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那天晚上,她獨自逛入一家酒吧。七分醉三分不醉的,又逛到了一家舞廳去,發(fā)泄地跳到后半夜,并將一位舞伴兒帶回了自己的住處。四年多將近五年的性寂寞性損失,一總地在那一夜獲得了補償。雖然是一個陌生的男人,但他相貌堂堂,高大,強壯,性欲充沛,并且極善于溫愛女人,使她感到了近乎空前的滿足。
當他用一只手臂摟著她的腰,仿佛在自己家里自己睡慣了的床上沉睡著了以后,她吸著了一支煙,用細長的手指撩撥纏繞著他那些天生卷曲的頭發(fā),在臺燈的光下細細端詳他的臉。這是一張線條分明的臉,是一張經得起她端詳?shù)?、惹她喜歡的男人的臉。
于是她想——我真傻。我為什么不結婚呢?尤其是在這種沒有了工作的情況之下,我為什么不結婚呢?我為什么要把自己“閑置”起來呢?有錢的男人們并不只對沒結婚的女人發(fā)生興趣??!恰恰相反,他們對于結了婚的女人,對于別的男人們的漂亮妻子,其興趣不是往往更大、其占有的野心不是往往更其強烈么?何況,正如我不在乎結婚一樣,我也是不在乎離婚的女人嘛!我隨時可以為有錢的男人離婚的呀!只要有錢的作用,離婚不是已經成了一件很容易的事了么?……
事實上,促使她耐心地說服自己結婚的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是成了失業(yè)者,而是基于她對性的需要。這一種需要之對于她,在久經四年多將近五年的限制和壓抑之后,一旦重新勃發(fā),那一種強烈之極的來勢,是她自思根本不可能靠了自己的主觀自律心理,再重新將它禁錮起來的。好比一株被玻璃罩扣住的植物,一旦取下玻璃罩,它的枝葉直接享受到陽光與自然界的空氣,便會恣肆而生,葳蕤而長,不復再可能用那玻璃罩扣住了。
于是她將他弄醒,伏在他身上,臉對臉地俯視著他,鄭重其事地說;“我還算喜歡你?!?br/>
他說:“這我絲毫也不懷疑?!?br/>
“太自信了點兒吧?”
“不是自信不自信。好多女人都喜歡我,我心里清楚這一點。”
“你是干什么的?”
“反正不是當官的!”
“我知道你不是當官的!回答我!”
“水暖工?!?br/>
“什么是水暖工?”
“就是維修下水道、暖氣管的?!?br/>
“結婚了沒有?”
“沒有。”
“有對象沒有?”
“沒有?!?br/>
“想結婚嗎?”
“當然?!?br/>
“想跟什么樣兒的女人結婚?”
“漂亮的,盡管我是工人,但我的相貌在這兒擺著,是工人我也不能太委屈我自己呀!”
“那好,我也正想結婚。我的相貌也在這兒擺著,我也不能太委屈我自己。咱倆結婚吧!”
“……”
“覺得我還不夠漂亮?”
“……”
“你看我這兒怎么樣?已經是一個不錯的家了吧?只要和我結婚,你就是這兒的男主人。給你三分鐘的考慮時間。同意,就接著睡;不同意,就立刻穿上衣服滾你媽的蛋!”
赤身裸體躺在她床上躺在她身旁的水暖工,像一條小狗瞪著剛丟給它一個漢堡包吃,待它吃完了想將它抱在懷里消遣撫弄的陌生人,一時不知究竟該齜牙好,抑或該搖尾巴好。
“快做選擇——滾,還是同意?”
“你……你是誰?干什么的?”
“我是誰并不重要,我是干什么的也不重要。如果你打算滾,何必多問?如果你打算接受我的建議,倒是該由我來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叫什么名字?”
