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久鳳的大陸情結(jié)由來已久。
她從小在臺北長大,天生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娃娃頭,皓潔的牙好像她耳朵上的那顆嫩玉米,眷村的叔叔阿姨們都叫她“瓷娃娃”。
七八歲的她坐在屋頂上,看到的天際線還出不了臺北,她說天際線像一根晾衣桿,天邊會不會也掛著漂亮的衣服,天邊的空氣是什么味道,會不會也和肥皂一樣清爽……
爸爸喊她:“久鳳,要下雨了,快點收衣服!”
馮久鳳爬下梯子,答應一聲:“啊!”
掛在晾衣架上的衣服顏色都很漂亮,五顏六色的,像金魚的尾巴。
馮久鳳眼珠子一轉(zhuǎn),躡手躡腳地走上晾衣架,木架“吱呀”作響。
爸爸對這種聲音非常敏感,馮祖父從大陸撤退到臺灣時,爸爸尚小,大江輪上就有類似的聲音,海浪滔天,搖搖晃晃,祖父說:很快還能回到家,很快……他記得當時有個叫姓劉的山西大伯,愛趴在船邊看日出,愛唱一些老家的曲調(diào),唱著唱著就淚流滿面……
馮久鳳站在晾衣桿上搖搖晃晃,把剛開始的興奮也晃掉了,她貓著腰,進退兩難。
爸爸叫道:“久鳳別動,危險!”
馮久鳳雖然年紀小,但很愛面子,她說:“爸,我沒事的,走晾衣桿毛毛雨啦!我的目標是爬上電線桿,走電線。”
爸爸一聽,頭皮發(fā)麻,好像灌進了一大瓶子芥末,他忙說:“傻丫頭,快給我下來!”
馮久鳳:“這么高,我怎么下來!”
爸爸一下子被提醒,他說:“也對,我把你接下來!”
聽爸爸說,1948年末,“徐蚌戰(zhàn)役”結(jié)束,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江灣機場各單位奉命退守臺灣,祖父和戰(zhàn)友們面對抉擇,不知如何是好,有的戰(zhàn)友留下了,而祖父上了大江輪,漂洋過海到了高雄港。
年幼的爸爸記不清在船上過了多少天,不知道黑夜還是白天,他蓬亂的頭成了虱子的游樂園,一下船,祖父就挑著鍋碗瓢盆奔赴營地,年幼的爸爸上吐下瀉……
爸爸長大后,繼承祖父的衣缽,參軍入伍,娶了一位高雄姑娘,馮久鳳是他唯一的女兒,精靈古怪,很能干,幫爸爸晾曬衣服,不在話下。不過有條件,要有小費,星期天可以出去玩。爸爸答應了,只要不走遠,隨便她怎么玩。
星期天,馮久鳳拿到了小費,在那條老街上獨來獨往。簡陋的雜貨店、車行、相命館、膏藥鋪、棒冰、汽水、珍珠奶茶,四果店……老街再老,小孩都能找到無盡的樂趣。
馮久鳳瞎逛著,她走了一下午,走出了老街那座綠瓦蓋頂?shù)呐茦,上面寫著“天下為公”“禮儀廉恥”,爸爸告訴他,中國人不管在哪里立足,都要讓這一份傳統(tǒng)精神扎下根。
當時馮久鳳不太懂牌樓上的字眼,因為她現(xiàn)在認識的漢字僅限于“一二三”,到了“四”就暈了,一些店招上的字母更讓人不懂,像道士畫的符子!
往前走,有一家照相館,里面掛著俊男靚女的黑白照片,馮久鳳趴在櫥窗上,好奇地看,她手里的那點小費被握得發(fā)熱,這點錢夠把自己變成可愛的小公主,照一張相嗎?她拍拍身上的塵和灰,對著玻璃理了理頭發(fā),大步邁進照相館。
老板正在給一位漂亮的小姐姐照相,小姐姐留著小波浪卷發(fā),面容姣好,飽滿的嘴唇,修長的大腿,得體的裙子,正在做著讓人著迷的pose,像一個大明星。
馮久鳳一看,急忙用小手蒙住眼睛,然后打開一點指縫,偷偷地看一眼,這時小姐姐又換了一身牛仔,開始走“特務j”路線,拿把仿真槍,冷酷無比。
馮久鳳心中的小鹿大跳踢踏,小姐姐怎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都怪當時年紀小,不知道什么叫作換裝秀,總以為他們像孫悟空一樣七十二般變化呢。
攝影師看到天真可愛的馮久鳳,“哇”一聲,可愛極了!他招手說:“快過來,灰姑娘!我給你拍一張。”
馮久鳳的剪水雙瞳看著老板,她說:“對,我是灰姑娘,你能為我找到白馬王子嗎?”
攝影師說:“你看我像不像白馬王子哦!
阿媚眼前出現(xiàn)幻象,她看到攝影師騎著一匹白馬,正向她走來,攝影師伸出手,馮久鳳搭上去,一躍而起,跟他策馬奔騰……
馮久鳳說:“不和你講了,我要走了!”
攝影師叫住她:“小姑娘,你真的很可愛欸,真想為你照一張啦!”
馮久鳳喃喃地說:“好吧,我就給你個機會,不過,要拍得可愛一點!
攝影師說:“好啦,我要把你拍得更漂亮,你就是我們的‘永吉路碧昂絲’!”
阿媚走到鏡子前,攝影師給她畫完妝,然后相機一閃,“撲通”一聲,嚇了她一大跳,這一瞬間被定格在了跟隨了她一輩子的照片上,每當遇到不開心的事,她就告訴自己:我是“永吉路碧昂絲”!
馮久鳳八歲時,爸爸把她送到市區(qū)一所國小讀書,她很喜歡當時的校服,白色短袖襯衫配上藍色吊肩及膝百褶裙,加上一頂橘黃色的漁夫遮陽帽,教室和她后來去大陸看到的大同小異:一進教室就可以看到講臺,講臺上是講桌,墻壁上是玻璃鋼黑板,教室后方墻壁上是“學習園地”,新的環(huán)境,讓馮久鳳產(chǎn)生了強烈的好奇感。
馮久鳳和一位外省男孩同桌,外省男孩叫粵生,聽說是一個超級動漫迷,他長得棱角分明,像是刀子削出來的。他們說好一起去看大陸電影,勾指相約。后面是一個本省男孩,名字叫阿滿,一個惡作劇男孩。
有時候,馮久鳳突發(fā)奇想:“我們怎么才能擁有一把打開秦陵地宮的鑰匙?”
粵生說:“有也沒用,里面有太多水銀!”
“哇,你怎么知道?”馮久鳳說。
“看看上面的石榴樹就知道了……”
升入初中后,粵生成了學校的問題學生,他的爸媽經(jīng)常吵架,對他關(guān)心太少,他的成績越來越差,甚至六門亮起紅燈,總有同學嘲笑他,說他有點“智障”。
粵生怒火噴發(fā),一拳打過去,結(jié)果沒打著,反而被學校把他的爸爸叫來談話,說他的種種“劣跡”,當他走進教室,一道嘲笑的音墻倒過來,粵生全當他們是空氣,昂起頭走到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