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那石膏腿兩個月才能拆。夏六一這一陣事務(wù)繁忙,并沒什么時間陪他。他成日里在家看書種草,自得其樂。保鏢們看他愛在院子里刨刨弄弄,想幫他買些名貴花草回來,被他舉石膏腿拒絕。他將夏六一練武用的棍子綁在鏟子上,自制了一根輪椅人士專用鏟,又找來一支長長的火鉗,左手掄鏟,右手揮鉗,隔三差五地往院外刨一些沒名字的野花野草,插種在小樓前。這天夏六一傍晚歸來,一下車就見院子里又多出一排插得歪歪扭扭的狗尾巴草。
“什么玩意兒!”前頭開路的小馬罵道,“怎么老在大佬院子里種這種寒酸東西!你們都不攔著點!都鏟走!鏟走!”
“干你屁事!”夏六一從后頭一腳踹開他,示意保鏢,“做個籬笆圍起來?!?br/>
小馬眼見大佬護犢子護得如此登峰造極,內(nèi)心苦寒交加,哭喪著臉跟著大佬往里走。何初三在客廳沙發(fā)上抱著一本書閉目休息,聽見夏六一進來,睜眼笑道,“六一哥回來了,吃了嗎?有熱粥。”
“小馬哥,”他看到后面的人,接著招呼道。
小馬滿懷仇怨地瞪著他,何初三回以無辜又茫然的天真神情。
“抬他上樓,”夏六一吩咐阿森阿南,“然后去門外守著?!?br/>
他把閑雜人等都清理了,坐沙發(fā)上跟小馬交代要事。何初三在樓上探頭探腦,竭盡全力也只隱約聽到“清邁”、“玉觀音”等字眼。
夏六一跟小馬嘰嘰咕咕了半個小時,末了將他趕走,自己進廚房舀了碗魚片粥,看看柜子上有一罐肉松,隨便撒了點進去,就一邊端著碗吸吸呼呼地吃一邊上了樓。
何初三抱著他那本書,規(guī)規(guī)矩矩地靠坐在床上,瞧著是個認真閱讀的樣子。見夏六一邊吃邊進來,他道,“六一哥,鍋里還留了菜。”
夏六一叼著勺子搖了搖頭,隨手將吃了一半的碗放在床頭,勺子丟進去,然后從下面小冰柜里拿了一瓶啤酒。
何初三簡直不知道他這種不正常吃晚飯、隨便刨幾口粥就開始喝啤酒的習慣是怎么來的。在這里住了一個多月,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夏六一是如何將黑幫大佬的私生活過得跟屎一樣——睡覺時間顛三倒四,飲食習慣亂七八糟,一個高興或者不高興就抽煙喝酒嚼零食到大半夜,都十二月了還穿著背心睡覺,夜里翻身將被子踢得零零落落,何初三好心給他蓋上,還被警覺性高的他半夢半醒地實施家暴……難怪崔東東每次來看他時都一臉苦盡甘來的神情拍他肩膀,“小三子哎,加油哎,搬進來了就別走了,拯救大佬就靠你了?!?br/>
何初三懷揣著拯救大佬的終極任務(wù),艱難地拖著石膏腿把自己挪過去,搶走夏大佬手里的啤酒瓶,收回雪柜,在他炸毛之前安撫道,“六一哥,我腿受傷,不能喝酒?!?br/>
“你不能喝關(guān)我屁……”夏六一只覺莫名其妙,還沒罵完就被何初三扳過腦袋親了個帶響的。啵!
“接吻的時候酒精會傳染。”這位飽學之士吃完豆腐,義正言辭地解釋。
“放屁!”
何初三苦口婆心地勸說大佬放棄啤酒,改吃他下午親手烤的曲奇餅干,雖然那東西形狀怪異、顏色可疑,入口后好歹是芬香松脆的。
夏六一一邊嚼餅干一邊大口喝著何初三從冰柜里拿出來的牛奶,含糊不清地問,“你明天拆石膏?”
“嗯。”
夏六一鼓鼓囊囊的腮幫子頓了頓,“我明天早上要走,圣誕前回來。到時候讓東東陪你去醫(yī)院?!?br/>
“去哪兒?”
