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5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
魯迅先生在小說《祝?!返拈_篇寫下這一行文字時,距今八十余載矣。
對于中國人,舊歷的年底,依然最像年底。相比于陽歷的元旦,許多方面,還簡直是更像年底了。卻也有另外的許多方面,逐漸喪失著年味。有些人想要拾回它來,于是千方百計在年底(當然是舊歷的)前策劃出種種懷舊的事情;而有些人卻根本不計較它的存無,僅在乎假期的長短了;更有人一心逃避它,于是去旅游?;蚺e家,或約友,甚或,只身。去到最沒有舊歷之年的年味的地方,在現實中過清靜的虛擬的年,或在虛擬中過超現實的網絡之年……
“魯四爺”們,竟還是有的。無論城市里,小鎮(zhèn)上,或是鄉(xiāng)下。未必全姓魯,也未必會被尊稱為“爺”。他們過年的興致,一般而言,是不如從前的“魯四爺”們高了。他們通常是將過年這一樁事情當成“公關”的機會來抓住的。一經按既定方針辦了,那陣勢,那排場,那鋪張,那豪奢,絕非八十余年前的小小一個魯鎮(zhèn)上的什么“魯四爺”可以相提并論的。而且,都是一點兒也不講理學的。他們講謀略,講手段,講關系,講靠山,講背景,講明明無誠信而又似乎很誠信的智慧??偠灾?,統(tǒng)而言之,講“厚黑學”。所以他們的智商絕對高于“魯四爺”們,但德性,則比“魯四爺”們差多了……
祥林嫂,也還是有的。
她們已斷不會攔住一個知識分子(縱使對方如同一位八十余年后的魯迅),神經兮兮地問什么——“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這一類瘋話了。
她們要么說著可憐的話伸手乞討,要么什么話也不說,還是伸手乞討。
她們已誰的話都不相信,更不信知識分子們的種種鳥話。
至于“阿q”么,委實地不大好說了。大多數中國人早已不修習“精神勝利法”了,正如今天的“魯四爺”們早已不講理學?,F而今的中國,是一個“物質勝利法”放之四海皆準的時代。據信,“阿q”的子孫們鉆研此法的也不少,且產生了一些鉆研到高層次的榜樣。因為“假洋鬼子”們還在,又大抵是“物質勝利法”的推廣和倡導者,迫使“阿q”的子孫們只得舍棄舊法,追隨新學,即所謂的惑敵之計。打算某朝某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出奇制勝。
然而年底終究是年底,何況還是舊歷的。蕓蕓眾生,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大款貧民,公仆百姓,不管怎么個過法,誰都得過大年三十兒這一天的。哪一個中國人企圖繞過去,道行再高也是沒門兒的。
天空還是八十余年前的天空,和八百年前八千年前沒什么兩樣。
夜幕已經降臨,卻遲遲沒有“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未見爆竹的“閃光”和“鈍響”,更沒誰聽到什么“震耳的大音”??諝饫锫铮匀灰彩切岵坏健坝奈⒌幕鹚幭恪钡?。
也許,現在的魯鎮(zhèn)仍一如從前。
假如它還在,并且還叫魯鎮(zhèn)的話。
但是,這一座北方的省會城市卻是出奇的靜謐,從天上到地上。
因為這一座城市幾年前就頒布了禁放煙花爆竹的嚴格禁令了,至今尚未解除。
天空既缺少新年的氣象,人們就在地上來加倍努力地營造。某些人士認為自己最有責任和使命使舊歷的年底最像年底,于是紛紛聚往大大小小的飯店去犒勞腸胃。
話說一小撮本省本市的記者,正在某酒家吃喝到尾聲,有一人道:“要是今天晚上,我們都能前往金鼎休閑度假村去玩樂個通宵,那這三十兒過得才算來勁兒!”
另一人道:“是啊是啊,聽說今晚那兒歡度新年的盛況空前!”
于是眾人一時沉默,面面相覷,都顯出明知沒資格前往因而心情大為索然的模樣。
四個女記者中的一個——三十幾歲了,年齡最長喝酒喝得也最多的一個,胸有成竹地說:“這有何難?”