那水暖工便是當年的姚純剛。他沒有立刻就從她那兒滾蛋,于是他后來成了她的丈夫……
對于渴望配偶的男女,結婚是傳統(tǒng)的游戲,然而又是人一生畢竟做不了幾次的游戲。每個男女都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不管他或她內心里懷著怎樣的動機,在最初的時日里都會被新婚的甜蜜所陶醉。何況這一對兒正處于性狂欲躁的年齡。對姚純剛而言,如此之意外如此之順利如此之容易之便當之快捷地便成了丈夫,而且成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的丈夫,是他連做夢都不曾想到的??梢哉f他是懵里懵懂地就跟她結了婚,又懵里懵懂又樂不可支。他是個童男子,雖也曾干過捫香偎玉的勾當,但那都是肌膚之親范圍以內的勾當,從沒敢深入到性關系的“禁區(qū)”。一方面是沒遇到過無償?shù)貙λ麖氐组_放“禁區(qū)”的女人,另一方面是沒遇到過姿色上乘的女人。非是姿色上乘的女人,他總覺得不值得自己冒險。怕被對方糾纏住,最后不得不做一個自己并不真喜歡的女人的丈夫,一失足成千古恨,結婚前甩不掉,結婚后更甩不掉,從此委屈了自己一生。在這一點上,他是個較理性的男人,并不“見腥就下口”。被曹菂帶回她的小窩那一個夜晚,他獲得了第一次性方面的滿足。他將那一個夜晚看成一次性演習的機會。為了證明自己起碼是一個“上等兵”,他使出了一個養(yǎng)精蓄銳久矣的男人面對一個姿色上乘的女人,在那種時刻通常都會不遺余力的渾身解數(shù)。三分之一靠本能,三分之一靠性激情,三分之一靠從雜志和小說里讀到過的性愛描寫片段的間接經驗。三個三分之一加起來,使他在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的床上,表現(xiàn)得無懈可擊和極其出色,起碼使她感到是這樣。她自然是和他相反的。既不是什么玉女更非淑女,但是她不得不在心中暗暗承認,他是和她發(fā)生過性關系的所有男人中,最令她心滿意足忘乎所以的一個。總而言之,是最棒的一個,最不忍割舍最棄之可惜的一個。她想,照她父親的話說,如果無償?shù)貙⒆约悍瞰I給許多男人,只為了換取一時一刻的一些小小的人生歡樂,確實是一種對自己的青春和美貌的浪費,那么完全地將自己的青春和美貌“閑置”起來,不同樣也是一種不可原諒的浪費么?何況在監(jiān)獄的大墻內,她已被法律硬性地“閑置”了四年多的時日!出獄之后,又被自己的野心要求著,靠了理性的限制,自己將自己“閑置”了半年多!兩段時日加起來,五年多??!與其一味兒地將自己“閑置”著,何如找一個臨時的丈夫?而要找一個臨時的丈夫,那么眼前身邊的這一個,堪稱是百里挑一的了。不是的么?他年輕、高大、體魄健壯、相貌英俊,在性欲方面強盛得如同一頭永遠處在發(fā)情期的種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不過是一個水暖工。在認識他之前,她甚至不知“水暖工”是干什么的,連聽說都沒聽說過。水暖工就水暖工吧,“過渡階段”嘛,臨時性質的嘛,萬萬不可以求全責備的呀!
