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3)
這天清晨在下雨,河水多得漫了出來,淹死的小獸的尸體時不時被推出來。
他蹲在山洞門口,手里舉著一片芭蕉葉遮雨,眼前只有灰黑的亂石,身后只有空無一人的死寂。
他被拋棄了。
昨天山洞里還有他的族人,父母,兄弟姐妹,今早一覺醒來,就只有他一個了。
他們走得干脆而且干凈,連平日里用的鍋都帶走了…
大概,他還不如一口鍋重要。
雨越來越大,他卻不想再回到山洞里,寧可讓雨水在芭蕉葉上淌成一條小河,再落到自己腳上。
身為一只狼人,速度與力量是與生俱來的標志,也是賴以生存的方式,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左腿,用力地捶打下去——不痛,一點都不痛,完全沒知覺。
他一生下來左腿就是跛的,沒有知覺,沒有力氣,族人們奔跑跳躍時,他只能羨慕地看著,大概雙手也受了牽連,連比他年紀小許多的家伙都能一拳擊碎一塊石頭,他卻連搬運一桶水都吃力。
狼人是半妖半人的存在,兇猛的天性讓他們一生都在
戰(zhàn)斗,占山為王的老虎與巨蛇,試圖活捉或者以殺死他們?yōu)闃s的收妖人,惡劣的天氣與疾病,都是他們的敵人。狼人是人,卻得不到作為人應得的對待,狼人是妖,卻又沒有妖物應有的壽命,在妖的眼里,他們是人,在人的眼里,他們是妖。不過百年的壽命,活得比誰都尷尬,都艱難。
所以他對于被拋棄這件事,并沒有什么怨恨。他這樣的家伙,注定是整個族群的拖累。老實說他的聽覺也不及同族們靈敏,被收妖人跟蹤也不自知,那次若不是兄長出來巡視時發(fā)現(xiàn)他被尾隨,天知道后來會發(fā)生什么。
沒用的東西,本來就該扔掉。
可是,他還是想再等等,萬一呢,萬一母親或者兄長會回來呢。
雨小了,停了,山洞外還是只有石頭,沒有親人。
雨又大了,天黑了,他看見的還是石頭。
他等了七天,除了一頭野豬兩只兔子來過,沒有別的活物了。
嗯,他們不會回來了。
他不是第一次往人類聚居的地方來了,狼人不是野人,常住山林不代表與世隔絕,相反地,他們偶爾也以人的面目往紅塵俗世里走,用人類的方式換回各種物品,甚至不乏有同族選擇離開深山,從此輾轉(zhuǎn)人世,隱姓埋名。但,大多數(shù)狼人
依然留在原處,因為他們說,在山里生活,要跟天斗,出了深山,就要跟人斗,他們不怕天災,怕人禍。
以前,他都是隨著兄長往人世來,拿野味或獸皮換米面,狼人也不是只吃肉,人類種出來的糧食也很香,可惜他們學不會,他們的食譜里只有生肉與烤肉,市集上隨便一家小店里的菜譜對他而言都是個宏大而奇妙的世界,同樣的食材,人類怎么就有那么多的花樣。
兄長回答不了他的問題,而他也沒有機會再向兄長提問。紅塵滾滾,江河萬里,從此只得他一人。
那天,他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一角從日出坐到日落,直到餓得頭昏眼花才做出了決定——不回山里了,他連還未成年的野豬都打不過,或許,混跡人群,做個普通人會有活路。
首先,要填飽肚子,要在人類的地方填飽肚子,就得有錢。
他鼓足勇氣選了一間有個看起來很面善的老板的飯館,說自己什么都能干。老板說,正好缺個雜役,你來。
他覺得這真是個太好的開始,哪怕每天有洗不完的碗,擦不完的地,劈不完的柴,哪怕每天只有早晚兩餐飯,飯里的饅頭太小,咸菜太咸,粥跟清水沒兩樣,他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在這里,他不是任何人的包袱,他只是那個叫小郎的雜役,他覺得安穩(wěn)。
一個月后,放工錢的日子,他被老板攆了出去,理由是老板的女兒說她丟了一只珍珠耳環(huán),而那天只有他進過她的房間。他笨拙但堅決地辯解,說那天只是把她交給他洗好的衣裳送過去,放下衣裳就走了,莫說偷,他連見都沒見過什么珍珠耳環(huán)。老板跟他的女兒都憤怒了,連推帶搡把這個跛腳的少年推出了大門,連啐帶罵讓他滾,再不滾就報官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