眾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她身上。
她大大咧咧地又說:“只消我一個電話打過去,王啟兆他肯定會親自恭候在度假村大門外邊歡迎咱們?!?br/>
眾人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刮目相看——都知道王啟兆是金鼎休閑度假村的老板。
那女記者泛著酒暈的一無長項的臉于是得意洋洋。
她當著眾人的面打起手機來。
“大哥,我是你小妹!哪個小妹?聽不出來啦?我是王瑤呀!我在和些記者朋友吃飯。哎大哥,一會兒我們都去??!去哪兒?去你那兒唄,就是去金鼎度假村呀!你在別處?鄭嵐她也不在度假村?那大哥你往度假村打個電話交代一下嘛!……”
她的表情漸漸地就變了。變著變著,變得更加不好看了。
眾人的目光全都不忍再視地轉向別處了。
而她拿手機的手也緩緩放下了。
顯然,王啟兆單方面結束了談話。
忽然她破口大罵:“王八蛋!他撒謊!想不到他跟我也來這套!我非報復他不可!……”
她那張本就不耐看的臉,不但更加不好看了,而且變得丑陋極了……
斯時,一架客機從城市上空掠過。
這是一架在本市離港飛往南方某市的客機。由于是大年三十兒這個日子,半數左右的座位空著。頭等艙里,只有兩位乘客。一位是本省的省委書記劉思毅,另一位是他的秘書小莫。頭等艙的空姐預先已得知省委書記將乘此架班機,服務自是更加殷勤。反正空座不少,小莫便也沾了省委書記的光被客客氣氣地請到了頭等艙。
幾分鐘后,劉思毅望著地面問小莫:“那是什么?”
小莫欠身也望了一眼,肯定地說:“一片燈光?!?br/>
劉思毅說:“我當然知道那是一片燈光。我指的是燈光之間那些忽高忽低、不斷變幻著形狀的東西?!?br/>
小莫又欠身望了一眼,更加肯定地說:“也包括那些東西。除了是燈光,不可能再是別的?!?br/>
劉思毅批評道:“你別動不動就這么武斷好不好?我雖然懷疑那根本不是燈光,但在沒有確鑿的證據之前,就不敢肯定地說那并不是一片燈光。我記得有位名人為自己寫過兩句座右銘——輕易不要懷疑別人的懷疑是不正確的,輕易不要肯定自己的看法不是不正確的。”
他邊說邊掏出眼鏡戴上了。
小莫則嘟噥:“如果我記不清究竟是哪一位名人說過或寫過什么話,我就不會動不動說有位名人怎么說怎么寫的。”
他隨手拿起一冊航空雜志,不再理劉思毅了。
專為頭等艙服務的空姐正在機艙前門那兒準備飲料。當秘書的居然敢跟省委書記斗嘴,這超乎她的常識,聽了覺得怪好笑的。
她輕輕走入頭等艙,一邊向二人遞送飲料一邊以仲裁的口吻說:“那確實不是燈光?!?br/>
劉思毅就用胳膊肘碰了小莫一下,又板著臉問:“聽到了嗎?”
“愛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都不會覺得奇怪?!?br/>
小莫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料空姐又說:“那是噴泉。”
聞聽此言,二人的目光同時望向了空姐秀麗的臉,全都不勝驚訝。
“不會吧?這可是在冬季,在北方……”
劉思毅又變成了否定論之否定論者。
空姐微微笑道:“確實是噴泉。我們正從金鼎休閑度假村上空飛過。它的地下有溫泉。冬季里的噴泉是它獨一無二的景觀?!?br/>
是什么都不會覺得奇怪而又大為奇怪起來的小莫忍不住問:“它的老板叫王啟兆是吧?”
空姐說:“是的。他是我們省最具儒商氣質的儒商。一個人就構成了我們省商企界的一種儒商現象?!?br/>
她引以為榮。
劉思毅忽然憶起,省委副書記趙慧芝有次曾委婉地建議他,要安排時間去金鼎休閑度假村視察一番,聽聽它的主人的匯報,對本省的民營企業(yè)家體現體現關懷……
空姐離開后,劉思毅低語:“記著,咱們過完春節(jié)回來以后,你要提醒我早日前去認識認識那位王……王什么來著?”