當她以要么這樣,要么那樣的堅決無比的,沒有調和余地的態(tài)度提出同他結婚的“合理化建議”,當年的水暖工姚純剛當時內心里頓起疑團。但他很快想通了——在立刻滾蛋與同她結婚之間,只有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才選擇前者。她會是一個殺人犯么?他判斷女人的經驗告訴他,當然不可能是的。當然也不可能是通緝犯。女騙子?他是城市中的“無產者”,沒有什么可被騙去的。他的全部“財富”是他的年輕和英俊,而這不消說是她根本無法騙去的。她既非殺人犯也非通緝犯又不大可能是女騙子,不是白骨精不是迷信故事里披了美人皮迷惑男人為的是要吃男人心肝的厲鬼,那么他干嗎不同這很漂亮的女人結婚???何況她有兩室一廳的一套房子。這么一套房子是他自思自己在十年內無論如何也弄不到手的,除非殺死某一房主或某一家子人強行占據(jù)。房子也是他結婚的最大的最現(xiàn)實的問題。一想到結婚這件事兒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房子問題,一想到了房子問題就愁得頭痛,連結婚這件事兒都因此而變得不那么美妙了。盡管城市里現(xiàn)如今已有商品房出售,但最便宜的,一居室且無廳的,也得六七萬元??!別說六七萬元,他這個水暖工連六七千也掏不出。沒有房子,自己再愛得不行也愛自己愛得不行的女人,又怎么能跟自己結得成婚?有這么一套房子而且愿意同自己結婚的女人,他還沒碰到過,不知在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中怎么樣才能將她尋找到,找到了也只怕絕沒有眼前身旁這個女人這么漂亮。何況她這一套房子里已經應有盡有,處處顯得舒適又溫馨?;楹筮@里不就是自己的家了么?一分錢沒花,一夜之間,很漂亮的一個老婆有了,寬綽舒適又溫馨的一個家有了,所謂得來全不費工夫,這不是撞上了大運了么?一百個男人里有幾個幸運者能撞上這樣的大運?幸運寵愛著的男人一輩子又能撞上幾次這樣的大運?
當年的水暖工姚純剛,也曾向往著能傍上一位女“大款”或富婆。如今的小伙子,十之八九都存在過這樣的向往,都做過這樣的美夢。他偶爾也向往向往,也做做,其實是很順乎時代之潮流,很符合時代之精神的。否則,倒是未免顯得迂腐,未免在觀念上太落伍了。不過他的愿望的標準并不太高,能有個二三十萬元的女人,在他看來就已然是“大款”了。這樣的女人,只要容貌居中,又抬舉他,他是隨時準備“應聘”的。女人的姿色,屬于男人的精神需求;女人的錢財,屬于男人的物質需求。他這個“無產者”男人,一向就是這么“一分為二”地評價女人的。在“精神”與“物質”之間,他有時是一個“精神至上”主義者,有時是一個“唯物”主義者,觀念經常搖擺,很不穩(wěn)定,更談不上有什么堅定性。但在本質上,他更多的時候是一個“精神至上”主義者。也就是說在一個姿色上乘的女人和一個其貌平平的女“大款”之間,他還是更愿做前者的丈夫的。當然啰,如果后者雖其貌平平卻不僅有二三十萬元,竟有二三百萬元之巨的話,或者竟是一個大資本家式的富婆的話,他到底選擇后者死乞白賴地“傍”將上去,還是仍義無反顧地去追求前者,那就是連他自己也說不大準的事兒了。因為他倘沒有面臨過如此艱難的選擇,連他自己也說不大準的事兒,我們也就沒什么極充分的根據(jù),判斷他肯定怎樣或不怎樣。我們只能就事論事,一事一議,實事求是地指出——和曹菂的結婚,在他覺得是非常走運非常幸福的事。于是從那一天開始,他便收斂了心思,不再做“傍”大款或“傍”富婆的夢想,整日里喜滋滋樂陶陶地沉浸在對她的甜蜜的溫愛之中,覺得能同這么一個很漂亮的女人終生廝守、白頭偕老,也不枉托生為男人一場了。
那么在這一點上,我們已經看出,他和她是有太大的區(qū)別了。于她而言,即使在成了他法定的妻子以后,也還是時時刻刻提醒自己,這一種夫妻關系,不過是她在追求終生幸福的“過渡階段”不得不邁出的一步。邁出這一步,乃是為了退一步進百步?。∧耸且粋€追求終生幸福的很漂亮的女人的謀略??!即使在夫妻倆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深吻軟偎,翻鸞倒鳳蝶亂蜂狂之際,她內心里依然會存在著隱隱的失落。甚至恰恰是在那樣一些恣情肆欲之時,那一種隱隱的失落從性愛的迷亂癲狂中更加顯現(xiàn)出來,好比潛艇升出水面。
唉唉,你這個可意的冤家!你這個相貌堂堂的水暖工哇!你怎么就不是一位年輕的大富豪呢?冤家,冤家啊,如果你是,我們又該算是多么美滿幸福的一對兒呢?
