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余暉斜照在蒼茫大地上,遠山雄渾,隱約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輪闊被夕陽勾勒上淡淡金邊。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濃的綠,綠得沒有盡頭,仿佛一直延伸到天邊。我從不知道,這塞外的牧野竟能遼闊至此,比之皇家獵場何止數(shù)倍。天地之闊,山河之壯,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盡攬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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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帶我出城,來看這壯闊邊塞,無際曠野,來看他一手開拓的疆土。十年之間,我們腳下還是突厥的疆土,這肥沃美麗的綠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寧朔一役,蕭綦大破突厥,將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余里,直抵霍獨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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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來九重宮闕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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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揚鞭指向遠方,“那就是霍獨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頂積雪萬年不化,從未有人能攀過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傳,那峰頂是神靈的居所,凡人不可褻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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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到過那么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嘆,心下無限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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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只到過山腰。”他慨然一笑道,“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br/> ?
??如此大逆不羈之言,已不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説出。初時聽來震駭,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説出這話,未免輕狂犯上,唯獨從他口中説出,卻是輕描淡寫,叫人聽來也覺理所當(dāng)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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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過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黃沙,高丘轉(zhuǎn)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見底,一直向北綿延數(shù)百里才見綠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br/> ?
??順著他揚鞭所指的方向,遙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馳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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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fēng)獵獵,吹動他風(fēng)氅翻卷,將我的長發(fā)吹得紛亂如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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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并韁策馬,徐徐而行,沒有侍衛(wèi)跟隨,拋開俗事紛擾,唯此兩騎并肩倘佯于寧靜曠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寬,人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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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最后一抹殘陽煥發(fā)出燦爛的余暉,將天地萬物灑上璀璨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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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那天地盡頭的紅日,我陡然生出豪氣萬丈,回首對蕭綦揚眉一笑,“王爺與我較量一下騎術(sh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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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朗聲大笑,勒韁駐馬,“讓你三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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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答話,反手揚鞭,朝他座下黑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從未被旁人鞭打過,暴烈脾性受這一激,立時揚蹄怒嘶。蕭綦一驚,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夾馬腹,催馬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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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座下名喚“驚云”的白馬也不是凡種,通身如雪,長鬃壓霜,奔馳之間仿如御風(fēng)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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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縱馬追了上來,那黑蛟果然神駿非凡,來勢迅若驚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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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兩騎漸漸并駕齊驅(qū),蕭綦側(cè)頭看我,滿目驚艷,朗聲笑道,“你究竟還有多少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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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而不答,揚鞭催馬,任長風(fēng)獵獵,掠起衣袂翻卷,長發(fā)飛揚,仿佛御風(fēng)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之上,風(fēng)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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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騎術(shù)自小由叔父親自教授,冠絕京中女眷,連哥哥都曾甘拜下風(fēng)。然而見了蕭綦的騎術(shù),到底叫我心悅誠服,那墨蛟的能耐也勝驚云一籌。我與它都已經(jīng)有些乏力,蕭綦?yún)s還氣定神閑,墨蛟更是越發(fā)神氣昂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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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你贏了!”我深喘一口氣,不忍再催馬,笑著將馬鞭擲給蕭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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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承讓。”蕭綦含笑欠身,勒韁緩行,溫柔凝望我,“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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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頭微笑,掠了掠鬢發(fā),這才驚覺已經(jīng)走得太遠,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天色也已暗了下來。暮色四合,繽紛野花盛開在綠野之間,遠處有數(shù)座氈房木屋,牧民們已經(jīng)升起了篝火炊煙。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驅(qū)趕回家,歡快悠揚的牧歌聲,從羊群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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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里,我們竟走得這么遠了!”我訝然笑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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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一臉正色道,“看來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br/> ?
??我吐了吐舌頭,佯作驚恐,“怎么辦,會不會有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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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是沒有?!笔掫胨菩Ψ切Φ厍浦?,“人卻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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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耳后驀的發(fā)熱,裝作聽不懂,側(cè)頭回身,卻忍不住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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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經(jīng)黑了,我們索性去到那幾戶牧民家中,正趕上晚歸的牧人回家,婦人們煮好了濃香撲鼻的肉湯,盛上了熱騰騰的羊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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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對不速之客的到訪,讓熱情淳樸的牧民大為高興。也沒人追問我們的來歷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來款待,將我們奉若貴賓。幾個少年圍著墨蛟與驚云嘖嘖稱羨,女人們毫無羞澀扭捏之態(tài),好奇地圍攏在我們周圍,善意地嘻笑議論著。她們驚嘆我的容貌,驚嘆我的肌膚像牛乳一樣潔白,頭發(fā)像絲緞一樣光滑——這是我聽過的贊美中,最質(zhì)樸可愛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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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至酣時,人們開始圍著篝火歌唱舞蹈,彈著我從未見過的樂器,唱起一些我聽不懂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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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在我耳邊微笑道,“那是突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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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瞧出些端睨,輕聲道,“他們不全是中原人吧?!?br/> ?