小莫說:“王啟兆。放心,慧芝書記也叮囑過我同樣的話了?!?br/>
小莫說完,掏出筆,在雜志的白邊上寫下了“王啟兆”三個字。
劉思毅默記著,引頸回瞰,卻已看不到那些絢麗的燈光和那些被燈光照射得同樣絢麗的噴泉了……
然而,滿夜空卻開放著五彩繽紛的簇簇禮花了。
在那一片沒有被禁令限制的夜空上,終于“也顯現出了將到新年的氣象”。禮花無聲地繪畫著夢幻般的天空,與魯迅筆下那八十余年前的小小魯鎮(zhèn)的天空相比,等于是將美術大師的杰作與兒童在紙片上的胡亂涂鴉同日而語……
從近代到當代的八十余年的時間在中國地面上造成的變化,其巨大遠遠超出從一個一千年的古代到另一個一千年的古代的變遷。
“滄海桑田”一詞,其實用以形容現代的中國的發(fā)展進程才尤為恰當。
而飛機轉眼間高升于萬米,穿過了夜的云層——什么度假村,什么燈光,什么溫泉也罷,噴泉也罷,是溫泉的噴泉也罷,以及禮花,以及什么舊歷的年底的跡象,如過眼煙云,皆不可見了。
劉思毅將身子坐正,往后一靠,陷入沉思……
當金鼎休閑度假村的上空綻放著絢麗多彩的簇簇禮花時,八里以外的縣城里,市公安局的慶功會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剛剛結束。慶功會原本是要在陽歷年的年底召開的。由于年底會議多,一拖再拖,就沒能趕在年底開成,于是決定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會一并開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公安局每年照例是開的,本著節(jié)儉的精神,也不請歌星演員助興捧場,僅自己的同志們唱唱歌,出幾個節(jié)目,集體熱鬧一兩小時而已,也是加強干群關系的方式,成為傳統(tǒng)了。
受獎的共有四位公安人員:刑偵隊的張副隊長、局長秘書小魏和小劉、小孫兩名年輕的警員。張副隊長四十來歲了,在局里也算是老公安了。小魏則是女性,二十幾歲,正與小劉戀愛著。而小孫,在工作中和小劉是搭檔,關系特好。二人在張副隊長的領導之下迅速地破了一樁案子,所以獲獎。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但卻是一樁與金鼎休閑度假村有關的案子。王啟兆和他的女秘書鄭嵐在歐洲旅游的那半個月里,度假村被盜了一次。沒造成什么直接的錢款損失,被盜走了十幾幅畫,還有些玉雕的工藝品。畫也非是什么名家筆墨,是本省幾位畫家畫的,一幅幅鑲在或裱在框子里,懸掛于廳堂、走廊、高級的客房。當然,若在本省畫界論起來,那幾位畫家確實也稱得上是名家了。至于那幾件工藝品,不過就是從玉石廠定購的。美觀,卻非什么上好玉石雕的。只一件有點兒特別的價值,是金鼎休閑度假村的“總設計師”、老雕塑家、省文聯(lián)副主席的作品,不算太大,雕的是小愛神丘比特向他的母親阿佛洛狄亞撒嬌的情形。那些畫全都被從框中抽去,或用刀沿著四邊切割下來。而那些工藝品,大約是被塞進麻袋里背走的。顯然不是一個人干的。度假村的圍墻很高,幾個人甚或一伙人居然成功地實行了一番盜竊,在度假村引起不小的震動。這要是傳揚開來,肯定會影響入住率。幾位臨時負責人一商議,覺得還是先不急于打越洋電話向王啟兆和鄭嵐匯報為上,怕干擾了二人旅游的好心情;卻也不敢怠慢,立即向縣公安局報案了。
離縣城僅僅八里,肯定是縣城里的不法之徒干的!度假村在縣境內,剛開業(yè)沒幾個月,倘若經濟收入受到嚴重損失,保障一方治安的縣公安局是有連帶責任的!
