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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文集·長篇小說(套裝) 第58章

第58章
  
  酣睡著的男人像一只大黑蜘蛛。
  
  如果他有四只手臂四條腿的話,就更像了。
  
  世界上有千余種蜘蛛,它們的大小和顏色都不同。有的有條紋,有的沒有;有的有毒,甚至有劇毒,可在幾分鐘內(nèi)以其毒令人速斃。而有的無毒,看去樣子很溫順的,大人和孩子都可以養(yǎng)了當玩物。閑來無事,放在手上,任其順著胳膊遍身爬,不失為一種取樂。稍加“培訓”,令進則進,令退則退,尤為有趣。
  
  這一個酣睡著的男人,這一位金鼎集團的董事長,這一位“最具儒商氣質(zhì)和精神”的“儒商”,此時的睡態(tài)確乎像一只大黑蜘蛛。他臉朝下睡著,摟抱著他的女人鄭嵐。而鄭嵐仰躺著,睡得香沉。大多數(shù)人是不習慣于仰睡的。鄭嵐卻自小就養(yǎng)成了仰睡的習慣。通常她仰睡的姿態(tài)幾乎是身體筆直的,兩條手臂貼在身體兩側(cè)。仿佛一個人在立正著的時候被別人使了定身法或被點了穴或被催眠者催眠了,然后扳倒放平在床上了似的。這乃是因為,是她家鄉(xiāng)的那個農(nóng)村的母親們個個相信的一種做法,如果在女嬰們睡覺時將她們“打包”,則她們長大后必會出落得身材高挑苗條。而所謂“打包”,便是將女嬰們的小胳膊小腿順得筆直,用塊布不松不緊地包裹起來,只露頭臉,還要用三條布帶扎上,以防止她們將包布蹬踹開來。那一種做法,可想而知,其實是和包裹小木乃伊差不多的。倘夏季,包裹完畢,將女嬰們拍睡了,就那么臉朝上一放。天涼的季節(jié),加蓋小毯子或小被子。那個農(nóng)村的母親們對自己女兒們的這一種做法,體現(xiàn)出一種普遍的心理——都希望自己的女兒長大后是一個好身材的女兒。容貌好身材也好的農(nóng)村人家的女兒,在她們的逐漸具有了商品意識的父母眼里,越來越被視為是“原始股”了。從前中國的農(nóng)民們和他們的妻子的頭腦之中,基本上是沒有什么商品意識的。一年到頭用辛勤汗水換來的只不過是微小的工分,平日連整元的現(xiàn)錢都見不著。盼到年底,工分換算成了分到各家各戶的糧食,倘居然還能分到少得可憐的一點兒現(xiàn)錢,便謝天謝地。有時還分不到,還倒欠。活在那么一種年月里的中國農(nóng)民和他們的妻子們,頭腦里又怎么會有什么商品意識呢?至于這個股那個股,更是聞所未聞了。不要說從前的中國農(nóng)民,從前大多數(shù)的城里的人,也是連聽說都沒聽說過的。所以從前的中國農(nóng)民們和他們的妻子們,添了女兒每覺是一件沮喪之事,重男輕女不但自然而然且理所當然。女兒,她對父母,她對家庭,又有什么用處呢?長到十八九歲二十來歲,那就必得出嫁了。一旦嫁出去了,那就意味著是別人家的人了。想想十八九年二十來年,女兒的吃,女兒的穿,靠的都是自己的汗水,便覺得很虧。故女兒們出嫁之前,勢必在彩禮方面與親家計較來計較去的,以期多討要點兒彩禮,少陪送點兒嫁妝,彌補撫養(yǎng)之損失。也有窮得沒什么嫁妝可以陪送的,或雖并沒窮到那般地步,卻耍賴舍不得陪送的,便要挾親家必須替自己的女兒備齊這樣那樣的嫁妝,背著人送到自己家里。待女兒過門之日,再隨人而去,權(quán)當是自己作為父母替女兒早已備置了的。窮歸窮,計較歸計較,當眾所要的那份臉面,總還是特別在乎的。后來又形成了更買賣化的娶嫁方式,便是新娘子進婆家的院子之前,先要站到秤上去稱一稱自己的體重。就是村里稱重物的那一種公家的臺秤,用紅紙裱糊一番,再系上一朵大紅紙剪扎的花,于是就叫“喜秤”了。而新娘子上秤這一娶嫁的步驟,叫“稱福氣”。多少斤又多少兩,由主持人當眾朗聲宣布。倘怪重的,自然引起一片嘖嘖稱贊,意味著會將一種重量級的福氣帶入婆家,日后不僅自己的小日子必定過得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還必定會添旺于婆家的生活。而為父母者,那時便笑得合不攏嘴,因為女兒本重的斤兩,關(guān)系到日后自己們將從親家手里收討多少“迴福錢”。也就是一種利益返還的意思。卻不能叫“返福錢”!胺怠倍肌胺怠鞭D(zhuǎn)去了,男方家里不高興。也不能叫“還福錢”,因為男方家里本不欠女方什么“!钡。那個“迴”字呢,還不能寫成“回”。倘被錯寫成“回”了,那是非改成“迴”不可的。主要是男方的家里人會堅持非改成“迴”不可。因為“福氣”這種東西,依村里的人們看來,是無情無義無牽無掛無心無腸去到哪兒算哪兒的東西,倘帶來了卻又沒幾天回去了,還能指望它再次光臨么?“迴福”則意思不同,含有循環(huán)于兩親家的訴求。這一個字的講究,證明村里當年那還是有文化人的。只不過那文化人是一個被政府改造過的善測字算命的老人家。按說論斤過秤,且有錢物方面的結(jié)算,似乎也是符合商品意識的。但農(nóng)民們自己卻不那么認為。他們也不懂什么意識不意識的。他們只將那一切做法叫“老規(guī)矩”或“新規(guī)矩”,并且盡量使之體現(xiàn)出平等的一視同仁的原則。比如“稱福氣”這一程序,并不因新娘子的容貌怎樣,身材如何,單眼皮兒還是雙眼皮兒,膚白抑或膚黑,而刻意地分成三六九等。一律以體重的斤兩結(jié)算“迴福錢”的多少。做法上如此統(tǒng)一,基于這樣一種一致的思想:倘分成三六九等,對于其貌不揚的,無疑等于是一種歧視,一種羞辱,一種傷害。這樣一致的思想,簡直不能不說是很人性的,很人文的。既然做法統(tǒng)一,思想一致,原則平等,女方亦即新娘子的父母,當然愿意女兒往“喜秤”上一站時,體重更有分量些。有的人家,甚至在女兒做新娘前幾個月,就很明智地不再讓女兒干這干那了,怕被累瘦了。吃飯時,還要鼓勵女兒多吃幾碗,往往這么對飯量小的女兒說:“不多吃點兒怎么能胖點兒呢?若再胖點兒,過喜秤時,不是自己體面,父母和家里也跟著體面么?”——如此這般的一鼓勵,飯量小的女兒,也就一鼓作氣,很要強地再吃下些飯了。于是早年間,那個村里,待嫁的大姑娘,是以胖壯為“好人才”的標準的。這一標準,連男方家里都是認的。因為一個胖壯的新媳婦,只要調(diào)教得當,家里地里,干起活來便肯定的是一把好手。倘兒子并不承認胖壯的媳婦是好媳婦,便往往遭到父母的嚴厲訓斥,說:“那種長胳膊瘦腿細細個腰的小女子,能往家里娶么?娶進門了那又能干些什么活兒?不能干活那又有什么用?當擺設呀?白養(yǎng)著呀?我告訴你小子,白養(yǎng)著她還會給你來個招惹是非呢!那不是永無寧日了么?!……”倘誰家當兒子的被父母如此這般地訓斥了之后還不端正婚姻思想,便有三親六戚或村里有威望的長者前來齊心合力地予以拯救,而擇愛眼光仍頑固到底者,那么最終將必被宣布為“好色”無疑了!昂蒙币幌蚴堑峭阶觽兊膶@吞貦(quán),彼們最有那種資格和資本。并非登徒子,只不過是一未婚的青年農(nóng)民,卻偏偏一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地好起“色”來,下場可想而知,連個原本瞧不大上眼的胖壯型的媳婦也娶不上了!你自以為肯于降低標準了,人家胖壯型的姑娘家還不肯降低標準呢!你小伙子降低的只不過是對象的外表標準,人家姑娘家要降低的,卻明明白白的是對你的心靈標準的要求!昂蒙,還有比這么一種差勁兒的心靈更差勁兒的心靈么?是可嫁,孰不可嫁?于是達成默契,都不肯嫁給心靈有問題的人了……
  
  但是后來全村的父母們對自己女兒們的價值觀念,受到了一次沖擊力很大刺激性很強的教育:村里有一家的女孩,其實是個養(yǎng)女,在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災害”的年頭里,被省歌舞團的人物色中了去當文藝學員。那是件極偶然的事——省歌舞團團長的夫人,到附近一個村為祖父母遷墳,所乘的一輛縣里的破吉普車經(jīng)過這個村時爆胎了,不得不在女孩兒家住了一宿。養(yǎng)父母餓得渾身無力,哪有份兒好心思招待投宿的省城里的女人呢?于是一概起碼禮數(shù)方面的事情,都由十五六歲的女孩兒默默地做了。而女客人的一雙眼,將她瞅過來瞅過去的。第二天上路前,對她父母說:“想不到這么窮的一個村里,有這等出眾的一個女孩兒埋沒在你家里!”
  
  那養(yǎng)父母,就有點兒聽不明白女客人的話了。在他們眼里,那女孩兒非但一點兒也不出眾,而且還是他們的一個愁呢!長胳膊瘦腿細細個腰,天生就那么的瘦,又趕上災害年頭,一天只吃兩頓糠菜之飯還吃不飽,更加瘦得可憐。都十五六歲了,再過兩年該出嫁了。要是那時災害年頭還沒過去,可怎么往“喜秤”上站呢?女客人就好言安慰他們,說災害年頭總是會度過去的,中國人總會熬到能吃飽飯那一天的。說他們的女兒嘛,出眾就出眾在那兩條腿上了,多瘦多直的兩條腿。】慈ヒ稽c兒多余的肉都沒有!都快餓得皮包骨了,哪兒還有什么多余的肉可言呢?又說,看這小蠻腰!看這一雙修長的胳膊,天生是跳芭蕾的坯子啊!那養(yǎng)父母,何曾聽說過“芭蕾”二字呢?不懂。以為是虛頭巴腦的夸詞,竟起嫌惡之心,也不搭言,唯盼著女客人快快離去。以至她末了說是要將他們的女兒帶走,乍驚繼喜,連答同意同意。說他們的女兒那可確實是個好女兒,只要不是帶走給關(guān)到“笆籬子”里去,那么隨便帶往哪兒去都行。依他們的想法,倘若災害年頭再久,女兒非和自己們一起餓死在農(nóng)村不可。被一個城里女人帶走,興許還有一條活路。于是那女孩兒就被帶走了。臨出家門千不情愿萬不情愿,哭哭啼啼,以為養(yǎng)父母狠心不要自己了。很長一段日子里,那養(yǎng)父母不敢對別人說那事,怕別人們起疑心,怕別人們胡亂猜疑自己將養(yǎng)女賣了。那年頭,親生父母賣女兒的事屢聞不鮮。物質(zhì)極端匱乏的年頭,過剩的只有人,賣也賣不出個好價。即使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那也賣不出個好價。二三十元就能從農(nóng)村領走一個大姑娘,哪怕對方是不認不識的一個人。自然,村里人后來還是知道了那件事,也難免地刻言刻語地議論一陣子。賣的是養(yǎng)女,不比賣的是親生女兒,村人們認為是不仁不義之事。到了一九六三年,災害年頭終于熬過去了,農(nóng)村人的日子漸漸恢復點兒了生氣。忽然有一天,那女孩兒從省城回來了,居然還有縣里文化館的人陪著!居然還是坐縣里的吉普車回來的!年景好了,縣里也鳥槍換炮了,當年破舊的吉普車換成新的了。那女孩的回村,遂成一件風光十足之事。而且呢,長高了,白皙了,漂亮了。那一種漂亮,太超出于村里人的想象了。用現(xiàn)而今的說法,當叫作是“倩”,是“靚”,端端地變成一位光彩耀人的小“麗人”了!令村人們尤其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以及母親們目瞪口呆的,方方面面姑且不論,單說那一雙腿,那一雙腳上穿了高跟鞋的腿,那個長!那個直挺勁兒的!用什么“亭亭玉立”“玉樹臨風”之類的古詞加以形容,真是一點兒也不過分,一點兒也不夸張,再恰當不過的了!而且呢,還當著大小女人們的面兒,將一條腿緩緩一抬,抬得老高,接著不知怎么一來,貼身豎起,使一只穿著高跟鞋的腳都舉過頭頂去了!單腿站立著,竟穩(wěn)得紋絲不動。凡看見的人,不論男女老少,包括她自己的養(yǎng)父母,皆看傻了眼了!
  