每一次性愛的充分滿足之后,她都要連吸兩三支煙,靜靜地重新拼對起被性愛的風暴撕碎的野心和向往的帆。他幾次地伏在她身上,雙手摟抱著她婀娜的腰肢,將頭枕在她豐滿的胸脯上,問她想什么吶。她總是用手指纏繞著他那天生卷曲的頭發(fā),微微一笑,搖搖頭說什么也沒想,或者默默地還他極溫柔極甜蜜的一吻,應付過去。他以為是她的習慣,日久天長地,再也就懶得問了。
按照她的要求,他們沒有舉行婚禮。但租了一輛嶄新的氣派的“奔馳”,在許多鄰人們的目光的注視之下,各自穿上最體面的服裝,雙雙坐入車里。“奔馳”車頭,自然是披綢綴花的。她以此種方式,向鄰人們宣告——她已經做妻子了?!斑^渡階段”也要有個“過渡階段”的樣子,“臨時丈夫”萬不可以使別人看出來是臨時的或往臨時的方面去猜測。其實那“奔馳”只不過在市內兜了一大圈兒,最后又兜回到鄰人們的目光范圍之內,時間約等于在某大飯店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的時間。她的目的達到了。人們接受了她由獨身女子而妻子這一事實,同時接受了她的“過渡階段”的“臨時”性質的丈夫。接受的態(tài)度友好中帶點兒羨慕,有誰看到一對兒金童玉女般的新婚夫妻的身影雙出雙入會不羨慕呢?
他們的最初的關系是如膠似漆的,仿佛彼此渴望了百年似的。她如同一塊木炭被丟進了水盆里,每一個變?yōu)樘嫉耐瑫r形成的氣孔,都最大限度地吸收著“過渡階段”的幸福,或曰最大限度地吸收著一個“臨時”性質的丈夫所能給予妻子的情愛和性愛。仿佛若不最大限度地吸收,便明顯地吃了什么虧似的。又好比在過去的年代,一個孩子到賣糖的攤床前去買糖時的情形。如果孩子付的不是幾分錢而是一毛錢,賣糖的往往更懶得細數(shù)糖塊兒,也有意要裝出慷慨的樣子,會破例地對那孩子說:“你抓吧!一把能抓去多少算多少。”于是那孩子便將五指分張到最大的程度,貪婪地伸入到盛糖的盆里……
她的貪婪之中包含有極大的補償心理。五年多了,五年多了?。∥迥昵笆怯捎谀腥藗兌慌行倘氇z的,五年后她要從她的“臨時”丈夫身上成倍地討回她的損失。她需要得越多,則越發(fā)覺得自己的實際損失遠比自己想象的巨大得多。她的需要的頻繁和強烈,有時甚至使他暗暗驚訝,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認為這是由于她太愛他了,他往往一邊滿足她一邊還心里滿懷感動。何況事實上一個女人對性的饑渴式需要又往往和對一個男人的愛那么相似,相似得連心理學家也難以區(qū)別。再說于她而言,這一種饑渴式的濫飲暴食般的需要之中,也確有那么幾分愛他的成分。倘若他有著一千萬元存款,那么她對他的愛無疑地準可以達到百分之一百。
然而一個家的內容畢竟不單單是性,做愛之余總還是需要做飯吃的,于是就少不了柴米油鹽醬醋菜這類需要,于是又歸結到了錢的問題。他原先是個掙得不算少的水暖工,每月工資三百余元。星期日和大多數(shù)晚上,再攬點兒私活兒,又可以掙三百余元。但是和她結婚以后,她堅決反對他星期日和大多數(shù)晚上再干私活兒,她要他天天晚上在家守著她、愛她。一想起服刑的四年多那些又孤獨又空虛的夜晚她就不寒而栗。現(xiàn)在終于有一個自己不但不反感而且情有所鐘的丈夫了,她豈愿再受孤獨與空虛的煎熬?盡管是“臨時”性質的。唯其是“臨時”性質的,她才更要時時刻刻體會到他存在的價值和好處。