度假村前去報案的一個副經理身份的人,話里話外有那么點兒興師問罪的意思。
立案科知道金鼎休閑度假村是有背景的;知道老板王啟兆并非是平頭百姓,而是省政協(xié)委員、省民營企業(yè)家協(xié)會副主席、省工商聯(lián)副主席什么什么的;還知道王啟兆曾一一拜訪過包括公安局局長、書記在內的縣委一干領導,極受禮遇。他既然知道這些情況,自然也不敢怠慢,諾諾連聲,當即就向局長和書記匯報了。
局長和書記一聽,就雙雙地親自出面,將度假村的“副經理”請入會議室,細問案情。
其實那男人也不是什么副經理,只不過是負責管理保安隊的一個小頭目罷了。他唯恐引起的重視還不夠,夸大其詞,說那些畫和那些藝術品,總價值一百多萬呢!
局長和書記對視一眼,局長說:“一百多萬,在本縣,絕對夠得上是大案要案了。近年,本縣還沒發(fā)生過價值一百多萬的盜竊案呢!”說罷,向書記暗丟眼色。
書記心領神會,緊接著說:“是啊是啊,那么現在就算正式立案了,但是責任得分明白。度假村并不是在我們縣境內,而是在縣境邊兒上,靠縣境外邊的邊兒上。也就是說,雖然離我們縣城近,但實際上是在我們縣公安局的治安轄區(qū)范圍以外。在外邊就是以外嘛。雖然離省城不近,一百六七十里,比離縣城遠多了,但卻是在省市兩級公安局的治安轄區(qū)范圍以內。所以呢,從治安分工上講,破這一樁案子應該是省公安廳或市公安局的事。但我們縣公安局,畢竟也在省市公安局的垂直領導之下,既然你代表度假村方面首先向我們縣公安局報案了,而我們局長剛才也表態(tài)了,要當成一樁大要案來立案,那么我們將一定指派骨干警力,從速偵破。能為省市兩級公安局分擔一樁案子,也是我們責無旁貸的嘛!”
到底是當書記的,說起話來,方圓有度,客客氣氣的滴水不漏。
“副經理”興師問罪的來勢,頓時被挫盡了,末了只有連連稱謝不已。
局長和書記,卻并不是相互配合得多么良好的兩位公安領導同志,甚至也可以說,多年以來權力摩擦挺深的。但既然都與縣里的一干頭頭腦腦被王老板隆重宴請過,既然當時都給過王老板名片,他們在對待那么一樁大要案的態(tài)度上,也就難得地較為一致。
刑偵隊的張副隊長和小劉、小孫接受任務后,晝夜偵破,案件很快水落石出。那是一件沒什么難度的案件,現場所遺案跡多多。一干盜犯,無一漏網,悉數捉拿,移交司法部門,不久便被一一判了刑。果然,每個都是縣里的人,卻并非縣里一貫的不法分子。縣里的治安情況近年挺好,沒有什么一貫的不法分子。他們都是些曾在縣里經營過私家洗浴場所的人。溫泉被度假村的管道引走了,只有少數幾個和縣里的頭頭腦腦關系熱乎或沾親帶故的人,還能繼續(xù)沾點兒地下溫泉的光,依舊營業(yè)。其他利用溫泉所開的私家洗浴場所,一概被以這樣或那樣的法律理由勒令停業(yè)了。有人經營得正來勁兒,有人則剛剛貸了筆款,狠狠地投了一筆資金裝修完畢。他們看著金鼎休閑度假村終日車水馬龍,紅紅火火,而自己或斷了奔小康的途徑,或賠了個落花流水,自然恨不打一處來。于是某夜聚集在一起罵爹罵娘發(fā)泄了一通,光罵罵還不解氣,便仗著幾分醉膽,犯下了那樁一個個悔之晚矣的盜案。畫是一幅也沒銷贓出去,工藝品也都保存完好,沒磕破沒缺角的。正所謂人贓俱獲,一個個也供認不諱。做都做下了,就那么一樁事,就那么一種解解恨假以顏色的動機,有什么可拒不招供的呢?