  人家是回村來向養(yǎng)父母報喜訊的——說又被北京的一個什么舞團從省城里挑選中了,不日將成為首都北京的什么界的新苗了,而且呢,以后還少不了出國去演出的機會。養(yǎng)父母自是樂得合不攏嘴,眉開眼笑喜滋滋不住口地對人說:“做夢都不敢想,我們女兒會托福在她一雙腿上!哪兒承想一個丫頭片子,一雙腿有這么要緊呢?”
  
  而村人們,一個個只有暗自嫉妒的份兒。在人家那憑著一雙腿出息了的女兒面前,別人家的胖壯的女兒們自慚形穢了。別人家的父母們不由得不進行反思了。
  
  那僥幸成了芭蕾舞演員的農(nóng)家女,在是自己故鄉(xiāng)的一個村里刮起一股羨腿的旋風之后,給養(yǎng)父母留下些吃的穿的,還留下整整五十元錢,就回省城去了。她說她一回到省城緊接著就得準備赴京報到;她說她一去到北京,緊接著就得準備出國演出;她說她一在北京安頓下來,就會再回到村里將養(yǎng)父母接到北京去安度晚年……
  
  腿……
  
  整整五十元錢……
  
  北京……
  
  安度晚年……
  
  村里一些家有小女兒的父母,從前重男輕女的觀念被沖擊得落花流水一敗涂地!
  
  他們何曾重視過自己女兒的腿!如果是兒子的腿,他們倒還是極其重視的。腿若瘸了拐了的,一個兒子不就廢了么?但女兒的腿,即使落下了什么毛病,那也不過就是擇婿時降低條件的事兒唄!他們當然也不愿女兒的腿有什么問題,卻從沒料想到一個農(nóng)村女孩子的雙腿,還能給她自己帶來一步登天的好命運,還能給她的家?guī)眢@喜……
  
  他們誰都沒有一次就從自己女兒手中接受過整整五十元錢!那年頭還沒有百元大鈔,伍拾元的也沒有,拾元的在農(nóng)村也少見,一元的錢就是大面額的錢了!整整五十元啊,想想吧,五十張一元的錢!夠花多少日子。《疫是養(yǎng)女給養(yǎng)父母的!……
  
  他們何曾夢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的女兒將會成為一個北京人?!
  
  又何曾夢想過自己老了的時候居然可以到北京去安度晚年?!
  
  那沖擊波實在是太強大了。根本就可以說是一種刺激,一種兇猛又暴烈的刺激。教育人的效果近似于將人亂棒毒打一頓。于是家有小女兒的父母,看著自己的女兒,確切地說是看著自己女兒的雙腿,每每發(fā)呆發(fā)愣地尋思——怎么樣才能使它們變得也很長也很挺直呢?他們明白那是和天生也就是和遺傳大有關(guān)系的一件事。但夢想屬于精神、心理和意識形態(tài)的范疇,一向不甘于被科學尤其是遺傳學的普及知識所限制。盡管和天生有關(guān),后天的某種措施,總歸還是能起些作用的吧?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農(nóng)民,不是常將“人定勝天”四個字掛在嘴邊的么?只要想對了某種措施,說不定便會起神奇的作用,便會有意想不到的收效……
  
  然而卻并沒有誰真的將那“某種措施”想出來過。
  
  到了一九六五年,人家那是養(yǎng)父母的一對夫婦的養(yǎng)女又回到了村里一次。這一次回來更是風光有加了,開進村里的不僅僅是縣里的一輛吉普車了,后邊還跟隨著一輛小轎車了?h里的吉普車,等于是一輛開道的車了。人家那出息了的養(yǎng)女,是坐在后邊的小轎車里回來的!還領回來一位英俊帥氣的小伙子,說是北京的什么大官的公子。還有縣里的兩位領導相陪著回來。回來接養(yǎng)父母去北京的……
  
  有那村里的勇于豁出面子的人,就恭恭敬敬地討教——如何才能使女孩兒的身材長得苗苗條條的,并使女孩兒的腿長得又長又直?他們已然確信她是專家了。既然她說她的同行們?nèi)己退粯,那么她一定是間接地知道些秘訣的吧?
  
  她就笑了。說那首先是遺傳方面的先天條件。大概是出于安慰鄉(xiāng)親們的緣故,又補充說也還是有一些后天使然的方法的。說和她是同行的那些女孩子們,許多都承認,她們自小是被“打過包”的,為的是使她們的腿長得較為符合理想。從一出生以后就那么做,起碼一雙腿會長得很直……
  
  她也不過就是姑妄聽之、姑妄言之而已,純粹出于安慰性的目的,對那一種做法的真實與否,沒太怎么想過的。
  
  然而她接走了養(yǎng)父母以后,一個現(xiàn)實得沒法不使人信服的神話留下了。
  
  她本人是那神話的主體。
  
  “打包”成了實現(xiàn)那一神話的措施。
  
  何況她臨走時還說,哪一天她在團里也有物色演員培養(yǎng)演員的資格了,一定經(jīng);卮謇飦,將本村符合條件的女孩兒多選走幾個。
  
  那也純粹是出于安慰性的目的,僅僅那么一說,坐入小轎車里立刻就忘了的話罷了。
  
  但她的話在村人們聽來,意味著是一種鄭重的承諾和保證似的。
  
  而什么承諾什么保證,一旦和既是神話也是事實的事情聯(lián)系在一起,便使那神話具有了可持續(xù)的仿佛永不破滅的性質(zhì)。
  
  于是從此以后,誰家再生了女孩,就都學習著對她們進行“打包”了。
  
  夢想變?yōu)樵V求,訴求變?yōu)閳?zhí)著的追求。許多人家的父母,靠了那一種追求蔑視遺傳學的常規(guī),對之挑戰(zhàn)。
  
  再后來就天下大亂發(fā)生“文革”了。
  
  然而即使在“文革”的十來年里,家生女孩兒的父母也沒放棄過他們的追求。他們明白中國總不至于會一直亂下去,正如“自然災害”畢竟會過去一樣。而只要天下重新安定了,那個留下神話的人兒便會回來的。神話本身便會回來的。由一個神話而變?yōu)槎鄠神話……
  
  在全中國的農(nóng)民們還都非常重男輕女的年代,那一個農(nóng)村里的農(nóng)民,反其道而行之,卻都是有點兒重女輕男了。
  
  夢想使然。
  
  在全中國的農(nóng)民們的頭腦里還都沒有什么商品意識的年代,那一個農(nóng)村里的農(nóng)民們的頭腦中,其實已經(jīng)有點兒初級的商品意識了。
  
  神話使然。
  
  只不過當年在自己們的女兒和金錢之間,他們還沒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們其實只不過希望通過女兒交換一種榮耀,一種心理的滿足。只要女兒蹦出農(nóng)村的廣闊天地去了,縱使自己們一輩子仍將留在農(nóng)村,亦大滿足。
  
  而他們的女兒,只不過想通過一雙瘦而挺直的腿,改變是農(nóng)家女的人生而已。
  
  鄭嵐的父母,正是在那么一種神話持續(xù)的年代里生下了她的。
  
  那已經(jīng)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時候了。
  
  鄭嵐她照例是從生下來沒多少日子以后就被母親細細“打包”過的?陀^地說那對于嬰兒的成長等于是虐待。小胳膊小腿自由自在地伸展,那該是多么符合活物天性之事。就算是一只小甲蟲吧,倘被包扎住了動彈不得,那一種無奈又無助的苦楚也是可想而知的呀。何況是一個小小的人兒。睡著還則罷了,最難忍受的是睡醒了。屙了,尿了,小屁股被屎糊住著,被尿濕浸著,卻仍動彈不得。更如同受刑罰的是夏天,蒼蠅落在臉上,在眼角那兒嘬食眼屎,蚊子叮在臉上,貪婪沒夠地吸血;或有小蟲子往耳里爬。那只有當成人生初期的苦難來飽嘗。唯一能作出的抗議方式就是哭啼,往往哭啞了嗓子父母也沒回來。父親是很心疼她的,母親一開始給她“打包”,父親便唉聲嘆氣地說:“你啊,你就饒了她吧!她究竟有什么罪,要被你那么的折磨?”
  
  而母親卻往往說:“我是為她將來好,將來她就知道該感謝我了!
  
  母親是一個長腿的身材高挑的女人。
  
  父親也是一個高個子的男人。
  
  有了這兩方面的基因前提,母親料定女兒的身材日后必是理想型的,于是每次給她“打包”時格外認真。那通常是她被奶足了奶以后。嬰兒一天得吮六七次奶。奶前她有六七次獲得解放的機會;奶后被父母逗著玩樂一小會兒,就該被“打包”了。那情形很像是包粽子,也像是捆扎蟹子。只不過包粽子用的是竹葉,不是布片。而螃蟹是被赤身裸體地進行捆扎的!按虬蓖戤,一個嬰兒幾乎就是一個活的小木乃伊了。盡管是嬰兒,被“打包”的苦難經(jīng)歷得太多了,對于“打包”這一件事,往往也會產(chǎn)生本能的條件反射那一類的恐懼和反抗。而反抗是無濟于事的。對于她的恐懼,母親也是予以憐憫的。母親對她的憐憫,通過半哼半唱地說些溫愛的話語來表達。等她一歲多了,聽得懂母親的只言片語了,于是知道那些話語所表達的意思大致是——媽媽是多么愛你,所以才對你這樣。等她兩歲多的時候,臨睡前母親再給她“打包”時,就開始對她講那個發(fā)生在村里的神話了——從前咱們這個窮村子里有一戶很窮的人家,他們家的女兒因為有一雙出眾的腿,所以不但自己日后出息到北京去了,還將父母也接到北京享福去了。而北京,是天堂。媽媽現(xiàn)在為你打包,也是為你將來有一雙出眾的美腿,也是為你能有那樣的出息……這么復雜的內(nèi)容,才兩歲多的小小孩兒理解起來是困難的。但什么話架不住天天講,月月講,每天數(shù)遍地講!結(jié)果是到她快三歲的時候,已經(jīng)完全能理解那一個神話的精神了。而且,似乎能從正面的意義接受“打包”這一件事了。僅僅“打包”是不夠的,還須施加以思想的影響力。這是鄭嵐的母親與村里別的女孩兒們的母親的不同之處。那時“打包”已不再是令那個小小人兒恐懼的事了。一則習慣了,二則苦難的性質(zhì)大大減少了。父親為她編了一只柳條的睡籃,她睡在里邊時,其上罩一塊紗布,蒼蠅蚊子和小蟲無法再騷擾她了。而最主要的是,快三歲的她一旦理解了那神話的精神,主觀上竟變得情愿被“打包”了。如果世上有天堂,如果現(xiàn)在被“打包”,將來就可以去天堂,為什么偏不呢?當那個神話的內(nèi)容被概括得更加簡單明了以后,它成了一個三歲左右的女孩兒最初所理解的真理,或曰一種教義。她頭腦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通過“打包”過程中母親話語的不厭其煩灌輸,分明也呈現(xiàn)出了早熟的跡象。以至于母親認為,快三歲了,可以滿地走了,不必繼續(xù)“打包”了,她自己卻小嘴吧吧地盡說些主動請求“打包”的話來了。
  
  “媽,我困了,打包。”
  
  說這種話時,小女孩已經(jīng)乖乖地躺著了,一雙小腿自覺地伸直著,兩條小胳膊也順貼在身子兩側(cè)。
  
  “都往三歲長了,別打了!
  