??蕭綦笑著點頭,“北地一向各族雜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風(fēng)與中原迥異?!?br/> ?
??我微微點頭,一時心中感慨。我們與突厥征戰(zhàn)多年,兩國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處。百余年來相互通婚,共同生存于此,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疆域雖可以憑刀槍來劃定,可血脈風(fēng)俗是輕易割不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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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白須長者邀請蕭綦與他對飲,剛回到座上,卻見一個臉龐紅潤的姑娘端了酒碗上來,大膽地遞給蕭綦,周圍男女都哄笑起來,直直看向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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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得她們的風(fēng)俗,卻見蕭綦笑著搖頭,“我已有妻子?!?br/> ?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強地一跺腳,轉(zhuǎn)頭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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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直截了當(dāng)?shù)脑挿吹箚柕梦乙徽仨娛掫肷钌詈粗遥南戮褂姓h不出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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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蔽椅⑽⒁恍?,揚眉迎上那姑娘挑釁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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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子閃閃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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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只是一同跳舞,我不覺失笑,轉(zhuǎn)頭看向蕭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么模樣……只是想想那場景,已令我忍俊不禁??捎|及蕭綦的目光,我還是強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許?!?br/> ?
??“為什么?”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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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視她的眼睛,微笑緩緩道,“國家疆土不容外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許旁人沾染一根手指?!?br/> ?
??周圍眾人哄然叫好鼓掌,沖我們舉起酒杯,有個高大的青年站起來,朝這姑娘唱起我聽不懂的歌,歌聲熱烈,竟讓她羞紅了臉……而我自己的臉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蕭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guī)缀跬覆贿^氣來,分明沒有喝太多酒,卻已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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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漸深,我們辭別了熱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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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深遠,漫天星光璀璨,寧靜的曠野中只有馬蹄聲聲,夜的溫柔將天地萬物抱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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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頭任夜風(fēng)吹去臉頰的發(fā)燙,心潮依然未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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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蕭綦伸臂攬住我,不由分説將我抱到他的馬上,用風(fēng)氅裹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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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仰頭看他,他亦低頭望住我,目光深邃溫柔,“喜歡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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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蔽液ν∷拔覐奈匆娺^這么美的地方,也好久沒有這么快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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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笑意愈深,在我耳邊柔聲道,“等戰(zhàn)事平息,我?guī)沐塾嗡姆?,去看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過你所能想象的極致?!?br/> ?
??戰(zhàn)事,終究還是躲不開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無聲嘆息。這一整晚,我們誰都沒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戰(zhàn)事在即,仍盡力將那紛爭煩惱都拋開,哪怕只貪得半日無憂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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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闔目微笑,“好,到那時,我們游歷四海,找一處風(fēng)光如畫的地方,蓋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棲……”蕭綦攬緊了我,在我耳邊低聲道,“我便蓋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給你,那里只有你我兩人,誰也不能打擾?!?br/> ?
??我仰望蒼穹,只覺良夜旖旎,此生靜好,眼底不覺已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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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陡然收緊,薄唇輕觸到我耳畔,氣息暖暖拂在頸間,激起奇妙的酥軟,仿若飲過醇酒。我微微顫抖,再無一絲力氣躲閃,不由自主地仰了頭,任他的唇落在我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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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緊我?!彼穆曇舻统疗届o,“之后無論怎樣,不要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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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霍然睜開眼睛,驚覺周身悚然,雖然四下寧靜如常,卻有凜冽寒意從蕭綦身上傳來——殺氣,我再熟悉不過的殺氣,蕭綦身上如刀劍出鞘般的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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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下墨蛟似也察覺了什么,緩下步子,警覺的豎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驚云,不安地低嘶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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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綦凝神按劍,暗暗將我攬得更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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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狗血+‘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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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蛟緩步前行,馬蹄一聲聲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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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云不知何時遮蔽了天空,風(fēng)里漸漸挾裹了濕意,五月的夜空驟起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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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已經(jīng)馳近牧野邊緣,遠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見城郊村落的隱隱燈火,道旁錯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掠過。我心中卻暗暗發(fā)緊,越發(fā)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曠無際的原野上,放眼四下無遮無擋,即便一只飛鳥也躲不過蕭綦的眼睛。然而這牧野邊際,地勢已變,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視線,似巨大的野獸潛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擇人而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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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風(fēng)愈急,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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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雙手環(huán)在蕭綦腰間,指尖觸到革帶金扣上鐫刻的獸首,金鐵的冰涼堅硬,透入心底,令我覺得安穩(wěn)。墨蛟突然停下,低頭發(fā)出短促警覺的鼻息聲。我屏住氣息,只覺蕭綦將我攬得更緊,不動聲色催馬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