有一得必有一失。于是她不得不親自出去掙錢,像螞蚱似的,從這一個單位跳到那一個單位,從這一個公司跳到那一個公司。短則干上兩三個月,最長也干不到半年的時間。因為沒有她很喜歡干的工作。更進一步更徹底地說,她根本就不會喜歡上任何工作任何職業(yè)。職業(yè)和工作,對她實在是萬不得已邁出的一步。好在是“改革開放”的時代,單位多起來了,公司也多起來了,為她螞蚱似的跳來跳去提供了先決條件。其實,在錢多錢少的比較而外,她還有一個隱秘的動機——那就是希望在跳來跳去的過程中,有幸結識上一位“大款”。二三十萬元在她看來,是不配被稱為“大款”的。這一點她比她的丈夫的認知檔次高多了。起碼也得有二三百萬元的男人,在她看來才算是一個有錢的男人??蛇@座城市“改革開放”的步伐太滯后,一些個體行業(yè)私營公司的老板,皆屬些個小老板。連“中不溜兒大”的,也就是說有一百多萬元的老板都不多。不多的幾位,不是年輕而丑,就是年老而奸。她根本瞧不上他們。但是這并不等于說她潔身自好。實際上在跳來跳去的過程中,她和那些“中不溜兒大”的有錢的男人,年輕而丑的也罷,年老而奸的也罷,都發(fā)生過了性方面的關系。倒完全不是由于性的需要。家里有一個上乘的丈夫,在性方面為她提供的服務也是稱職的,一流的,上乘的。是由于錢的需要。她厭惡他們,極其厭惡他們。如果將他們和她的“臨時”丈夫姚純剛相比較,她認為他們只配被視為劣等人。盡管他們是經理或老板什么的,而他不過是水暖工。但是她并不因厭惡而堅定地拒絕他們。只要他們給她的錢是她認為不低估自己身價的,那一種極其厭惡的心理便是她甘愿克服的了。在她和他們的目的各自達到以后,她則毫不動搖地辭他們而去,唯恐自己被糾纏住甩不開。這也是她頻繁地螞蚱般地跳來跳去的原因之一。在自己任由他們擺布的時候,她心底往往會升起一股不平,一種憤懣,卻不是為自己。因為她覺得,在自己和他們之間,錢已經找平了關系。是為她的“臨時”丈夫姚純剛。這世界究竟他媽的是怎么回事兒了呢?他那么英俊那么相貌堂堂的男人當水暖工,而他們卻當經理或老板什么的。她認為這世界是出了毛病了。我們也難怪她這么想,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情形確實如此——不僅僅是她這個女人,連我們也很難見到一位我們喜歡的個體行業(yè)的老板或私營公司的經理啊!我們有時裝出喜歡他們的樣子,尊敬他們的樣子,也確實是因為他們的錢在我們和他們之間起作用啊!
有一位廣告公司的六十多歲的瘦得像一根棍兒似的經理,曾雇用她當了一個多月的秘書。他招聘的原是一名業(yè)務接待員,見了她的面之后改變初衷。于是她成了秘書,于是某一天他在她臨下班之前,暴露了他的“醉翁之意”。
她問:“你真想?”
他說:“真想真想。要不我能讓你當秘書么?”
“希望我白奉獻?”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我保證下個月給你加薪!”
“我怎么知道我下個月還愿意在你這兒當你的秘書?”
“這……我給現(xiàn)錢我給現(xiàn)錢!……”
“多少?……”
“二百!”
“二百?你到早市上去找一個擺攤的鄉(xiāng)下女人碰碰運氣吧?!?br/>
“我指的是一次。一次二百!”
“你以為我愿意和你有第二次么?”
“那……你說多少?”
“五百?!?br/>
“五百?咱們那打字員怎么樣?二十歲還不到!夠鮮嫩的吧?我每次才給她三百!”