  倒是當媽的,不怎么再愿做那一件麻煩事了。因為當媽的早就開始對神話產(chǎn)生懷疑了。別人家的女兒成了北京人,那是別人家的造化。別人家的祖墳冒青煙了,羨慕歸羨慕,自己也死心塌地期盼著,分明是很傻的吧?
  
  “打嘛。”
  
  然而小小的女兒卻特別固執(zhí)。
  
  “打包有什么好?”
  
  “……”
  
  “說呀!不說不為你打包!
  
  “就好!
  
  “我讓你說怎么好!”
  
  “腿直。”
  
  “生在農(nóng)家,長在農(nóng)家,命里注定了將來是個農(nóng)村女人,腿直腿不直的,有什么要緊!”
  
  小小的女兒就又不說話了,而且呢,眼淚汪汪的了,仿佛母親成心逗她的話,是對她的自尊心的故意傷害。
  
  如果父親在旁邊,父親就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了,便斥責母親:“你又惹孩子不高興干什么呢?她愿意打包了,你就快些給她打吧!沒見孩子已經(jīng)困得直合眼了么?”
  
  往往地,母親為她打包時,她又一合眼就睡著了。
  
  小鄭嵐被“打包”至三歲時,母親決然地放棄了作為母親的那一種不切實際的追求。
  
  然而小小的女孩兒自己并不放棄。從能聽懂大人的話起就被天天往耳朵里灌輸?shù)囊恍┰捳Z,一經(jīng)在兒童的頭腦之中形成為思想,那也不是說改變就可以輕易改變得了的。母親不再為她打包了,她開始學著睡前自己為自己打包。然而別說是一個孩子,就是一個大人,若想睡前自己將自己打起包來,等于企圖自己將自己捆綁起來,那又談何容易!才三歲的小女孩呀,看著她睡前自己折騰自己,坐在炕上,左包右包,顧得了下身,卻奈何不了自己的上身,束手無策一籌莫展的樣子,真是一件令大人傷心之事。在那種自己折騰自己的過程中,她居然茅塞頓開,創(chuàng)造出了能將自己包裹起來的聰明的辦法。說起來那也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但對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兒,卻顯然體現(xiàn)著智慧了。她在睡前將小被單或小被子鋪在炕上,將小枕頭擺好,之后仰躺在小被單或小被子的一邊,雙手扯住一角,一滾一滾又一滾,連滾數(shù)次,自己就將自己松緊適當?shù)匕饋砹。漸漸地,掌握了滾的技巧和規(guī)律,滾幾次即可心中有數(shù)了。小枕頭擺在炕的什么位置正好,預先也學會目測了。既不會滾歪又不會滾斜,身體被包裹起來的同時,頭往往也準確地落在枕上,于是大功告成地安然睡去……
  
  夏天滾的是小被單,冬天滾的是小被子,不厭其煩,全靠小小心靈中一個不泯的夢想支撐著。
  
  一直到上了小學四年級十一歲以后,她才告別了那一種睡法。凡事功夫不負有心人。母親在她身上所下的功夫,她自己在自己身上所下的功夫,以及父母遺傳基因和趕上了一個能吃飽肚子的好年頭四方面的綜合因素,使小學四年級的小小女生鄭嵐,與同齡的本村女孩兒和周邊村子里的女孩兒相比,身材的修長成為一個一目了然的無可置疑的突顯的優(yōu)勢。當然,才不過是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小小女生,即使身材修長,那也還是談不上什么美妙的,只不過修長而已。但僅僅此點,已使她每每暗自得意。與別的女孩兒們在一起時,心中常有鶴立雞群般的驕傲,而別的女孩兒往往也以又羨慕又嫉妒的眼光那么看待她。
  
  當年那個后來幸運地成了北京人的姑娘,卻沒有再一次回到本村過。女孩兒們的父母和已經(jīng)長到了懂事年齡的女孩兒們,全都恍然大悟了——那一件事對于這一個村子,只不過是一件百年罕有的幸運之事罷了,其實毫無典范的性質(zhì)。于是“打包”之風也就由興而衰。小鄭嵐那一代本村的女孩兒們,成為本村最后的一批實驗品。全村女孩兒們的平均身高和腿長,與從前的年代相比,倒確乎是增長了。但明白人誰都明白,主要還是因為能吃飽肚子了。
  
  然而小鄭嵐還是以自己那雙使她鶴立雞群的腿而自豪和驕傲。這一點竟成為她努力學習的促動力。好比一名馬拉松運動員在第一個十公里處遙遙領先了,于是對奪取金牌甚至突破紀錄信心百倍。
  
  “打包”這一件事,基本上也養(yǎng)成了鄭嵐終身不改的睡姿。就是那一種仿佛立正站著,結(jié)果被催眠了或被使了定身法之后放翻推倒,移置床上的睡法。想象一下在魔術(shù)舞臺上魔術(shù)師們表演女郎升空時,某一個中國的女郎或外國的女郎被催眠后那種順條筆直地躺在魔術(shù)臺上的情形,便完全是鄭嵐一向的睡姿了。對于女人,那無論如何不能說是一種不雅的睡姿,卻又無論如何不能算是一種常見的睡姿。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仰睡時總會有一只手臂是輕放在身體的哪一個部位的,雙腿也不總是并攏著。但仰睡時的鄭嵐,不但將雙腿并得很攏,伸得筆直,兩條胳膊還貼緊在身體兩側(cè),而且呼吸極其輕微,輕微得絲出絲入,很難使人看出胸脯有所起伏。這會使猛見她睡著時的樣子的人吃一大驚,懷疑她那時究竟是睡著了,還是已在睡眠狀態(tài)之中靜靜地死去了。她的那一種太過規(guī)矩的睡姿,就曾嚇著過她高中和大學的同宿舍的女生。后來她們一致地認為,她是屬于那種哪怕斜靠一根扁擔都能安然入睡的人。除了她高中和大學的女同學們,再除了她的父母,迄今為止,另外就只有一個男人見過她的睡姿了。便是王啟兆這一個男人。至于那一個她家鄉(xiāng)縣城的縣委副書記的兒子,還不曾和她發(fā)生過身體的實質(zhì)性的親密接觸,他們的關(guān)系就已破裂了,自然連他也沒見過的。王啟兆第一次和她同床共枕,半夜三更醒了一次,拉亮臺燈想吸支煙,扭頭瞥見她竟那么直挺挺地仰睡著,也著實被嚇了一大跳,煙盒和打火機同時掉在地上了。他自己也滾落地上,爬起來連退數(shù)步,呆呆地望著她,一時六神無主,幾乎想逃離現(xiàn)場。壯起膽子走回到床邊,俯下身去,將一只耳朵貼近她的口鼻,聽到了她極其輕微的呼吸之聲,臉頰也感覺到了她如絲一般呼出的氣息;再定睛細看,見甜睡著的她那一張美麗的臉上淡暈染腮,梨窩淺現(xiàn),是一種夢里微笑的迷人模樣,一顆心這才定了下來。
  
  這是怎樣的一個可愛的女人。∵B睡覺都像天使那么一種睡法!只有初中文化的、在時代的商業(yè)游戲的種種空子和種種泡沫之中鬼使神差身不由己隨波逐流懵懵懂懂而又逐漸學會了投機取巧的這一位大老板對有關(guān)天使們的文化知識知道的是少而又少的。他不知根據(jù)什么認為天使就該是像他所愛的這一個女人這么一種超常恬靜安穩(wěn)的睡法,而絕不會是一般女人們那一種曲蜷著身子的隨隨便便的睡法。在她之前,他真是見過太多的女人的睡姿了。盡管他內(nèi)心里并不否認,有些女人的隨隨便便的睡姿,在他看來也是很優(yōu)雅很美妙很可愛很令人怦然心動的,甚至在他的頭腦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記憶,卻還是覺得他現(xiàn)在所愛的這一個叫鄭嵐的女人的睡姿,是最具特色的,最個性化的,因而是最具有吸引力的——起碼對于他自己是這樣。
  
  在那一個夜晚,他連吸兩支煙,企圖借助于尼古丁的鎮(zhèn)定作用克制住自己愈燃愈烈的情欲而不將她弄醒,結(jié)果怎么也沒能克制住,到底還是將她從熟睡之中弄醒了……
  
  現(xiàn)在,也就是這一個大年初一的早晨,鄭嵐以她最具特色最個性化的睡姿睡得正沉。外面一派隆冬景色,冰天雪地,他們留給自己專宿的那一套豪華客房里卻暖意洋洋,溫度宜人,根本蓋不住被子。盡管那種絲綿的被子又輕又軟又薄,還是被王啟兆的腳三蹬兩踹搞到地上去了。但也不是徹底掉到了地上。大部分掉到了地上,一小半還搭在床上,蓋住他的腳和她的腳。他們的身體自然都是不著一絲的。北方的女人,無論城市里的女人還是農(nóng)村里的女人,如果是一個膚色白皙的女人,那么往往就會白得用“白玉無瑕”“天生麗質(zhì)”來形容。鄭嵐正是這么樣的一個小女子。而北方的男人,像王啟兆那么黑的卻是較少的。他顯然是一個例外。黑得有點兒不太像是一個中國人了,而像一個印度人或巴基斯坦人,總之像一個比中國離赤道近得多的國家的人。在廣西或云南或貴州的山區(qū),也偶爾見到像他那么黑的男人。當然,如果說他黑得像非洲黑人,那也是不實之詞。說他像一只黑蜘蛛,更是夸張的形容的說法。特別符合他本人具體情況的那一種形容應該是——像一只灰褐色的大蜘蛛:就是花椒大料里樹皮狀的東西的那一種顏色的——大蜘蛛。他此刻的睡姿也是很具特色的,很個性化的,真的活脫像一只睡著了的那么一種顏色的大蜘蛛。與鄭嵐仰睡著的睡姿恰恰相反,在這一個大年初一的早晨,王啟兆這一個男人是俯身而睡的。而他以前并不習慣于俯睡。他以前習慣的睡姿是右側(cè)而眠。并且,懷里要摟抱著一只枕頭。不摟抱著一只枕頭那就無論如何也難以睡著。即使與女人同床而眠,即使剛剛與女人顛鸞倒鳳云雨綢繆過,一旦困了,一旦想睡了,那也會翻轉(zhuǎn)過身去,背朝女人,抱枕于懷,片刻之后發(fā)出鼾聲。明明身旁有個女人,卻讓女人白白閑在一邊,不摟不抱,偏偏摟抱著枕頭,這在男女的床笫關(guān)系上是不太正常的。只要是一個對那一種特殊時候的特殊關(guān)系稍微具有一點兒人性化的意識的一個男人,大約都是不至于那樣的。說白了,即使僅僅出于照顧對方情緒的考慮,那也要摟抱人家一會兒的呀。等人家也困了也睡著了,自己再翻轉(zhuǎn)過身去摟抱枕頭,也不遲的呀!結(jié)果呢,是好幾個女人第二天乃至以后對他頗有慍色,不怎么樂意理睬他了,仿佛他侮辱了她們。而他若希望和她們復蹈歡愉,她們似乎都態(tài)度冷淡了。王啟兆認識的人是很多也很雜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皆有。其中竟還有一位是在大學里主講心理學的教授,對弗洛伊德之學說很有研究的人士。有次他誠心誠意地向人家請教,問自己何以竟會在與女人們做愛之后有那么一種令她們有意見的不良表現(xiàn)?他渴望心理學教授指點迷津的心情格外迫切。人家心理學教授聽完他的話之后笑了。人家說:“王總,你的表現(xiàn)很正常嘛,不是什么心理問題。應該說王總你的床上表現(xiàn)比許許多多自認為心理正常的男人們的心理更加正常!
  
  他眨了幾下小眼睛,心存疑竇地又說:“教授哎,你敷衍我吧?別的男人們肯定不像我似的。如果十之八九,不,哪怕十之七八、十之五六的男人們的表現(xiàn)都和我一樣,我還會這么誠心誠意地來向您請教么?”
  