夏六一抬頭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靜,“別管那么多。還有,別老跟阿南套話,他腦子笨,擔心說漏嘴,天天愁得睡不著?!?br/>
何初三眨巴眨巴眼,難怪阿南最近看見他就躲。
“六一哥,”他也不想瞞夏六一,索性老老實實地坦白道,“我想進你公司,也想勸你別去泰國。喬爺肯跟你合作,是因為‘白面’生意嗎?你去泰國是跟‘那邊’會面?”
夏六一吃不下去了,將嘴里的東西強行咽掉,他終于沉下聲,“你管太寬了?!?br/>
何初三低下眼,看著夏六一手里剩下的半塊曲奇,“你考慮過洗白嗎?以驍騎堂現(xiàn)在的資產(chǎn),可以好好地正經(jīng)經(jīng)營,你沒有必要再做這種事……”
“閉嘴!”夏六一皺眉打斷他,壓著火氣道,“我讓你住進來,不是讓你對我指手畫腳?!?br/>
何初三頓了一會兒,仍是嘗試把話說完,“其實可以有別的……”
夏六一啪地將手里餅干砸到床頭柜上,碎渣濺了一地!
何初三識相地閉了嘴,垂下眼去默默看地面。
夏六一狠狠搓了搓手上沾染的曲奇碎渣,有些煩躁地將手伸向床頭柜上的牛奶,又中途轉(zhuǎn)向,打開冰柜重新拿了一瓶啤酒。
“六一哥,”何初三這時候居然又開口道,“我不是你養(yǎng)的小貓小狗,也不想只做你的地下情人,更不想置身事外、時刻擔心你安危。我知道驍騎堂的背景和現(xiàn)狀很復(fù)雜,要停止那些‘生意’很難,但是……”
“老子說了閉嘴!”夏六一將啤酒拍在床頭柜上!
酒瓶穩(wěn)穩(wěn)地立在柜子上,只發(fā)出了一聲悶響,然而一道裂紋蜿蜒在了玻璃上,酒液汩汩地滲了出來,濡濕柜子與地毯。
何初三再次合上了嘴巴。
“老子早就知道你這段時間鬼鬼祟祟的是揣了什么心思!”夏六一咆哮道,“別他媽在老子面前演耶穌!別他媽想著教化老子!老子就是個爛到骨頭里的黑社會!看不慣老子就滾出去!”
屋子里沉寂了半晌,只有酒液撲撲索索灑落在地毯上的聲音。良久之后,何初三微微啟唇。
夏六一以為他還要不怕死地說什么,瞬間握緊了拳頭,結(jié)果他只是低聲說,“我想洗澡,可以嗎?”
夏六一沉著臉,開門叫了保鏢上來,收拾打掃,把何初三抬去洗澡。負責刷洗“大嫂”的阿森簡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邊目不斜視地往何初三背上抹肥皂,一邊悄聲問他,“何先生,你跟大佬吵架了?”
“沒什么,”何初三倒是很鎮(zhèn)定。他早意料到夏六一會不高興,只是沒料到對方會突然發(fā)這么大脾氣,連一句多的話都不想聽他說。
出師不利,他倒也沒有特別沮喪。夏六一就是那個在外頭精明冷靜、對親近的人傲嬌炸毛的性子,他不懂誰懂?夏六一幼年時沒受過任何教化,少年時被黑幫大佬領(lǐng)養(yǎng),從小在污水潭里打滾,耳濡目染地都是那些烏七八糟,跟夏六一講是非善惡,完全是對牛彈琴。他明白夏六一發(fā)這么大脾氣趕他嫌他、要他少管閑事,除了確實不愛被指手畫腳之外,還有不想讓他知道更多、不想拉他下水的緣故。只是他不明白為什么夏六一非要一條爛道走到黑,對于洗白這件事連提都不能提。
他全神貫注地思索此事,阿森見他悶著頭一言不發(fā),還以為他為吵架之事黯然神傷,糾結(jié)了許久,別別扭扭地嘗試安慰大嫂,“你,咳,別擔心。大佬十分重感情,上次你被抓了,他真的很擔心你,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跟你翻臉的,咳……”
“謝謝你,森哥,”何大嫂誠摯道,“對了,要麻煩你一件事,一會兒你把我送樓下沙發(fā)去,動靜大一點。”
“呃?大佬沒說讓你睡沙發(fā)啊?!?br/>
“幫個忙,拜托了。”
阿森依言而行,找了阿南上來,大張旗鼓地收拾沙發(fā)、抬人,要把“惹大佬生氣,自覺無顏賴在大佬床上”的何初三搬下樓。結(jié)果聽到動靜的夏六一黑著臉出來,抬手阻止了阿森阿南,往何初三頭上狠狠拍了一枕頭,拍暈扛回去了。
何初三縮手縮腳地在大佬床上裝死,又被夏六一一枕頭拍“醒”,煩躁道,“何影帝!cut機了!”