“她在能不能使男人滿足這一點上,她給我當學徒還不夠資格吶?!?br/>
“好好好,五百就五百!別耽誤工夫了,跟我走吧!”
就如同談一樁買賣一樣,雙方都開門見山,直來直去。這已是她第好幾次和雇傭自己的男人進行這一種內容的談話了。第一次她還有幾分羞恥感,不知該如何開口。不事先將錢數(shù)砍死,要在手里,怕被白白玩弄一次,吃了虧無處講理。但她的那一位老板卻比她坦率得多,兩眼盯著她,手指在桌面上敲點著,很有耐心地說:“別不好意思。這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價太高,我也是完全能理解的嘛。商品時代嘛,一切都講究一個市場經濟的原則嘛!……”從那一天她開始意識到,其實許多人已經變得比她五年多以前更沒有羞恥感可言了。她已經顯得有些落伍了。五年多以前,她和男人們的關系,盡管混亂,盡管墮落,盡管無恥,盡管也有錢或物在起作用,但畢竟還沒有墮落到、無恥到如同談一樁買賣的地步。如果她也像現(xiàn)在被教成的這樣在當年跟那些男人直言不諱,她想,連他們肯定也會臉紅,吭吭哧哧不知說什么好的。而他們當年是被指斥為一些外表斯文的流氓的呀!當年他們給她錢給她物,那都是在事先或事后。在事先是作為情感的必要鋪墊,在事后體現(xiàn)著希望維護住那一種關系的意愿,并往往包含有回報和取悅的成分。真的,回憶起來,她認為那絕不僅僅是“關系”,多多少少的,總還有些許情感因素在內的。而且,當年的那些男人們,也盡量不將給予她的錢物和她與他們之間的“關系”扯在一起。她自己也盡量不將這兩件事扯在一起,所以也不曾細想過吃虧不吃虧合適不合適的問題。
現(xiàn)在她卻學會了這么想。因為現(xiàn)在企圖從她身上獲得色性滿足和宣泄的男人們,首先擺出的便是要花錢買她一次或幾次的嘴臉。一方面既要擺出花得起錢的嘴臉,一方面又暗存著“少花錢多辦事”“不花錢也辦事”的鬼念頭。
她覺得,好色的男人們不但多起來,而且在“德性”方面無疑是大大地“退步”了,對他們所要獵獲的女人的態(tài)度,變得更加無恥了。她又覺得自己則大大地“進步”了,漸漸地懂得如何經營自己的色相和零售自己的色相了,再也不會憑一時的高興一時的沖動,白白地向他們奉獻自己了。她常想,在某位可能將自己的色相“專利”買斷的有錢的男人之前,自己對自己經營點兒小批發(fā)小零售,也實在不失為明智之舉呢!
她那六十多歲的、瘦得像根棍兒似的老板,將她帶到了他的一處隱秘住所。住所倒是一處很不錯的住所,然而“關系”卻進展得很不順。責任并不在她這一方面,完全在他那一方面。因為他那平素一向用補藥滋養(yǎng)著的“性龜”,縮頭搭腦,使他達不到目的。
第二天她朝他要錢。
他冷笑著說:“你撇閃得我昨天一夜沒法兒入睡,還想要錢?我不向你索賠精神損失就夠給你面子的了!”
她也冷笑。一邊冷笑,一邊從襟懷里掏出一條褲衩,挑在指上讓他看。他一眼看出那是他的,欲奪。她手疾眼快,趕緊又揣入了襟懷里。
接著她抱起了他桌上的一臺電腦,抱著就走。她走到門口,想了想,站住了。
他說:“沒膽量抱走吧?”