那時王啟兆和鄭嵐已雙雙從國外回來了,二人聽了匯報,沒表現得多么惱火。他們心情都很愉快嘛,覺得大可不必因為那么一樁事就破壞了從國外帶回來的好心情。非但沒表現得多么惱火,還夸獎了幾個屬下。認為他們處理得及時、得當。當時沒打越洋電話向他倆匯報的想法,實在是很人性化的一種考慮。
王啟兆又讓鄭嵐用她那一手漂亮的字體寫了兩封感謝信。一封是寫給公安局的,一封是寫給法院的。備了兩份錢,每份五萬元,連同兩封感謝信,隔日派人給公安局和法院送去了。
在王啟兆和鄭嵐二人,沒什么別的意思。感謝信嘛,左不過就是充滿了感激之詞的一封信。當下年月,不似以往時代。從前,心里感激,一封信就足以表達了。那種感謝之信,若是小百姓寫去,自然還是能夠被視為真情流露的。但對于一位私企大老板,則往往適得其反。也許被認為虛頭巴腦,是鐵公雞、瓷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一毛不拔企圖僅用幾句好話哄人的主?,F而今,就是“打的”將什么值錢的東西落出租車上了,要尋找回去,那除了感謝之詞外,還得許下幾百幾千的吧?而你度假村被盜的是價值一百幾十萬的東西??!你王啟兆是腰纏萬貫財大氣粗就在本縣縣城邊上擁有一座整個東三省獨一無二的度假村的私企大老板??!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呀!你光派人送來一封感謝信,未免太那個點兒了吧!王啟兆和鄭嵐當然都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正因為都不是小孩子,所以很懂他們那種大人理應都多少應該懂點兒的人情事理。所以讓送兩封感謝信的人,也帶上了兩份錢。為什么還要給法院也送去一封感謝信一份錢呢?因為他們考慮不能偏向一方??!怎么,公安局破案辛苦,該受到感謝,該獲得一筆錢來犒勞一下弟兄們;法院審案、定案、宣判就是玩兒似的一件事了嗎?怕法院那邊挑理,所以一視同仁。他們并沒認為那是行賄。破案了;人贓俱獲了;招供了;簽字畫押了,該怎么判就怎么判吧。行的哪門子賄呢?根本犯不著嘛!除了一視同仁的考慮,還有借著這一件事的機會進一步和縣里兩大司法部門搞好關系的想法。度假村雖然不在縣境之內,卻畢竟在縣境邊兒上;自己雖然在省里市里公開或暗地里認得大小不少官員,但若也能和縣里的公仆們搞好關系,不是好上加好嗎?不是遠有所交近有所依遠則無慮近則無憂了么?那般考慮,如此想法,以平常心論,亦屬正常。然公安局和法院兩方面,是否便像他們所想的那么計較禮數,倒是未必的。只不過面對他們的一片真情實感,唯恐卻之不恭罷了。王老板不但是商人,而且是很儒的商人啊。很儒的商人,從大的人民概念上來講,那也是比良民還良的民??!面對比良民還良的民的真情表白,更不好推三拒四的呀。
所以公安局方面客氣了幾句,也就收下了他們那份比良民還良的民情。局長并不覺得那是一種賄賂,書記也不覺得。迅速地破了案,全部追回了贓物,比良民還良的民真情表白一份感謝,這又能算是什么賄賂呢?既然表彰可以是精神的,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質的,感謝當然也可以是精神加物質的啰。
法院方面卻有點兒意外。雖然審了,還沒判啊,怎么就既送感謝信,又送錢來了呢?待“信使”替王老板作了真情表白,人家也就理解了。“信使”是由鄭嵐指派的。鄭嵐指派的“信使”,那能是口拙舌笨,說不清道不白,完不成使命的“信使”嗎?當然不會。法院方面起初說,感謝信我們收下,五萬元錢就免了吧?!靶攀埂眳s說,信倒可以不收,紙上寫的字,不過就是種感謝的形式;但錢卻一定得收下,錢代表的是真感謝??h級的法院,編制少,工作量重,一年到頭,每位法官每天要為人民大眾多次開庭,辛苦啦。我們王老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也是趁這個機會,代表人民大眾對人民法官一年到頭的辛苦作出感謝??!信是就事論事,只能代表金鼎休閑度假村的。錢所代表的心意,卻是超出信外,最能代表人民大眾的呀。人家聽了,覺得倒也言之有理。進一步一問,知道公安局那邊已經連精神的感謝帶物質的感謝一并全收,就不讓“信使”為難了。
然而事情在法院這邊兒卻起了點兒微妙的變化。
領導跟法官鄭重地打招呼,叮囑道:“判決可不要受影響??!該怎么判,還怎么判。歸根到底,法律公正體現在量刑方面,須認真對待?!?br/>
問題就出在“須認真對待”五個字上。
那法官很年輕,上進心也很迫切。
年輕人上進心太過迫切了,往往便有種普遍的現象,或曰普遍的毛病也未嘗不可。那就是——對領導照例囑咐的某些話,不能照例來聽,總是煞費苦心地進行琢磨。而那么一琢磨,領會上就出偏差了。
他想,領導囑咐我“須認真對待”是什么意思呢?