  教授則一臉莊重地說:“王總,我們相識的日子已不算短了,我對你這個男人,或者說對你這一類男人,自信那還是有些深刻的了解的。你并不愛女人,你也不太可能真正愛上一個女人……”
  
  于是他和他的心理學教授朋友面紅耳赤地辯論起來,極力表白自己是有一顆愛女人的心的。如果完全沒有,作為一個男人他不是很不對勁了么?
  
  教授說:“你是很不對勁!如果你對女人的表現(xiàn)很正常,那你還來找我干嗎呢?”
  
  他說:“教授,聽聽,你又自我否定!你剛才明明不是這種意思!”
  
  教授笑了。教授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那話是我說的,兩句話都是我說的。相對于你,我下的兩個結(jié)論都是正確的。王總你這一種男人所愛的,只不過是一件接一件你們也叫作事業(yè)的事情罷了。但凡是一個男人,誰又不想擁有一份事業(yè)呢?如果那事業(yè)是發(fā)明,是創(chuàng)造,一旦成功,可以給許多人帶來福音,為此孜孜以求,也是很值得的?赡銈兘凶魇聵I(yè)的那些事,是發(fā)明么?不是。是創(chuàng)造么?不是。會給許多人帶來福音么?不會。那都只不過是一種投機性質(zhì)的事情,是一些最大限度牟取暴利的事情,掰開了揉碎了說,還是一些包括著這樣那樣的骯臟交易的事。即使你們把事情做得很大,很像一種事業(yè)的樣子了,性質(zhì)上都是對許多人的利益的一種破壞,只給你自己和一小撮人帶來好處的。比如幾年前吧,你將全市唯一的少年宮承包了。承包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呢?你把它裝修改造一番,變成一處黃賭毒俱全的藏污納垢之所了。算你走運,當年有人出面保你,被你輕而易舉地滑過去了。接著你又干了什么呢?你把一家醫(yī)院給拆遷了,在那一大片地皮上蓋起了全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檔商品樓,還起名叫什么‘新貴豪苑’,一批新貴們是謝你的,因為他們從此可以體面地住在本市理想的地段了?墒菑哪菚r起,一般市民們看病只能來來回回往郊區(qū)跑了,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了。算你神通廣大,如此這般的一些事,你干了一件又一件,于是財源滾滾。你所愛的只不過是那樣一些事情。那樣一些事情使你腰纏萬貫,于是感覺特別良好。歸根到底,你愛的是自己,樁樁件件的事情做來,只不過是為了一次次獲得更加良好的感覺。而對于女人,你只不過需要她們。在你干你那些事干得不順時需要通過和她們做愛的方式來減輕心理的壓力;在你干得很順終于干成功了以后,需要通過和她們做愛的方式來自我慶賀一番。就像一個重體力勞動者一天累下來,自己親自為自己炒一盤葷菜,再飲上兩盅,自己犒勞犒勞自己。重體力勞動者通過那么一種方式犒勞了自己之后,自然是倒頭便睡的。你通過和女人做愛的方式犒勞了自己之后,自然也是那樣的。我想將你做的那些事,比作是手電筒。而女人對于你,不過是一節(jié)節(jié)電池罷了。一個經(jīng)常用手電筒的人,他一定會自己為自己預備多節(jié)電池的,以便于經(jīng)常換。誰在往手電筒里換電池時,也對電池本身心生過某種愛意來著呢?如果電池不能使手電筒微弱了的光變得強亮了,誰扔掉它們時心生憐惜過呢?所以我說你這一類男人對女人們有那一種表現(xiàn)是很正常的。所以我認為我對你作出的第一種結(jié)論是很正確的。為什么第二種相反的結(jié)論也同樣是正確的呢?這就牽扯到另外的人生理念了。比如什么是事業(yè)?人和事業(yè)的關(guān)系。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每天都在做事情,但并不是所有人做的所有事情都配叫作事業(yè)?植乐髁x者也挖空心思來做一件接一件的恐怖之事,黑社會的大小成員也是,走私和販毒集團同樣,都想可持續(xù)地做下去,都希望越做越大,都企圖建立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王國,都夢想由自己獨斷專行地主宰那樣一個王國。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否配叫作事業(yè)呢?我看是不配的。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看來,也是不配。只有他們自己認為是事業(yè)。你所做的事,雖然不屬于那類顯然被社會法理所不容的性質(zhì),但一多半是為了牟取暴利鉆法律的空子的事。法律的空子那也不是那么容易鉆的,也得有那一種本事,有那一種能耐。你有,還不小,所以不少人佩服你。我想你自己有時候也是很佩服自己的。我承認,連我也佩服你那一種本事和能耐。但一個事實是,凡是為了牟取暴利鉆法律空子的事,性質(zhì)上都是以損害社會利益為前提的。損害了社會的利益就是損害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同樣,損害了大多數(shù)人的利益也就等于損害了社會的利益。對社會有益的事是相對的。對社會有損害的事各有各的危害。比如我們這一座城市,房價原本不是目前這么高的。是你們這樣一些開發(fā)商,和一些相互利用的人以及一些企圖通過炒房牟取暴利的人勾結(jié)起來將房價哄抬高了的。表面看那些手續(xù)那些過程似乎都合法,但實際上呢?你心里有數(shù),明眼人心里也有數(shù),你們在許多方面鉆了現(xiàn)而今不健全的法律的空子。對社會的直接危害就是,使花上多年積蓄也有希望住上樓房的普通老百姓,希望成為泡影了。而我最終要說的是,這些明明不配叫作事業(yè)的事,一旦被你這一類男人當成事業(yè)了,一旦被你們認為值得為此付出人生的一切去做了,你們就被嚴重地異化了。異化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了呢?往往異化到了連男人們的最基本的最普遍的渴望都變異了的狀態(tài)……”
  
  “什么狀態(tài)?”
  
  趁著對方拿起煙盒要吸煙的當兒,王啟兆趕緊插問了一句。他剛才被對方的話說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若非二人之間既是朋友又是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非他欠過對方的情,他是絕不會老老實實地聆聽對方的數(shù)落的。那豈止是數(shù)落,簡直還是當面的批判嘛!對于聽慣了阿諛奉承的王啟兆,他的心理學教授朋友的當面批判,聽來夾槍帶棍的,令他心生極大的不滿與不快。二人之間進行那一天的談話的時候,他想搞金鼎休閑度假村的念頭,才形成不久。那一天他還沒認識鄭嵐呢。他上午去拜見了省委趙慧芝副書記。她聽了他的匯報之后異乎尋常地興奮,當即充滿熱情地表示了予以支持的態(tài)度。并且親筆寫下一封信,讓他拿著去見市里的胡崇漢副市長。離開趙慧芝那里,緊接著他又去了市政府。胡副市長看過趙副書記的信,也顯得異乎尋常地興奮,甚至稱贊他的念頭是一個“價值連城”的思路,讓他再想得仔細一些,盡快拿出個切實可行的具體方案來。說至于困難什么的,那都好解決。干成一件大事,哪兒能沒點困難呢?困難還不都是人解決的嗎?有省委趙副書記支持你王啟兆,有我胡崇漢支持你王啟兆,那么方方面面愿意支持你王啟兆的人就會多起來。你養(yǎng)精蓄銳,就等著開始做起這一件大手筆的事吧!王啟兆聽了省市兩位領導的話,內(nèi)心里豈能不激動萬分?對方竟比他還被那一個念頭所興奮,竟都當即表示了明確得不能再明確的支持態(tài)度,這是他沒有想到的。如果他當天遇到的情況不是那樣,趙、胡二位只不過以例行的官話敷衍了他幾句;或相反,往他那念頭上潑了些冷水,哪怕只潑了少許的冷水,他那念頭也就會像此前的某些難度很大的念頭一樣胎死自己腹中了。要征占極大一片農(nóng)田,要動員三個村子的二百余戶農(nóng)民遷走,又不是什么事關(guān)全面發(fā)展的重點工程項目,只不過是要建一座休閑度假村,理由之名不正言不順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所以他自己心里先就沒底。而兩位省市領導卻說“都好解決”!離開胡副市長那兒,他一高興,就來到了心理學教授的“愛的心情心理診所”,拖著人家陪他去吃午飯。二人來到一處幽靜的小飯店,點了幾樣菜,要了兩瓶啤酒,酒足飯飽,再回到診所,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了。當時沒有什么愛的心情發(fā)生了問題的人前來就診,二人便擺起了龍門陣。擺著擺著,像目前中國許許多多大小男人們一樣,話題自然而然地過渡到了男女關(guān)系,就像酒徒們喝著喝著酒必會猜拳行令那么自然而然。于是引出了二人之間以上對話……
  
  教授剛剛將煙吸著,聽了王啟兆插空兒問的那句話,雙唇緊閉,將煙嚴密地封在口中,以一種怪怪的目光凝視著王啟兆,仿佛王啟兆問的是一句特二百五的話,又仿佛自己是那只口叼一片鮮肉的烏鴉的后代,而王啟兆是那只狡猾的狐貍的后代——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所以干脆不開口,不使王啟兆這一只狡猾的狐貍的后代陰謀得逞。
  
  王啟兆見教授那種古怪的樣子,以為教授又在賣弄飽學的關(guān)子,只得以虛心求教的低姿態(tài)再問:“是爭斗吧?”
  
  教授的頭一扭,囁起雙唇,并使之綻開一隙,一小縷一小縷地往外吐煙。
  
  王啟兆低頭尋思著自言自語:“那你倒說對了。我這人是不愛爭斗,可也不是被什么原因異化了,是天生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教授終于將口中煙一小縷一小縷地吐盡了,轉(zhuǎn)正臉,復又凝視著王啟兆反問:“有一本法國的小說《紅與黑》,你看過沒有?”王啟兆搖頭承認沒看過。
  
  教授就簡略地為他講了講于連那具有宿命的悲劇性的戀愛以及因而上了斷頭臺的令人感慨唏噓的下場。講到動情處,便深深吸一口煙,照例是一小縷一小縷地吐盡了,才又接著講。
  
  王啟兆不知教授的思想里深奧何在,雖滿腹狐疑,卻耐性可嘉地默聽,不予打斷。
  
  教授終于在頭腦里夯實了進行“友情啟蒙”的思想基礎,也終于吸完了那一支煙,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里。他兩眼咄咄逼人地盯著王啟兆的臉,話鋒一轉(zhuǎn),以得道高僧指點凡夫俗子的那一種口吻說:“王老板,請認真聽了!”
  
