霸氣相比,徐琨顯得有幾分猥瑣。或許是有事相求?張四維從徐琨的眼神中察覺到了,酒酣耳熱之際,張四維幾次說出有事請盡管吩咐的話,徐琨卻只是笑而不語。酒量上,徐琨也與嚴世蕃不在一個檔次,喝了不幾盅,就有些微醺了。
“張翰林,子維!”徐琨拉住張四維的手,叫他的官職,又叫他的字,以示親熱,他指著酒桌上的菜品說,“夠闊氣,夠排場!與河?xùn)|張家相比,咱老徐家,就比乞丐好一點而已!”
徐階父子的家鄉(xiāng)南直隸松江府,乃富庶繁華之地,戶戶皆聞機杼之聲,士大夫之家也多以紡績求利,此人所共知之事。道路傳聞,徐家乃當?shù)赝澹晃┝继锶f頃,且雇織婦甚眾,歲計所積,與市為賈,家境之殷實可甲一方。對此,張四維也是知道的,何以徐琨竟說出比乞丐好一點的話?難道要他上兌銀子?張四維暗忖著。
張四維進士及第后被甄選為庶吉士,散館后授編修,在翰林院已十三年了,翰林院號稱清華之選,實亦是朝廷的輿論場,清流的匯聚地。翰林們經(jīng)常私下聚議,裁量公卿、臧否當?shù)馈?br/> 對于徐階的評價,輿論時有演變。
嚴嵩當國時,徐階對皇上比嚴嵩還要柔順,對嚴嵩也是低眉順眼。是以輿論對徐階有“一味甘草”、“四面觀音”之譏,就連他最賞識的弟子張居正,一度也曾責備老師不敢擔當。但嚴嵩垮臺后,朝野以徐階乃是以降身自污,扮豬吃虎之術(shù)與嚴氏父子斗法來解釋此前他的表現(xiàn)。
徐階繼任首相后,輿論期望很高,一度也認為他以寬緩化解苛暴,立朝有相度。但五年過去了,人們慢慢悟出了,其實當下與嚴嵩當國時,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嚴嵩為人所詬病的,無非三點:對皇上一味逢迎;貪墨;縱子為惡。時下又怎么樣呢?徐階對皇上還不是一如既往地逢迎?不惟把寫青詞作為壓倒一切的首務(wù),而且還利用一切機會討好皇上,最有名的就是他以皇上的年號,用拆字術(shù),把“嘉靖”兩個字的筆劃拆解,寫成這樣一首詩:
士本原來大丈夫,
口稱萬歲與山呼。
一橫直過乾坤大,
兩豎斜飛社稷扶。
加官加爵加祿位,
立綱立紀立皇圖。
主人自有千秋福,
月正當天照五湖。
徐階的巧思,是把嘉靖兩字的筆劃都按順序排進每行詩的第一個字,組成藏頭詩,表達歌功頌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