想啊想的,就想出暗示的意味了。
這樁案子是我審的,當然也得由我來判。在我將判未判之前,金鼎休閑度假村的王老板那邊,派人送來了精神的感謝加物質的感謝,而領導接著囑咐我“須認真對待”……
我明白了。
他自作聰明,結果就判得特重。
莫須有的“暗示”,如此這般,對年輕法官的量刑起了影響。
幾乎全縣的民眾,都很關注這一樁案子的判決呢。
金鼎休閑度假村依仗權力背景,輕而易舉地壟斷了地下溫泉這一種公共資源的開發(fā)和受益,早已成為這個縣廣大民眾的公敵了。溫泉是本縣人首先發(fā)現的嘛,發(fā)現在本縣的地表下嘛,那么作為公共資源,首先是本縣的公共資源嘛。既然如此,王老板憑什么大動其工,一條又粗又長的管子,將本縣的溫泉從源頭上接到了本縣以外去?接到了縣境邊兒上他的度假村去?雖然也留了一個小小的泉眼給本縣的人受益,但粥少僧多,那能攤到尋常百姓的頭上么?以前,全縣的“小旅游”進行得何等之好哇!現在呢,好景一去不復返了。但凡是一個本縣的百姓,誰不恨金鼎休閑度假村的王老板呢?于是聯(lián)了名四處投寄上告信,卻封封信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反見那王老板本人,一天比一天更紅起來了。他們意識到胳膊是扭不過大腿的,只有沉默。但沉默并不是屈服于現實,它更像是沉思。而老百姓一集體地沉思,往往就該出麻煩了。及至度假村被盜了,他們集體地解恨,集體地快感。上告信不起作用,他們都希望有人采取另外的行動。他們都覺得那一種行動也是替他們許多人出了口氣的行動。他們都猜到了那幾個行動者是哪些人,卻不揭發(fā),不檢舉,反而視那幾個行動者為英雄豪杰似的。
誰都沒想到案子那么快就破了,那么快就審了;而且是由本縣公安局破的,由本縣法院審的。
于是都期待著旁聽宣判的結果。
卻沒公開宣判。
法院估計到了那一天旁聽的人會很多很多,所以明智地不公開宣判。
誰都沒想到會判得那么重,于是大嘩。不是聚眾大嘩,是街談巷議的那一種大嘩。
大嘩而又不公開地嘩,有時候就可以用“地火在運行”來形容。
那年輕的法官自然清楚自己判得太重了,但按照領導的“暗示”來判,太重了也不為錯。何為重?何為不重?又何為太重呢?這原本是很難評說的嘛。法律條文上并沒寫明只能判幾年啊,寫的是“一年到幾年”?。∵@在本縣是大案要案,以最高刑期量刑當然沒錯。
他所作出的判決明明是由于受到了領導莫須有的“暗示”的影響,卻揣著明白裝糊涂,聽到了街談巷議也不進行反省,反而越發(fā)覺得自己判得正確有理了。
也不止他自己聽到了些街談巷議,法院里不少人都聽到了??h法院的法官們也都是本縣人啊。對老百姓此案之前此案之后的種種街談巷議,他們有時候也是頗覺共鳴的呀。
于是街談巷議引起了法院內部的議論紛紛。
終于領導們不得不出面在一次會上點評點評這樁案子了。
院長和書記相互謙讓實則推諉地打了一套“太極拳”后,最終由院長來點評。業(yè)務方面的事,自然由院長來點評比較合適。
院長說:“關于金鼎休閑度假村被盜那一樁案子的審判嘛,最近我聽到了不少議論。有老百姓的議論,也有我們法院內部同志的議論。我們領導們認為,判得不重。大案要案嘛,理應重判。所以,我們的同志,不應受老百姓街談巷議的影響。我們不是老百姓,我們代表法。我們在執(zhí)法過程中,不應受地方觀念的左右,更不能懷有地方保護主義的心理。以后,我們的同志自己不要再議論了。”
他也明明認為判重了。
之前他曾問那年輕的法官,為什么判得那么重。
年輕的法官回答——他以為院長叮囑他“須認真對待”,就是“暗示”他要往重里判的意思。
院長又問:“你聽出我的話有什么暗示的意思了嗎?”