她卻不是沒膽量抱走,而是要連打字鍵盤也捎上。
她說:“你有膽量就找我要去。只要你敢。我連你的褲衩一塊兒還你?!?br/>
她抱著它們,坐出租汽車回到了家里。
“臨時”丈夫姚純剛問她是哪兒弄來的?她說是老板的,允許她抱回家來學打字的。
過了些日子,沒人找她要,她便將它賣到了寄賣店。人家給她開價四千。她說甭蒙我,再不值錢也是臺電腦,才買不久,嶄新的,怎么著也能賣八九千??!人家就笑了。人家說這是名牌,一萬也能賣出去??赡堑糜兄鳈C啊!說得她連連頓足,后悔當時沒連主機一塊兒抱走。又一想主機那么沉,想抱走也抱不走哇!于是也就不那么后悔了。
她將三千元存入到了自己“小金庫”的存折上。剩下的一千多元,給“臨時”丈夫買了一套較高檔的西裝和幾盒“男寶”什么的滋補品。還剩下的三百多元,兩人美美地“撮”了一頓?!按椤绷艘活D之后又去跳了一場舞。舞場內的紅男綠女,似乎皆因他們這一對兒的風度翩翩而暗覺遜色,自愧弗如。那一晚上他們大出風頭,實際上成了舞皇和舞后。她那長久被壓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一次滿足。他也同樣。回到家里,余興未盡,放上一盤音帶,又你依我偎地跳了兩輪。當夜床上的“節(jié)目”,更是投入無比,那一番情濃愛切,實難描述。
她從來也不曾因自己背著他的勾當覺得有什么對不起他的?!斑^渡階段”的“臨時”丈夫嘛,依她想來,是不存在什么“忠”與“不忠”的。但她的每次勾當都了結得很“干凈”,絕不留任何蛛絲馬跡。她很照顧他的情緒,很照顧他的自尊心和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她認為如果自己做得不妥,使他知道了,那就等于嚴重地傷害了他了。她還是很不愿傷害他的。勾當多了,經驗也就越積累越豐富了。瞞天過海暗度陳倉的,倒也從沒引起過他的疑心。再說,一旦將“經濟效益”確立為首位原則,“關系”倒也簡單多了。一次一清楚,再次再議價,倒也沒碰上過既沒錢又死乞白賴地糾纏她的男人。她對這樣的男人們非常嚴肅,非常善于用她的冷艷的面孔警告他們——請勿犯我!我不是等閑女人,不是好惹的。而有錢的男人也不必糾纏她,只要給錢,糾纏的過程便多余了。
漸漸地,她那“小金庫”存折上的錢數(shù),一日日增加了,由一萬而兩萬而三萬。消費水平也提高了,生活的物質內容也豐富了。于是他認為該要一個孩子了。自然地,遭到了她的堅決反對。她從來也不曾反對過他什么,但在要不要孩子的問題上,她幾乎同他鬧到了翻臉的地步。
“可是我實在不明白,為什么一提孩子兩個字,你就變得仿佛我存心謀害你似的?”
他困惑不解,甚至因而顯出無比沮喪的樣子。
“親愛的,難道你不明白,一個女人,尤其一個漂亮女人,生了孩子之后,很快就會老的呀!你愿意我早早地就老了嗎?”
“可結了婚的女人都該接著做母親吧?漂亮女人也得做母親吧?難道咱們永遠不要孩子啦?那咱們到老年靠誰贍養(yǎng)咱們???……”
“誰說永遠不要孩子啦?不是不要,是晚幾年再要!晚幾年再要還不成么?”
“那……到哪一年要?”
“你呀你呀!我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反正要孩子也不是你生,是我生。所以你才不替我考慮,只管急著要。五年,咱倆再過五年沒拖累的小日子不行么?有了孩子拖累,夫妻間的性生活周期都受影響,這是咱倆的共同損失嘛!五年后我保證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我要女兒!”
“好好好,那就給你生個大胖丫頭!”