  王啟兆連連點頭道:“是,是,請講,請講,我一直在認真聽著呢!彼憩F(xiàn)出一種特別愿意聆聽教誨的樣子。那樣子很卑恭,很虔誠。
  
  他在一概的知識分子面前總是慣于作出那么一種樣子,以使對方體會體會享受敬意是何等良好的感覺。其實,他內(nèi)心里對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都是相當輕蔑的。他認為醫(yī)生那就是醫(yī)生,導彈專家那就是導彈專家。而所謂的知識分子,其實只不過是些既無專長亦無真才實學而又偏要裝出滿腹經(jīng)綸以清談玄談冒充專長藉以蒙人的家伙。但是他從不流露出對他們的鄙視和反感。既從沒在任何一位知識分子面前流露過,也從沒在任何非知識分子的人士面前流露過。因為他明白,那樣肯定會使自己這一個只有初二文化水平的人的心理表現(xiàn)顯得可笑。而反過來,既對自己沒什么實際的損失,還大大有利于樹立自己的正面形象。一個人尊敬知識分子,即表明尊重知識;而一個尊重知識的人,本身也是值得尊敬的。人類社會的某些法則是顛撲不破的。王啟兆也很尊重那樣一些法則,并每每受益匪淺。
  
  但是教授卻一眼看穿地說:“老鄉(xiāng),你少給我裝!以前你在我面前裝就裝了,我對你的一番番勸告,就當是我練嘴皮子了吧!我這個心理診所開張的時候,你不是贊助了我三萬元裝修費嗎?這個情,我今天以免費進行心理指導的方式還你!你剛才不是問我,男人們的基本的習性是不是爭斗嗎?現(xiàn)在我以心理學專家的身份回答你——爭斗當然也是男人們的一種習性啰。但人是越來越文明的動物。普遍的男人們的爭斗習性,也就越來越違背人類社會的文明要求。所以男人這一爭斗的習性,漸漸轉(zhuǎn)化為一種隱習性了。好比馬戲團的老虎,只有張牙舞爪時,才像老虎。而靜臥在籠子里時,只不過像一只大貓。以于連為例子,他身上有爭斗的習性么?表面看他文質(zhì)彬彬,在許多上流社會的人士面前都偽裝出應有的敬意,但是他內(nèi)心里的對抗傾向、爭斗傾向是不言而喻的。他暗暗地與自己的出身爭斗,較勁兒。一個男人,尤其一個青年男人一旦與自己的出身較勁兒,那么往往,社會和時代也就成了他的敵人了。上個世紀發(fā)生在中國和蘇聯(lián)的革命中,不乏這樣的青年,保爾就是。如果于連所處的時代是一個法國的革命風行的時期,那么他肯定會投身革命的。保爾對于冬妮婭那一種有悖人之常情的態(tài)度,是他和自己的出身較勁兒的必然結(jié)果。于連對德·瑞納夫人,對將軍的女兒瑪特爾的情感表現(xiàn),也時時呈現(xiàn)出他和自己的出身較著勁兒爭斗的必然反應,甚至在他放棄了上訴的權(quán)利踏上斷頭臺時,面對死亡,他所竭力要表現(xiàn)出的比貴族還貴族的鎮(zhèn)定、勇敢,都是為了要在心理素質(zhì)方面與他既羨慕又鄙視的貴族們一爭高下。扯遠了,不說他們了,F(xiàn)在分析分析你王啟兆王大老板,你剛才不是說你天生的是一個不喜歡爭斗的男人嗎?錯。如果別人們這么看待你,證明他們太缺乏眼力了!如果你自己也這么認為你自己,證明你太不了解你自己了!事實上你骨子里是一個特別喜歡爭斗而又特別善于爭斗的人,你也是在為你卑賤的出身爭斗,為你低下的社會地位爭斗。當然了,我也是這樣的。我說的也是我自己,從前的我……”
  
  王啟兆忍不住要發(fā)表自己的觀點,他低聲說:“我們那都是奮斗。”
  
  他裝得像一個膽怯的小學生終于鼓起了很大的勇氣和對自己進行教訓的老師抬一句杠。
  
  表面上看,是教授在侃侃而談,賣弄其所謂的“知本”;而王啟兆,是一個只配洗耳恭聽,否則便是一個只有帶著花崗巖腦袋去見上帝的人似的。而實際上情況恰恰相反,王啟兆他是懷著一種耍戲?qū)Ψ降男睦碓诒硌萦掴g。教授越覺得自己深刻,越覺得他愚鈍,越認為自己的諄諄教導是一種責任,王啟兆他就越覺得教授認真得格外好玩兒。反正他那一天下午沒什么正經(jīng)事可做,再加上心情愉快,逗一位心理學教授開心,那種感覺好極了。
  
  教授聽了他的話,瞇起眼將他盯了幾秒鐘,那意思是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我知道你內(nèi)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啟兆狡黠地笑道:“你用詞不當!
  
  教授也狡黠地一笑,說:“我在工作時一向是很重視用詞的準確性的。我是將今天和你這一番談話當成業(yè)務來對待的。你和我,都是出身窮苦的農(nóng)村人。你我能有今天,那是爭斗的成果。在一個機會均等的公平社會里,個人取得人生成果的過程才叫奮斗。而在一個官本位的,到處是特權(quán)現(xiàn)象的社會,奮斗只配叫爭斗。于連在法國所處的時代便是那樣。我們在中國經(jīng)歷過來的時代也是那樣。你對我講過,你小學時曾是一名成績優(yōu)秀的好學生對不對?可哪一次評‘三好生’評到你名下了呢?只消老師幾句話的暗示,同學們就為村長的女兒把手高高舉起來了對不對?你的成績?nèi)5谝坏诙膊恍惺前?學習方面你最有資格了,還挑不出你別的方面的毛病嗎?你因為家庭困難只讀到初二就輟學了,后來你就想?yún)④姳家粭l出路,政審都過了,體檢也合格了,眼看就可以穿上軍裝了,可別人在暗地里一鼓搗,軍裝穿到別人的侄子身上去了。不爭斗行嗎?不爭斗你的人生能有今天么?……”
  
  王啟兆也不由得吸起了一支煙。直到此時,對方的話才真的有幾句講到他內(nèi)心里去了。他于是憶起了做“倒插門”女婿那些屈辱的日子,媳婦是當初難以嫁出的一臉蝴蝶斑的丑女,岳父卻還怕女兒一旦嫁出去了受窩囊氣,于是招贅了他這個女婿。入洞房前他恨不得自己是睜眼瞎,可是岳父在縣里開的一家木材廠和三輛大卡車又命令他必須竭盡全力討丑媳婦的歡心。媳婦不但丑而且脾氣兇暴,他母親病危了他急著“請假”回村去看看都沒被準假,致使母親臨死前都沒能跟他說上一句話……
  
  王啟兆回憶起那些往事心里一陣陣發(fā)酸,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也一點兒都不覺得和對方的交談純粹是一番消遣了。
  
  教授繼續(xù)說:“蘇聯(lián)曾經(jīng)是我們中國的老大哥,這一點你也是知道的。可老大哥一翻臉,成了逼著還債的討債人,于是呢,中國人在那個年代就將‘奮發(fā)圖強’四個字寫成了‘憤發(fā)圖強’,‘艱苦奮斗’一句口號也成了‘艱苦憤斗’。爭斗也罷,奮斗也罷,憤斗也罷,一個國家也罷,一個人也罷,從正面來理解,其實意思都是差不多的,無非就是不甘心唄。無非就是毛主席早年說的那一點兒‘精神’罷了。但是問題在于,人生有必要一直被那一點兒‘精神’給搞得像一張始終拉滿了弦的弓嗎?如果始終那樣,人就沒有不被異化了的。無論男人女人,一被異化了,那就失去了作為人的意味了,完全失去了,人生就不算是人生了……”
  
  教授正這么說著時,有兩個女子同時來到了診所,一個三十來歲,一個四十來歲,穿得都很入時,兩張臉都花心思打理過,發(fā)式也都挺別致的。
  
  王啟兆第一次親眼見到心理病人。兩個女人結(jié)伴兒求治心理病患這一種事,不但使他覺得匪夷所思,而且覺得大開眼界。而兩女子卻根本不在乎他正以好奇且研究的目光看她們。顯然她們是教授的老病號了,關(guān)系熟稔得已不像是患者和醫(yī)生的那一種關(guān)系,倒像是串親戚來了。一個說,自從受了教授的開導,再也不因離婚而痛苦了,心情日漸愉快了;另一個說,自從聽了教授關(guān)于情人的新解,有不少感想,也仍有不少困惑,比如該怎樣把握與情人的肉體之愛的次數(shù)才既不算貪歡無度而又可以細水長流有可持續(xù)性,在自己那兒就還是一個問題……
  
  王啟兆他畢竟也是一個閱歷過眾多女人的男人了,但像那兩個女人“那樣式”的女人,他還是寧愿退避三舍不去招惹的。他竟從令自己傷心的回憶之中一下子擺脫出來了,并且對教授心生同情了,覺得對方所從事的職業(yè),委實是一種具有高度危險性的職業(yè)。依他想來,“那樣式”的兩個女人,是和“非典”病毒的危險性差不了多少的兩個東西……
  
  教授卻眉開眼笑,一副對自己的專業(yè)特別自信勝任愉快的樣子。他起身以充滿了“愛的情感”的態(tài)度將自己的兩位老病號輕輕推入了診所里間。王啟兆聽到他在里間小聲對她們說:“耐心等我一會兒,就一會兒。我處理完了外邊那一個臨時病號,時間就都屬于你們了。你們可以在這兒先翻翻雜志,聽聽音樂,穩(wěn)定穩(wěn)定情緒!
  
  當教授從里間邁出,里間也同時響起了輕悠的絲竹音樂。
  
  在輕悠的絲竹音樂聲中,教授重新坐定,又叼上一支煙,并將煙盒朝王啟兆一遞。
  
  王啟兆伸出手剛欲接,不知為什么猶豫了一下,將手縮回去了。
  
  教授嗔怪地說:“你看你,你看你,一支煙嘛,吸了就真能影響你的生死存亡了?你這種猶豫也是異化現(xiàn)象,叫‘抗拒意識’。久而久之,連性能力都會受影響的。”
  
  王啟兆于是接過那一支煙,也吸了起來。想到教授剛才對兩個“那樣式”的女人說他是一個“臨時病號”,這會兒又說什么性能力不性能力的,他臉紅了一下。扭頭朝里間瞥了一眼,半邊女人的身子立刻從里間的門旁閃了開去,F(xiàn)而今,些個大小知識分子,比如大學學子和文科教授們,談起男歡女愛之性事,每每的像股民談股市行情那么的有很多很多的話可說,些個官員們也是那樣。倒是王啟兆“這樣式”的一個男人聞言常會忽然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他太沒有文化,他太怕別人們因為自己沒有文化這一點瞧不起自己了。除了沒有文化這一點,和其貌不揚這一點,他認為世上的眼有理由瞧不起一個人的方方面面,早已被他在自己身上打造得閃光锃亮的了。所以他進一步認為,一個有文化的男人,是不作興熱衷于性事話題的。然他此刻所面對的教授朋友,偏偏是一個三句話不離本行的男人。盡管對方并不是性病醫(yī)生,而只不過是心理學教授。
  
  因了隔壁有四只女人之耳,大老板王啟兆不由得有幾分扭捏不安了。
  
  他沒話找話地說:“你的生意還不錯的!
  
  教授莊重地糾正道:“我這不叫生意,叫業(yè)務。你干的那些才叫生意。我們繼續(xù)。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王啟兆想了想,低聲回答:“說到‘抗拒意識’和性能力了!
  
  教授也想了想,又糾正道:“不對,我指的是正題,說到男人的爭斗習性了。嗨,怎么扯到那兒去了呢!主要應該分析你對女人們的表現(xiàn)正常還是不正常,對不對?而且舉到了于連舉到了保爾為例。你這個人,你現(xiàn)在完全可以不再和你的出身你的人生你的命運進行爭斗了。因為你的爭斗,已經(jīng)取得了成果……”
  
  “那我還該干什么去?”
  
  此時的王啟兆,早已無心抬杠了。但也不甘心什么都沒聽明白稀里糊涂地就走了。對方有言在先,此一番談話,抵消的是三萬元的人情。如此昂貴的性價比,使他希望能起碼帶走一個關(guān)于男人的人生的明白。
  
  “問得好。這正是你的問題所在。你想你,你要住別墅就可以住別墅了。高級轎車你已經(jīng)有好幾輛了。你國內(nèi)國外銀行里存的錢已經(jīng)足以使你的人生具有絕對的安全感了。你還瞎折騰什么呀你?就憑你,再折騰能折騰成一位中國的比爾·蓋茨么?就說人家比爾·蓋茨吧,人家急流勇退,隱歸二線了。人家那么大的事業(yè),人家都拿得起也放得下。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也留給自己一段可以享受享受的人生么?還是我剛才指出的,你干的那些,能叫事業(yè)嗎?樁樁件件,十之七八,明里暗里的,都是靠了官員們的腐敗干成的呀!我勸過你多少次了?你怎么就還不見好就收呢?你那張網(wǎng)已經(jīng)織得太大了呀!凡事,太大了,也就隱藏著種種的大麻煩了。你還要折騰到哪一天為止呢?你煞費苦心編結(jié)的那一張網(wǎng)上,已經(jīng)粘牢著太多的人了。你自己也根本就被你自己編結(jié)的網(wǎng)牢牢地粘住了……”
  
  教授說到這里,將上身朝王啟兆俯過去,壓低聲音又說:“你就不怕你那一張網(wǎng)哪一天破了?這兒那兒的,從你萬萬料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天破了一個邊兒一個角兒的?那就會整張網(wǎng)全都松結(jié)了,好比一件機織的毛衣‘禿!了似的,你真的一點兒都不怕?……”
  
  教授的眼里,閃著一個惡毒的預言家眼里說那一番話時會有的那么一種幸災樂禍似的目光。仿佛他的預言就要變成現(xiàn)實了,而他喜歡看到那現(xiàn)實。
  
  王啟兆內(nèi)心里不禁寒氣彌漫。教授壓低了聲音問他的話,他也曾同樣自己問過自己。那通常是在夜深人靜難以入眠的時候。那時候他往往倍感孤獨,而且害怕。倘身旁并沒躺著一個女人,尤其那樣。但第二天一醒來,精力一集中到某一件必須做的事情上,就又變成了一個自信而有魄力的人了。
  
  王啟兆被煙嗆得咳了幾聲,之后他按滅煙,紅紫了臉撫著胸口說:“你給我說點兒正經(jīng)的好不好?你要是再沒有什么正經(jīng)話可說了,那我就走了!
  