年輕的法官回答:“是啊,院長同志?!?br/>
“原來你是這么領會我的話的。”
院長自言自語了一句,也就不好再問什么了。
不點評一下不行了。
指責年輕的部下將自己的話領會錯了,又太失院長的風范。
所以,也只有揣著明白裝糊涂,將此案的判決維護成一次公正無誤的判決。
書記接著補充道:“還有件事,我也捎帶說說。金鼎休閑度假村送來了一封感謝信和五萬元錢。不是送給某位法官的,更不是送給某位領導的,而是送給我們縣法院的。人家是代表全縣人民的一片心意。這一份心意,和此案的判決并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所以呢,正常的心意也要以正常之心去對待,去理解,去接受。偏不接受,那其實也就談不上正常的對待正常的理解了。對于這一件挺正常的事,大家更不要不正常地去議論,尤其不要議論到外邊去?,F在老百姓的心是很浮躁的。對有些事,往往還不能正常地對待,正常地理解。所以,誰要是口無遮攔傳出去了,引起了什么不良的誤解,甚至不良的后果,那么,誰是要負責任的!……”
法官們自然都比老百姓覺悟高,從此就不再竊竊私議了。不議論案子判得輕重,也不議論那五萬元錢了?!皼]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的兩件事,哪一件也不議論了。五萬元的事書記公開提到了,那就意味著年終人人都多份兒獎金了。還議論它干嗎呢?等著年終分錢就是了嘛……
一個多月以后,縣城里老百姓的街談巷議逐漸平息了。似乎……
然而王啟兆和鄭嵐二人,卻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們的真情表白所引起的初衷之外的情節(jié)。他們的眼從不屑于望向距度假村僅僅八里的縣城,心里也從不尋思縣城里的人們究竟怎么看他們以及他們所做的事情和他們的度假村。即使縣城里那些有官職有權力的人,在他們心目中,也不過是些似官非官似有權非有權的人罷了。依他們想來,無論什么情況之下,縣城里的人從官到民,那都是奈何不到他們頭上也奈何不了他們的。他們挺愿與縣城的人們保持一種互不相擾的,也就是和諧的關系,所以他們認為他們送出去的那點兒小錢是有積極作用的。他們倒是經常雙雙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度假村里既有菊,也有籬,雙雙“采菊東籬下”的閑逸情形,確乎是現實的情形,絕非超現實的。自然,那情形在度假村里是很浪漫的。度假村的南邊沒有山,但省城在度假村的南邊。與他們根本不把八里外縣城的人們放在眼里相反,他們是太在乎一百幾十里外的省城的人們對他們的一舉一動的反應了,在乎到了不放過蛛絲馬跡秋毫之末的程度……
在省城里,他們一直保持著良好的口碑。由于傳媒的宣傳作用,老百姓以崇敬的心情談論他們。由于老百姓那樣,他們在方方面面的官員那里也獲得了越來越良好的口碑。連以前對他們心存疑問的官員,見到他們也都熱情多了。
悠然望省城時,他們往往是格外欣慰的。隨之悠然西望,望向在地球另半邊的歐洲,則欣慰加亢奮。
他們就快要成為歐洲移民了呀!
在歐洲,在英國的鄉(xiāng)間,正有一處莊園等待著他們去做它的主人呢!
在那莊園四周,草地是那么綠,河水是那么清,森林是那么神秘,四季是那么富有詩意,能不亢奮嗎?