她很會哄他。
于是他也就不再提要孩子的事兒了。從此耐下心來,期待著五年后當父親……
她則依然螞蚱似的,東跳一槽,西跳一槽,更加強烈而焦灼地希望,在跳來跳去的過程中碰上一位很有錢的男人。平時聽人們說道起來,似乎很有錢的男人有的是,似乎誰都認識幾位。而真要尋找他們時,卻會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那么多,并不那么容易找到。尤其是一百萬元以上的“大款”,在這座經濟始終不振的北方城市,數(shù)量恐怕只有市人大代表們的幾分之一。也就是說,你可能不經意間便認識上了一位市人大代表,但你不經意間認識的“大款”,卻往往是吹牛者、冒牌貨,充其量是個“小款”。
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曹菂終于認識了王相中。她私查暗訪,最后確信了他是一位“大款”。時代發(fā)展得太快了?!按罂睢眰冸m在不斷地產生著,但似乎總比不上漂亮的乃至很漂亮非常漂亮的女人們產生的多。他們是一個一個地產生著,而她們是一代一代地產生著,因為他們產生的基礎乃是中國這個發(fā)展中國家的經濟,她們產生的基礎則是中國眾多的家庭。她們十八九二十來歲就開始野心勃勃不擇手段地參與對“大款”們的“獵獲”運動了。這種現(xiàn)實日漸使她感到了競爭的空前劇烈。一個男人一旦成為“大款”,立刻就會被一群美女所包圍。她覺得時代的發(fā)展趨勢對自己越來越不利了。再虛度幾年光陰一無所獲的話,她就人老珠黃了。于是她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追求目標,擁有一千萬幾千萬元的“大款”無緣相識,也就只能明智地退而求次了。于是王相中被她“相中”了。這是一種很無奈的決定,帶有委曲下嫁的意味兒,甚至帶有戰(zhàn)略撤退的悲壯意味兒。她為了認識上他,先認識上了他的司機的小姨子的對象的什么什么親戚,總之是八竿子也搭不上的一門子親戚。她通過了耐性的考驗,也精心設計了一些必要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為的是使他在還沒見到她之前,便對她產生足夠的興趣。最成功最巧妙最奏效的一招是——她為他“壟斷”的一個女孩兒充當義務化妝師和服裝師,使那女孩兒每次見他時,化妝發(fā)式和服裝都迥然有別于前一次。當然還教給了那女孩兒如何更加博得他歡心和滿足的情愛技巧。他在每一次具有新鮮感新穎感新奇感的歡心和滿足之余,免不了要詢問那女孩兒“包裝”自己的水平和情愛技巧大“進步”的原因,于是那女孩兒反過來又成了她的義務廣告員和宣傳員。那女孩兒自是對她滿懷感激的。于是經由那女孩兒之口,她完全占領了他對一個女人的想象之陣地。于是他央求那女孩兒引見他認識她,而她則連續(xù)推托了三次。于是使他希望認識她的迫切心情成了對他的一種折磨。再加上有他的司機起著另一方面的廣告員和宣傳員的作用,最后使他到了嚴重的單相思的程度,不見到她則不知如何度日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她才開始見他。那一天她將自己“包裝”得非常典雅,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也都端莊嫻靜得無可挑剔。仿佛一位不愿施鉛華脂粉不愿接近丈夫以外的任何男人的少婦,又羞怯又局促又惶恐不安,似乎是從禁律嚴明的天國的一個家里背著丈夫偷偷溜到下界的一位仙子,為了醫(yī)治他的單相思,她已是在冒天國之大不韙了。她只和他單獨待在一起五六分鐘就走了。呷了幾口茶,交談了幾句。那也算不上交談,無非是他問,她答。甚至干脆低著頭,擺弄著手指,緘口沉默地點頭或搖頭……
于是他著魔了。他送給那女孩兒金戒指,送給司機名煙名酒,可憐兮兮地央求他們,無論如何,再成全他一次,再促成機會和條件,使他再見到她一次。
他再見到她時,詫異地發(fā)現(xiàn)她的頭發(fā)剪短了。剪得非常短,削得也非常薄。那一種別致的發(fā)式,和她所穿的那條有背帶的藍粗布的舊短裙,白襪子,帶扣絆的黑布鞋,使她看去宛如一名清純的女中學生,而且是五四時期的。是的,除了發(fā)式很現(xiàn)代,她整個人兒煥發(fā)著一種五四時期新舊文化水乳交融的韻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