  他說著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教授將身子坐正,笑道:“有點兒不愛聽了是吧?我今天對你說的可都是金玉良言。點到為止,F(xiàn)在,我要對你說更加重要的話了,往不往心里聽全在你自己了——依我的眼看來,又一個時代即將在中國開始了。什么樣的時代呢?一個倦怠的時代。改革開放多少年了?從八十年代初算起,二十多年了。作為國家,天天在講千萬要抓住機遇;作為商家,天天在講商場就是戰(zhàn)場;作為國營企業(yè)家,天天在講要把政策用足;作為私企老板,天天在琢磨怎么樣合理避稅;作為投資者天天在研究還剩什么投機的空子可以一鉆;作為大學生,一邁入社會就開始做夢幻想著三十歲以前就成為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作為你們這樣一些人,得逞了還想再得逞,暴富了還想再暴富,恨不得由你們有權(quán)來宣布,中國將永遠處在原始積累的時代,于是等于同時宣布了你們的一切勾當都是合理合法的。凡此種種,人和社會和時代的關(guān)系怎么能不空前緊張呢?緊張而又無可奈何而又撕扯不開,所以就倦怠了。你如果也和我一樣仔細觀察過你周圍的人你就會發(fā)現(xiàn),除了少數(shù)人,大多數(shù)人都倦怠了。大多數(shù)人都倦怠了對社會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再也不勞什么人操心安定不安定的問題了。大多數(shù)人倦怠了的社會那還能不安定么?但你這個人,是少數(shù)人之一。我每一想到你,就困惑——折騰了這么多年,要說成功吧,也算成功了。什么都折騰到手了?赡阍趺催繼續(xù)折騰呢?怎么還沒倦怠呢?……”
  
  教授又將上身朝王啟兆俯近了,以審問般的口吻低聲問:“哎啟兆,你究竟想達到什么目的才罷休?”
  
  王啟兆不開口,微微冷笑。聽到此時,他內(nèi)心里已經(jīng)對他的教授朋友產(chǎn)生厭惡了。他覺得他的教授朋友對他的嫉妒太過明顯,所有的話都只不過源于強烈的嫉妒之心而已。但即使這樣,他也還是決定要給對方留有朋友之間的情面。等到對方將淤結(jié)在胸的嫉妒塊壘全部用宣泄的話語化解掉了,再禮禮貌貌地告辭。只要他意識到了某種表現(xiàn)對于一個男人是很紳士的,他一向總是會相當刻意地要求自己那么去做的。
  
  教授也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微笑,是“哧”的一笑。笑聲就像蛇或蜥蜴連吐芯子發(fā)出威懾信號的那一種聲音。
  
  “啟兆啊啟兆,你小子還冷笑!”
  
  教授的一只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下。
  
  他說:“我今天才知道,原來我在你心目中簡直不是個東西!
  
  教授愣了愣,又“哧”地一笑。他說:“老兄你誤會了。如果真是你想的那樣,你還值得我對你費口費舌地說這么多話么?前邊說了那么多,都是心理診斷,現(xiàn)在我該給你開心理藥方了。第一,對于你王啟兆,不是怎么樣繼續(xù)做大的問題,而是怎么樣盡快縮小規(guī)模的問題。比如開家書店啦,時裝店啦,或者酒吧啦,總之是那一種很時尚的經(jīng)營。每年有個二三十萬的收益,足夠你零花的了。我知道你不習慣于掙小錢。但是你一定要慢慢地習慣。剛才我已經(jīng)講了,一個倦怠的時代開始了。它的特征之一那就是賺大錢需要的投資越來越大了,風險也越來越高了。以你的能力,一心只想玩大的,說不定哪一天會玩砸了。血本無歸,落得個傾家蕩產(chǎn)的下場。第二,將你多少年來煞費苦心不擇手段編結(jié)成的那一張網(wǎng),自行剪理小了它。這我剛才也講了,你以為只有充分利用一張足夠大的網(wǎng),才能干成一番番足夠大的事兒。但是你卻從來沒有反著想一想,水可載舟,也可覆舟。哪一天那一張網(wǎng)只要破了一個邊兒一個角兒,你苦心經(jīng)營的現(xiàn)有成果,也就可能一敗涂地付諸東流。你用你那一張網(wǎng)將那么多有頭有臉有職有權(quán)的人粘住了,那么你對人家就成了一塊心病了。反之,每一個被你粘在那張網(wǎng)上的人,對你都是一個不安全的因素。只要其中的一個哪一天使你大出所料地栽在什么事兒上,哪怕是一件與你無關(guān)的、純粹官場上互相傾軋的事兒,你也很有可能被卷進去。而你自己一旦被卷進去了,那么那一張網(wǎng),也就從中央的地方被撕破了。所有粘在網(wǎng)上的人都將被一一抖落地上。這我也不多說了,點到為止。那你該怎么剪理你那張網(wǎng)呢?具體的辦法我也替你想好了。先從銷毀名片開始。將那些對于你利用價值最大的、曾經(jīng)被你利用得最充分的人的名片,全部從你那里銷毀掉。總而言之,在職有權(quán)的人的名片,最好一張也不保留。像我這樣的朋友的名片,保留著那倒沒什么。接著,要讓他們的名字,從你的手機上,從你的電腦里一概消失。一經(jīng)清除掉了,盡量少發(fā)生聯(lián)系。再接著,你要讓一個心腹之人,為你查查你公司的那些賬了。我猜得到你這個人一定保存了不少根本不該保留的單據(jù)什么的。你保留那些東西干什么?……”
  
  王啟兆聽得內(nèi)心里又一陣一陣地冒寒氣。他早已忘了里間屋里的兩個女人。倒是教授還想著,起身去將里間屋的門關(guān)嚴了,歸座后以更小的聲音問:“你以為你靠了那些,想要挾什么人的時候還能要挾得了什么人嗎?真到了那時候,你的要挾頂屁用,下場只能是兩敗俱傷嘛!你將你那一張網(wǎng)自行地剪理小了,你就自由了,你也等于將不少人解放了。啟兆,自由了的你,你應該學會享受享受生活了。你看你,眼瞅奔五十的人了,不吸煙,不嗜酒,對女人的表現(xiàn)也那么不好,你究竟整天為什么辛苦為什么忙啊?你有了那么多錢你也該消費消費了嘛!要是有錢人都像你似的,只掙不花,這全世界的經(jīng)濟不就崩潰了嗎?……”
  
  “我偶爾也吸煙也喝酒的,這你知道,剛才我不是還吸了一支煙嗎?”
  
  王啟兆終于又有機會插上一句話了,同樣是壓低著聲音說的,挺被冤枉的一種語調(diào)。這會兒,他又覺得他的教授朋友不是在當著他的面宣泄對他的嫉妒,而確實是對他說著一些肺腑之言了。
  
  教授笑了。這一次笑得頗為親密。他說:“我可不是教你學壞!我是反對你把自己變成一只織網(wǎng)不止的大蜘蛛。你換一種不織網(wǎng)的活法,你會覺得人生還是挺美好的。你不比別人。別人想過上一種自己所希望的生活也許一輩子都過不上。在中國這樣的人往少了說是十多億。而你呢,你是明明有條件卻對生活沒有什么別樣的希望,這怎么能叫是你朋友的人看著你不替你著急上火呢?比如你要是按照我的話去做了以后,你可以去上上學吧?中國外國,許多大學你都有條件去當一名旁聽生!藝術(shù)課、歷史課、文學課、哲學課、心理學、宗教史學,對哪方面感興趣就去聽哪方面的課唄。只要學上一年兩年,你這人整個的氣質(zhì)就會變的。我知道你總是因為自己的形象自卑,那就在氣質(zhì)上找找原因呀。有了氣質(zhì),你在女人們面前不是就自信多了嗎?有了那一種自信,你就不會再將女人僅僅當成電池了。你就會真的正兒八經(jīng)地愛上一次了。一個男人,即使身邊不乏女人,卻始終沒正兒八經(jīng)地愛過女人,那到老了能不是人生的一大憾事嗎?……”
  
  那一天,離開了教授朋友的心理診所以后,王啟兆平生第一次買了一包煙。他驅(qū)車來到江邊,走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坐在江堤臺階上,望著滔滔江水,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陷入久久的沉思。
  
  他首先想的是——教授朋友對他的一些事究竟知道多少?聽對方說的那些話,似乎知道不少,很掌握了一些底細似的。而這一點使他內(nèi)心里極為不安。實際上,他之所以耐著性子聽對方“三娘教子”般喋喋不休地說了一個多小時,另一個潛在的原因那就是企圖了解對方對他的“事業(yè)”了解多少。盡管對方根本不承認他的所作所為配是什么事業(yè),但他自己堅定不移地認為那一切就是事業(yè)無疑。由于那兩個女人在診所的里間屋等待得不耐煩了,頻頻弄出些響聲,他雖然并沒從對方口中套出什么,卻也只得識趣地告辭了。他從認識對方那一天起開始回憶,像從前的女人用篦子篦頭發(fā)中的虱子一樣,將記憶之中一切可疑的片斷統(tǒng)統(tǒng)篦了出來,然后逐個加以更細微的回憶和分析。哪怕是不經(jīng)意間從自己口中說出的一句半句話,只要稍有可能成為對方分析他的線索,也要掰開了揉碎了地左推敲一番再右推敲一番。將那些能回憶得起來的片斷全部研究了一遍之后,他確信自己從沒向?qū)Ψ酵嘎哆^什么不該透露給對方的事。于是得出一個結(jié)論,對方所有那些使他惴惴不安的話,都只不過是毫無根據(jù)的信口開河姑妄言之,是按照一般老百姓水平的“有罪推論”的先入為主的邏輯來說的。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之后,他才釋然了許多,進而欣然,進而坦然。一揚手,將整盒香煙拋到江中去了。望著煙盒隨流遠去,他開始想第二個問題——對方的話對于自己的人生究竟有沒有什么可以參考的價值。這是一個記憶力特別好的男人。上帝對于人總是盡量體現(xiàn)出相對的公平。如果在容貌方面太虧待了某人,那么通常會在另一方面予以彌補。他又將他和他的教授朋友之間的談話認真回憶了一遍,覺得對方的話對于他的人生現(xiàn)狀那確實是有一定的指導意義的。僅在一點上對方說錯了,那就是他也早有倦怠之感了。只不過他一向掩飾,不愿讓任何人看出自己倦怠了。他認為一個是大老板的男人如果被別人看出倦怠了,好比一個陽痿的男人仍混跡于風花雪月的情場上,一經(jīng)暴露真相,是很丟人的。再者,此前他也確實沒想過自己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活法,所以服從于慣性,明明倦怠了卻仍以超乎于別人的能動之態(tài)一如既往。還有一點他覺得對方并沒曲解他,那就是他內(nèi)心深處確實蟄伏著一個鬼似的或曰怪物似的東西,將那東西叫作“爭斗”未嘗不可。它往往更是他自己,別人完全不了解的另一個他自己。它經(jīng)常主宰他的意識,命令他繼續(xù)不斷地編結(jié)他那一張網(wǎng),命令他這么做一件事或那么做一件事。又將某些新的人物粘在網(wǎng)上了,他便有一種成就感。網(wǎng)成了他的武器,每使他得意于自己是有實力的?苛四菍嵙λm已倦怠卻仍精神抖擻地與社會爭斗,與時代爭斗,與和自己同樣的些個人明爭暗斗,習以為常。好比一只耗子順著大象的鼻子躥上了大象的頭頂,在大象的頭頂上翻跟斗、劈叉、拿大頂,以為全世界都會觀看自己的能力表演,以為大象的行動是由自己來驅(qū)使的……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暗自欽佩他的心理學家朋友不愧是心理學家,更不愧是交往多年的朋友,對他的了解不可謂不深刻。
  
  他粗略盤算了一下,完全歸自己所擁有的錢數(shù)使他暗吃一驚。不是因為那數(shù)額太過巨大,令自己都不敢相信;而是太少太少了,少得令自己都不敢相信。三千余萬,才三千余萬!要是再將東欠西欠拖著沒還的錢一次都還了,小一半又沒有了呀!這,這……這怎么配在別人心目中是一位“大老板”呢?現(xiàn)而今,在中國,被叫作“老板”的人太多太多了呀!任何一條小小的門面街上,哪一家小門面店里沒有一位“老板”呢?而自己要一心成為的不是“老板”而是“大老板”!難道我王啟兆苦心經(jīng)營了十七八年二十來年,才剛剛達到比一位“老板”強點兒有限的層次上么?
  