在這一個除夕夜晚之前,省城里傳來的都是令他們愉快的信息。
而縣公安局的張副隊長以及小魏、小劉和小孫三個年輕人,在聯(lián)歡會結束后,各自衣袋里揣著裝在紅紙信封里的兩千元獎金一起走到外邊時,都有那么點兒意猶未盡,都沒娛樂夠。
小魏獲獎與金鼎休閑度假村的案件無關,她是因為在“三講”答題比賽中分數最高而獲獎的。自然,包括他們四個人在內的所有獲獎同志的獎金,都出在王啟兆派“信使”送去的那五萬元里。
小魏說:“我沾你們三位的光了?!?br/>
張副隊長反問:“什么意思啊,小魏?”
小魏又說:“感謝唄!沒有你們三個破了案,我兜里哪能有兩千元揣著?別人也是的呀!咱們縣公安局什么時候一次發(fā)過這么高的獎金?這次或多或少,人人有份,所以人人都應該感謝你們三個?!?br/>
小孫笑道:“要是照這個邏輯推論下去,最終得感謝‘金鼎’的王老板啰!人家不慷慨大方地送一份心意來,咱們也不能派人去要啊,是不是?”
小劉接著說:“再推論下去,不是還得感謝那幾個被逮著的家伙了嗎?他們不犯下案,人家‘金鼎’的王老板也不會忽然心血來潮,想到要對我們縣公安局表示表示??!”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喜歡抬杠,覺得好玩兒。
我們正處在一個流行抬杠的時代,也正處在一個可將許多事弄好玩兒了的時代。
而張副隊長剛才問了小魏一句之后,心思走神想別的事去了,根本沒聽他們三個的話。
他忽然又說:“哎,小魏,咱倆還是換換吧!你那幅黑不溜秋的有什么看頭呀?”
他指的是小魏的精神獎品。
夜幕中,四人兜里不但揣著獎金,腋下還都各夾著一卷畫。
“金鼎”的老板王啟兆信上既然寫明,那些畫那些工藝品全都不要了,公安局可以自行處理。那么局長和書記預先各選了一幅,其他的也就當精神獎品頒發(fā)了。剩下一幅,配了框子,掛在會議室了。至于那些工藝品,有的被科長處長們捧到個人辦公室保管去了,有的擺在會議室了。而那尊小愛神丘比特和他媽媽阿佛洛狄亞的合雕,被書記認領了。他當時說:“最小的那個,我辦公室里有處地方擺著合適?!薄獎e人,包括局長,就不便再打什么主意了……
頒發(fā)給張副隊長的是一幅唐代的仕女浣紗圖。畫上的三個女子,每個都很豐腴,很性感,半裸不裸的,應該說是一幅張副隊長那種年齡的男人特別愛欣賞的畫??伤麉s不喜歡,而偏偏喜歡小魏得到的一幅純墨山水圖。小魏原本對國畫沒什么鑒賞力,但覺得張副隊長喜歡的,定是上品。任張副隊長說來說去,就是不肯換。那批贓物不是價值一百多萬的么?那么每幅畫肯定也挺值錢吧?萬一自己換了,多少年后兩幅畫一比拍賣的價,自己換虧了好幾萬,那多后悔?。?br/>
她哄小孩兒似的說:“張副隊長,別老惦著跟我換了,啊?你那幅,多好哇,讓人看著心里邊怪涼快的!”
小劉也接著說:“是的是的。張頭兒,可不是我不幫著成全你啊,連我看著,也覺得還是你那幅好!你要是實在不喜歡自己那一幅,跟我換吧?!?br/>
他那一幅畫的是一只怒目而視的雄雞,仿佛要從畫上飛下,撲向誰啄誰的眼。他那么說,意在維護他對象的既得利益。
張副隊長不愛聽他那種言不由衷兩面光的話,不耐煩地嘟噥:“算了算了,都別啰唆了!小魏,我再也不會跟你提一個換字了!”
他還真覺得她太不給他面子,不高興了。言罷,一轉身大步向他的“切諾基”走去……
就在這時,一片五彩光芒炫上夜空,將他們夜幕中的臉映照得全都上了顏色。四人不禁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