何影帝應(yīng)聲睜眼,看著夏六一烏黑烏黑的面色,做小伏低地先道歉,“六一哥,對不起?!?br/>
夏六一冷哼了一聲,“對不起什么?”
“不該跟你講道理……”
“啪!”
這次是徹底被拍得暈乎乎的,何初三半夢半醒地扯過被子,干脆裝死變睡覺。夏六一關(guān)了燈,扯過另一條被子,背對他翻過身去,在黑暗里低聲道,“之前的事我當你沒說過,以后也不要用任何方式打聽我公司的事。你給我老實在這兒養(yǎng)傷,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問的不要問!”
何初三迷糊中嗯了一聲,腦袋里卻想起阿爸的教誨——黑社會沒文化,你沒文化嗎?——應(yīng)該曲線救國,另辟蹊徑,一邊這么自我安慰著一邊閉了眼。
他悄無聲息地將手從自己的被子里伸出去,慢慢摸索進夏六一的被子,指尖靠上夏六一熱乎乎的背,就這么安心睡了。
……
何初三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身邊的被窩已經(jīng)涼了。夏六一搭一大早的飛機飛泰國,連句話都沒給他留。
只是他睡眼稀松對著鏡子準備刷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唇角上一點可疑的白色痕跡。伸舌頭舔了舔,他嘆出一口氣。
——六一哥又不吃早飯,光喝杯冰牛奶就出門。
中午崔東東開車來接何初三去醫(yī)院。何初三的意思是我自己去就行了,不用耽擱東東姐你時間。崔東東說不耽擱不耽擱,大佬臨走時專門吩咐了,出了事要扣年終紅包,你可憐可憐東東姐。到醫(yī)院拆了石膏鋼板,醫(yī)生說何初三恢復(fù)得不錯,但少說也得再拄一兩個月拐杖。于是輪椅撤掉,何初三變身鐵拐三,一瘸一拐地跟著崔東東出了醫(yī)院。
“現(xiàn)在就回去?”崔東東道,“要不要出去透透風?”
何初三在家悶了兩個月,欣然同往,“那就再耽擱你一陣,東東姐。”
崔東東開車帶他去了淺水灣,在露臺餐廳喝下午茶。古老的英式裝潢與頭頂緩緩旋轉(zhuǎn)的懷舊吊扇,連服務(wù)生走路都是款款而行,謙恭優(yōu)雅。而何初三眼見著崔東東扯掉領(lǐng)帶挽起袖子,一陣風卷殘云,一眨眼掃掉了三層甜點塔——只有捧著冰咖啡看著她發(fā)呆的勁兒。
崔東東吃掉最后一顆三文魚卷,一邊叫來服務(wù)生重新看菜單,一邊道,“看什么看?有什么話就說?!?br/>
“東東姐,你保持身材的秘訣是什么?”
“你知道什么!”崔東東嘆道,“小蘿最近非說我有小肚腩,在家弄什么‘營養(yǎng)餐’,媽的天天喝粥吃菜,餓死老娘了!”
何初三瞄了眼她塞了三盤甜點都還一馬平川的腹部,思慮再三,“其實,會不會你某一天跟外頭的靚女走太近,或者太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