  那時他又頓然沮喪和悲哀起來。
  
  幸而這一個底細這一個真相,是除了他自己再無第二個人清楚的。在一切知道他這個人的別人的心目中,他當然是鼎鼎大名的“大老板”無疑。有人推測他的資產(chǎn)有一個億;有人認為絕不止一個億,起碼兩個億。而他自己每對別人的推測不置一詞,默默一笑而已。那種笑的意味似乎是——才擁有一兩個億還配是“大老板”么?……
  
  拋于江中的煙盒早已無影無蹤。
  
  面對汩汩江水,他又發(fā)起呆來,竟覺得自己實在是一個很可憐的人了。
  
  以后的數(shù)日里,他甚至沒心思再去想有關(guān)籌建“金鼎休閑度假村”的事了。不是由于他的心理學教授朋友的指導對他的人生發(fā)生了重大影響,而是因為陷入了人生的空前的大悲觀大沮喪之中,心灰意冷,難以自拔。
  
  但胡副市長親自給他打來了電話,問他:“王總你的方案怎么還不送給我看?我可一直在期待著呢!”
  
  他推說難度太大,怕自己能力有限承擔不起來。
  
  胡副市長卻在電話里說:“什么能力?是個人的實干能力還是資金能力?省委趙副書記和我,都格外欣賞你的個人能力。我們也不是第一次支持你了。我們對你的相信程度,你自己心里還沒個數(shù)嗎?至于資金問題,我們會在幕后為你排憂解難的,你自己又何必愁兮兮的呢?如果不是你,換了別人,我和趙副書記才不這么主動這么熱心地予以關(guān)注呢!王總你可聽著,省委趙副書記那邊,已經(jīng)打電話問過我好幾次了?磥,我們得約你面談一次,給你鼓鼓勁兒了。那么好的想法,放棄了令人惋惜。聽著,那是絕對不可以放棄的!……”
  
  兩天以后,趙副書記和胡副市長共同召見他,地點卻是在南方某市,而它恰恰是劉思毅的家鄉(xiāng)省份的省會城市。趙慧芝是去那兒考察學習的,之后單獨留下了,連秘書也打發(fā)走了。王啟兆接到胡副市長親自打給他的電話時,胡副市長也已經(jīng)在那一座城市里了。胡副市長要求他立刻趕去,說趙副書記想再詳細聽聽他關(guān)于籌建度假村的計劃,說有什么具體的困難,三個人可以在一起共同研究研究……
  
  兩位省市級領導干部共同在外省的一座省會城市召見他,并未使他感到受寵若驚。恰恰相反,他反而有些奇怪,疑竇重重。他猶猶豫豫,推說計劃書還沒完成。而胡副市長卻說,趙副書記和他自己回到本省市以后,工作一忙也許在相當長的日子里就都抽不出時間見他了;說即使他真的打算放棄那么好的一個項目不做了,那也只能由他親自去一次當面向趙副書記講清楚……
  
  言下之意是——來還是不來,你自己掂量著辦吧!如果我們作為省市級的領導請你都請不動了,你以后還好意思求我們幫什么忙嗎?
  
  坐在飛機上的王啟兆,不由得又在思考他的心理學教授朋友關(guān)于“網(wǎng)”對他進行的那些既是勸告也是警告的話。他一向認為,在那一張由自己不惜本錢逐漸編結(jié)起來的網(wǎng)上,自己是蛛,是唯一可以在網(wǎng)絲上活動自如的蛛,是那一張網(wǎng)的唯一的“王”;而其他一概被粘在網(wǎng)上的人,都是他的俘虜,因為成了俘虜而最終成了為他服務的臣仆。而他和他們在那么一張網(wǎng)上的最初的關(guān)系,也基本上就是那樣的。當他也將胡副市長粘到了網(wǎng)上以后,很是自鳴得意了一陣子,覺得是一個大成果,提升了那張網(wǎng)的品質(zhì)。每一想到自己一個只有初二文化的人,竟將些有職有權(quán)的人物粘在自己的網(wǎng)上了,則不但有成就感,不但得意,還簡直心生出一種終于大雪其恥了的痛快。仿佛一個一向被瞧不起的拳手,不但終于踏上了正規(guī)拳臺,而且一一將對擂者擊翻在地了。但是后來他覺得不大對勁兒了。因為胡副市長似乎與眾不同。似乎不是由于對方自己的意志不堅定,不是由于他王啟兆的足智多謀才被粘到網(wǎng)上的,而更像是成心自投于網(wǎng)的。并且,也非一般些個小昆蟲小蛾子可比,而更像一只網(wǎng)上螳螂。對方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是俘虜,更不認為自己該是臣仆。他有時訓起王啟兆來相當不客氣,如同訓一名小處長小科長似的。有一次王啟兆試圖表現(xiàn)抗議,說要將他嫖娼之事向市紀委省紀委反映反映。
  
  胡副市長冷笑不已。
  
  胡副市長說:“啟兆,你給我聽好了。我預先就看出了那件事是你給我下的一個套兒。我之所以往里鉆,是因為那一天我正好也希望有個機會放松放松,自己高興往里鉆?磕敲匆患⌒〔蝗坏氖履愀靖悴怀粑遥悴坏刮。再說,那女孩兒已經(jīng)是區(qū)委的一名婦聯(lián)干部了。你一無憑二無據(jù)地同時誹謗兩個人,那你就等著法院判你吧。還有,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我們是有所掌握的,只是不想動你,而愿意抬舉你與你朋友相待罷了!……”
  
  王啟兆當時目瞪口呆,意識到自己是碰上老辣者了。雖然胡副市長并不老,才四十五六歲,形象也溫文爾雅的。
  
  他的態(tài)度不得不卑恭起來,趕緊改口說自己是開玩笑呢,請胡副市長千萬別當真,也千萬別生氣……
  
  當年他意外地收到省市兩級政府發(fā)給各界人士的春節(jié)團拜會的請柬,而且特別榮幸地和胡副市長坐在同一張桌子的周圍。當然,那時二人之間已經(jīng)變得關(guān)系親善了。
  
  趙慧芝副書記翩然而至,一一和大家親切握手?戳艘谎蹖懹小巴鯁⒄住比值拿,與他握手時微微一笑。那一笑令王啟兆心頭溫暖極了。
  
  趙慧芝副書記轉(zhuǎn)身離去,胡副市長扯著他趨隨其后,叫住了她。
  
  胡副市長說:“趙副書記,這位就是金鼎集團的王總王啟兆。”
  
  趙副書記又特別親切地一笑。笑罷,溫和地說:“剛才握過手了呀!
  
  胡副市長又說:“他想和您照張相!
  
  王啟兆略微一愣,因為他并沒有向胡副市長流露那么一種愿望。
  
  而趙副書記則欣然同意,笑道:“好呀,那我很榮幸啰!”
  
  王啟兆被胡副市長輕輕推了一下,趕緊走到她身旁去。
  
  于是胡副市長用數(shù)碼相機為二人拍了一張照。
  
  趙副書記轉(zhuǎn)身走開兩步,站住了,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卻猶豫著,在考慮要說還是不說。
  
  王啟兆看胡副市長一眼,胡副市長小聲說:“別動,趙副書記肯定有話對你說。”
  
  王啟兆就乖乖地站在原地,望著趙副書記的背影,期待著。
  
  趙副書記終于向他二人轉(zhuǎn)過身來,以一種別提有多親善的目光望著王啟兆說:“你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不容易。以后,有什么困難就找胡副市長,他支持你也代表我支持你!
  
  王啟兆頓時大為感動。他想走上前去再次握一握趙副書記的手,以表達他受寵若驚的心情。胡副市長看出了他的想法,輕輕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沒容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那么去做。
  
  那一天王啟兆恍然大悟,總算明白了胡副市長說的“我們”除了胡副市長本人而外還有誰。
  
  歸座后,他內(nèi)心里一直處于一種大的激動狀態(tài),覺得自己更加是一個紅煙繞其左、紫氣舒其右的人了。趙副書記的話,對于自己難道還不意味著吉星高照么?
  
  當他回到公司以后,激動退潮,心中卻又不由得產(chǎn)生了一種困惑——自己一個只有初中二年級文化的人,只不過苦心經(jīng)營起了一家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公司,一位市里的領導人物和一位省里的領導人物,他們究竟為什么對自己格外關(guān)愛呢?
  
  想了幾天想不出個結(jié)果,也就不去再想。作為私企老板,承蒙當權(quán)者青睞,總歸是幸運——他感覺良好地這么認為。
  
  胡副市長的秘書將照片送給他以后,他當即吩咐放大到比一扇窗子略小一點兒的程度,鑲在壓花框子里,一進入公司的迎面墻上掛了一幅,董事長辦公室他那張老板椅后邊的墻上掛了一幅。
  
  他這一種做法不久就被胡副市長曉得了。
  
  胡副市長親自給他打電話,在電話里又將他訓了一通,像家長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胡副市長質(zhì)問:“誰允許你那么做的?你想達到什么目的?對趙副書記會產(chǎn)生什么負面的影響你考慮過嗎?……”
  
  他確實沒考慮過,只替自己的公司考慮了。對于自己的公司,那影響當然是完全正面的。
  
  于是兩幅大照片從兩面墻上同時消失了。
  
  又不久,趙副書記親自給他打了一次電話。
  
  趙副書記照例以特別溫和的語調(diào)說:“啟兆啊,有一位朋友的孩子,想承包一段高速公路的修筑工程?伤枪咎,估計達不到招標的要求。你考慮一下,讓他以你們公司的名義投標試一試行不行?”
  
  趙副書記最后說:“啟兆,這一件事,就算我求你幫次小忙吧!
  
  他又一番受寵若驚。
  
  人家是一位省委副書記啊,可人家親切地叫他“啟兆”!
  
  他毫不猶豫地說:“行,行。沒問題,絕對沒問題!”
  
  “那,過后讓胡副市長,不,也別讓胡副市長親自替我操心了,反正有你配合,自己人一切都好說是不是?就讓胡副市長的秘書從中幫你們雙方協(xié)調(diào)吧!”
  
  王啟兆諾諾連聲,放下電話,愣了半天。
  
  此事由于有他的“積極”配合,使趙副書記那一位“朋友的兒子”順利達到目的。對方并未直接進行施工,只不過將工程轉(zhuǎn)包了出去,過程簡簡單單地賺了五六十萬。而那一年他的金鼎集團總公司的年終財務冊上,原本預計不難獲得的一百幾十萬利潤化為烏有。
  
  過后他開始意識到,絕非一位副市長、一位省委副書記自撞其網(wǎng),而是他的網(wǎng)連同他的公司,輕而易舉地被對方所利用了。以后接連又老大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之何地“配合”了對方幾次。于是使他進一步意識到——他的網(wǎng)他的公司不但在無形無跡的情況之下被對方一次次得心應手地利用著了;而且,似乎還在幕后被操控著了,似乎已在一定程度上被接管了,被占有了,不再僅僅屬于他了。又似乎,對方也有屬于他們自己的一張網(wǎng)。比之于他所苦心編結(jié)的網(wǎng),對方那一張網(wǎng)乃是更高級的一張網(wǎng)。是他王啟兆的一雙凡眼所絕對看不到形狀看不到規(guī)模的。那是一張若有若無的網(wǎng)。網(wǎng)上之人,也都不是被“粘”住的,而是自己樂意掛在上面的,起到作為一張完美的網(wǎng)必不可少的小鉤子或大小浮標的作用。而他們那一張高級的網(wǎng),和他自己那一張粗卑的網(wǎng)又以很巧妙很別致的方式重疊在一起了。他的網(wǎng)在上面,他們的網(wǎng)在下面。原本被他的網(wǎng)所“粘”住的一些人,不知怎么一來,都成了隱在下面的一張網(wǎng)上的人了。他自己的網(wǎng)分明地已變得大為失靈了。纏在他手上的網(wǎng)綱似乎已不能控制它的經(jīng)緯了。但是這對于他也并不是完全沒有益處——該他的公司掙到的錢,他們往往也還是予以周到考慮的。他變得比以前更操勞了。他的集團公司每年的業(yè)務更多了,效益卻萎縮了。使他內(nèi)心里稍感平衡的是,他卻更像是一位大老板了,很多事辦起來簡單順暢了。因為他再也不必經(jīng)常為一道什么手續(xù)一個什么公章蓋得上蓋不上低三下四地燒香拜佛了。對于他,許多從前頭疼之事都已不再是頭疼之事了。是的,這一種感覺,是他不曾體驗過的良好的感覺,也是他一向所憧憬的大老板的感覺。他們從他那兒一筆又一筆問心無愧地劃走金錢利益;相應地,他們賞給他心理方面的純粹虛榮性質(zhì)的滿足。后一種滿足對于他們而言是沒意思的。他們以前難為他以及和他類似的人時,早已獲得太多了,F(xiàn)在他們只想在金錢的占有方面獲得一種全新也最實惠的滿足了。然而那后一種滿足,對于他也是全新的。如同一個不知世上什么東西才更有價值的孩子,當狡猾的大人用某種只有在小孩子看來才有吸引力的東西換去他的一部分壓歲錢的時候,往往在對自己的太沒有主意懊悔了一陣和對大人們的太有心計惱火了一陣之后,立刻就玩起那東西來并且漸漸上癮似乎又覺得也挺值的了。說他比以前更操勞了,乃指操勞在某些業(yè)務大功告成的實際步驟中。至于那些事情所需的一概手續(xù),辦起來則比以前順利多了。以前他要用一半的甚至十之七八的精力和能力去辦那些事。將那些事辦成了,他往往也就輕松了。負具體責任的,是他手下的人。而后來情況相反,他曾要用一半甚至十之七八的精力和能力去辦的事,有趙副書記和胡副市長在幕后部署著,幾乎不勞他費神了。他成了一個必須負起具體責任的人。比如工期不得拖延、質(zhì)量合乎標準、預算不能超支、勞資關(guān)系必須理順、必須注意施工安全,等等,等等。換言之,由于有了另一張網(wǎng)在起作用,他的公司的知名度越來越高了;他在人前越來越受敬重了;他作為公司董事長的實際地位,與以前相比卻反而降低了。事必躬親有時使他更像一個大工頭了。而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時不時地會親自給他打一次電話,夸獎他的敬業(yè)和能力。他在乎對方的夸獎,極其在乎。因為他的“業(yè)”,顯然已并不完全屬于他自己了。他為它比以前更操勞了,倘再不獲得夸獎,他心理就太不平衡了。他將對方的夸獎看成是一種對自己的補償。他這么想是出于自我安慰的本能,出于對尊嚴的祈求心理。而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分明深諳他的心理。在元旦和春節(jié),在他的生日乃至外國人的洋節(jié)圣誕節(jié),他必會收到兩位省市領導人物親筆寫上幾句祝福話語的賀卡。那些賀卡使他在公司下屬們心目中大添光彩。鄭嵐在成為他的秘書之后,有一次看到那些他所悉數(shù)保存的賀卡時大為驚異,于是對他刮目相看。她是在替他整理辦公室時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的。而他是有意放在她肯定會發(fā)現(xiàn)的地方的。
  
  她說:“看來你和官員們的關(guān)系很不一般。 
  
  而他輕描淡寫地回答:“不過就是一種相互尊敬的關(guān)系而已嘛!
  
  她想了想,又說:“也不是哪一位民營企業(yè)家想獲得官員們的尊敬就能獲得的!
  
  他也想了想,依然輕描淡寫地說:“他們只不過是在做人方面尊敬我罷了。至于我的公司,半大不大的,那也不值得他們對我格外尊敬。”
  
  而她卻頓時對他格外尊敬起來,因了他那一句似乎隨口說出的輕描淡寫的話——“他們只不過在做人方面尊敬我罷了!
  
  她不但頓時對他格外尊敬起來,還頓時心生幾分崇拜了。
  
  連一位副市長和一位省委副書記都在做人方面尊敬著的人,那么這一個人在做人方面肯定具有足以使她也尊敬的方面無疑。
  
  這么一種邏輯推理在她那一方面是完全成立的。
  
  表面看他們二人當時的對話只不過是幾句尋常性的對話,實際上卻在他的精心設計之中。他料定了她在發(fā)現(xiàn)那些賀卡之后必會說什么話,而對自己該怎樣回答,卻是在頭腦里幾經(jīng)推敲過的。某些只有初二文化水平的人,只要他們刻意想要那樣,每每能說出使某些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沉思良久的話。
  
  那一天,鄭嵐她離開王啟兆那間寬大氣派的辦公室后,便陷入了深思。
  
  “他們只不過在做人方面尊敬我罷了!薄@一句話顯然證明著雙重的事實,其一是說這種話的人在做人方面確有值得別人們尊敬的方面,配說這一種話;其二是說這種話的人重視自己做人怎樣,是將自己做人怎樣擺在自己做事怎樣的前邊的……
  
  王啟兆巧妙地利用了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寄給他的那些精美的賀卡。而它們奠定了他在鄭嵐心目中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這樣一種極其良好的印象基礎……
  
  后來鄭嵐還替王啟兆收到了幾次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派秘書送到公司來的東西。無論對于王啟兆還是對于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都絕對算不上是什么貴重的東西。除了幾件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從國外帶回來的工藝品在鄭嵐看來挺稀罕,其余無非就是領帶呀茶葉呀高級的營養(yǎng)藥滋補品之類。王啟兆將那幾件她喜歡卻又不好意思流露的工藝品全都轉(zhuǎn)贈給了她,而將其余的東西全都讓她分給了幾個部門的小頭頭們。
  
  不消說,無論鄭嵐還是那些部門的小頭頭們,接受時的心情都是很榮幸的。如同從捷爾仁斯基那兒接受了一包香煙,而且也知道那不是一包普通的煙,是列寧同志贈送給捷爾仁斯基的香煙的蘇聯(lián)人一樣。
  
  不被鄭嵐所知的一個事實卻是——無論工藝品還是其余那些東西,并不全是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送給王啟兆的,多數(shù)是他自己從國外帶回來的,或些個一般的朋友送給他的。他預先將那些東西交給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的秘書,囑托他們“代表”兩位省市領導人隔十天半個月的來公司送一次。他和兩位秘書的關(guān)系早已廝熟。這點兒根本無需他們自己破費的小忙他們還是高興幫他的。何況幫了他以后他對他們必有感激的實際表示。
  
  為了征服美麗的女秘書的芳心,只有初二文化的這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將他的全部文化底蘊所可能具有的智慧調(diào)動起來并發(fā)揮到了極致。這是另一種智慧的調(diào)動和發(fā)揮,與在商場上的區(qū)別很大,卻也與在商場上有著極為相同之處。區(qū)別是在商場上他亦每以女色勾引對方也就是男人們上鉤,而且往往收到出奇制勝立竿見影之效果。但是即使再怎么束手無策黔驢技窮,他的頭腦里也不會產(chǎn)生利用男色來達到目的那一種念頭。盡管自己其貌不揚,他還是決定自己的事完全由自己來辦。男色對女秘書鄭嵐顯然是絲毫不會起作用的,這一點明擺著。是的,這是與他在商場上和官場上調(diào)動和發(fā)揮智慧截然不同的地方。而相同之處是,欲擒故縱的老法子依然可以推陳出新。除了對智慧的調(diào)動,他也將自己和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的關(guān)系在攻克自己女秘書的心理堡壘時巧妙地用足了。在他和他們的關(guān)系中,他原本認為他自己是主體,即利用的一方;而他們是客體,是被利用的一方。他以前怎么也沒料想到,有一天情況會發(fā)生變化,他自己也會成為客體,成為被利用的一方。他的一張網(wǎng)和他們的一張網(wǎng)一經(jīng)重疊,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這一種情況的轉(zhuǎn)變一經(jīng)發(fā)生,漸漸地他被利用的時候多了,他利用對方的機會反而少了。所以,當也能利用自己和對方的關(guān)系來達到促進自己和迷住了自己的女秘書之間的戀愛時,他是利用得不顯山不露水而又格外快樂的。男人在利用特殊的關(guān)系賺錢時,其實并無真的快樂可言。因為那常常是以自尊為代價的。往往地,目的達到了,錢也賺到手了,自尊卻破損不堪了。需要過后好好地修補一番才又像點兒自尊的樣子。但是男人在利用特殊的人物關(guān)系于戀愛之事的時候,倘非但未以自尊為代價,個人形象反而會有所提升,起碼使他感到在他所愛的女人的心目之中是那樣的了,那么他們非但不會因而自責,甚而會得意于他們的小聰明。他們往往會想,我是因了愛才如此這般的呀。而愛是一種多么神圣的理由!似乎足可令他們的小伎倆也變得完全可以理解了。王啟兆的快樂是雙重的。既有如上所述的那一種快樂的成分,也有將自己和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的特殊關(guān)系充分利用在很美好的方面而不是很可鄙的金錢勾當方面那一種快樂。后一種快樂,在他和他們相互利用的關(guān)系之中,是他從未體驗過的。
  
  在利用了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寄給他的那些賀卡以后,他又開始將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本人作為他能利用來促進自己的戀愛事業(yè)的道具了。
  
  偶爾,當著鄭嵐的面,他會抓起電話給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打過去。有時撥向他們的家里,有時撥向他們的辦公室。如果撥向他們的辦公室,通常是在吃午飯之前。那時,他們的辦公室里不會再有旁人了。
  
  “是胡副市長嗎?我啟兆呀。沒什么事兒,謝謝,真的沒什么事兒。聽小蔡(胡副市長秘書)說你近來身體不太好,我牽掛著的,總想抽空兒去看看啊?勺罱Γ椴怀鰰r間,要注意身體呀。什么時候聚一聚?好呀,我正有這個想法,爭取把慧芝書記也請上……”
  
  “慧芝書記嗎?我啟兆呀。剛和胡副市長通過電話。他說他想我了,要和我聚一聚。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到您了,希望您也能抽出時間來……沒問題?那我太高興了!我身體還好,謝謝您的關(guān)心……”
  
  可想而知,一位私企老板的秘書,姑且不論是男是女,當聽到自己的老板那么親密無間像和老朋友說話一樣和一位副市長一位省委副書記通電話,其內(nèi)心會是多么肅然起敬。私企老板不過就是私企老板嘛!在中國這一個從古至今一直官本位著的國家里,無論人們談起官來尤其談起大公仆來已經(jīng)開始變得多么大不以為意甚至言有不敬,但一位副市長一位省委副書記那畢竟還是高人一等的人物。而尤其女秘書們,那時不但會對自己是私企老板的老板肅然起敬,往往還會情不自禁地敬愛有加呢。
  
  鄭嵐聽著王啟兆那么話語隨便地和胡副市長和趙副書記通話,年輕的小女子的內(nèi)心里便起著微妙的變化。盡管她對是官員的人并無好感,但是一位對自己厚愛著的私企老板,一位將其做人的人品看得很重要的老板如果與官員們有親密的關(guān)系,那么事情就兩樣了。
  
  和他關(guān)系那么親密的官員肯定也是將他們的人品看得很重要的吧?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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