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雨住了?”
“天沒亮就住了?!?br/>
“昨晚上是不是……地震來著?”
“地震?”
老婆停止揉面,扭頭瞄他一眼,仿佛果真地震來著,他的臉準會留下幾道裂縫。而他,卻仔細掃視屋頂和墻壁。屋頂正常。墻壁并未顯得傾斜。一只壁虎在墻上“入定”。哪兒都不趴,偏偏趴掛歷上。更準確地說,是趴在一位明星的胸上,看去像是在吃奶。
女人說:“放心躺著吧!就算震過,不是也沒嚇著你嗎?再震,我用嘴也把你叼出去了。我死不要緊,你可千萬別死。你死了,世上豈不是少了英雄!”
女人說著,又揉面。
馬國祥已不關(guān)心地震沒地震的問題。他對壁虎發(fā)生了興趣。他視它為他家的“圣靈”。這幢房子蓋起來不久,它出現(xiàn)在他女兒屋里。女兒害怕它,要弄死它。他頗費了番周折,將它請到這間屋里來了。他毫無根據(jù)地認為,這兩年他的生活開始發(fā)達,好運氣向他頻頻招手,肯定是因為受著它的保佑。
他尋思,要不要將沒過完的八月扯下來,好讓壁虎可以提前趴在九月上。因為九月份的掛歷上,是位外國娘們,與八月份的中國漂亮姐兒相比,乳房不但高大,而且?guī)缀醯扔谑菦]遮沒掩。他相信他家的“圣靈”愛趴在女人胸部,大概是即將發(fā)生在他家的某種奇跡的先兆。這也算是一種信仰吧。某些人沒有信仰會覺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部分。挺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真的沒有,就會自己給自己創(chuàng)造一種。一旦他們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世界在他們眼里又變得完整了。對于這一類男人和女人,一只壁虎可以使世界變得完整,一頭牲口也能。區(qū)別本身沒有什么特殊的區(qū)別。
“你看,你看,你看呀!”
“看什么!”
女人猛地轉(zhuǎn)過身。
“看它,那是干什么呢?”
他指著“圣靈”笑。
“你也想學它,?。磕愦采系墓Ψ蜻€不頂呢,有它那種墻上的功夫嗎?不自量!”
女人挖苦他。似乎對那只有“墻上功夫”的壁虎不無醋勁兒。
“嘿,你這種女人!”
他憤憤地嘟噥,卻不屑于辯誣。
他覺得后腦勺有點兒隱隱作痛,一摸,摸著個大包。
“不對!”
他叫起來。
女人已和好面,在搟。對他不予理睬。
“昨晚肯定地震來著!要不我后腦勺的包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起,床曾搖晃過,他從床上掉下時,后腦勺磕在床頭柜的柜角,當時疼得他齜牙咧嘴。女人貼墻睡在床里,當然不會越過他的身體往地上掉……
“我看你昨晚是喝多了!”
女人那口吻,對他的后腦勺極不關(guān)心。
“我?喝多了?我馬國祥喝多了?笑話!天大的笑話!”
他感到被侮辱被誹謗了。
他生氣了。
的確,他是喝不醉的。
在他和老婆住的這間屋的門框上,懸掛著一副刻在硬木上的對聯(lián)。
上聯(lián)是——好酒喝次酒喝劣酒也喝醉眼向洋看世界
下聯(lián)是——頭午喝中午喝下午也喝試看天下誰能敵
橫批——統(tǒng)統(tǒng)喝光
這五十多歲的瘦小男人,在酒桌上,可是個令人肅然起敬的人物。人們說他,一瓶兩瓶漱漱口,三瓶四瓶解次手,五瓶六瓶還勸酒,七瓶八瓶站著走。是人們這么說。不是他自吹。他從不自吹。不論喝酒方面,還是其他方面。事實上,他是個極謙虛的人,是個值得信賴的人,是個夠朋友講義氣的人。他天生是男人們的朋友。他是個“酒精免疫”者。
他自己并不喜歡喝酒。有時候甚至厭煩別人喝酒。但依他看來,中國目前的年代,分明是個醉醺醺的年代。他不過是順應(yīng)國情而已。喝酒出了名,他見過的場面也多了,結(jié)交的人也多了。首長,平民,上九流,下九流,七十二行,三十六業(yè),都被他鎮(zhèn)住過。
中國人很古怪,一方設(shè)宴,恭請另一方光臨,不管因公因私,起碼是互相抬舉的事。但中國人的算計別人之心,常常在這方面也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來。以水代酒啦,偷杯換盞啦,明含暗吐啦,牛不喝水強按頭,種種的狡詐奸邪,竟能運籌自如。為的什么呢?就為了把對方中的某一目標人物或?qū)Ψ饺w灌倒而后快。那一種快感甚至經(jīng)月不消經(jīng)年不消。什么時候談?wù)撈饋硎裁磿r候眉飛色舞喜笑顏開。
于是馬國祥這個“酒精免疫”者受到了時代的器重。于是他有了“馬漏斗”“不倒翁”“酒太公”等等一系列綽號。這些綽號使他名聲大噪,擲地有聲。使這個鄉(xiāng)巴佬成為許許多多城里人設(shè)宴擺席的特邀嘉賓。而陪酒也就漸漸是他的第二職業(yè)了。最先他受雇于那些心地不良之人,扮演進攻型角色。沒什么報酬。白吃一頓而已。后來因多次目睹本市一些有名望的人物和頭面人物,在他的進攻下當眾出丑,豎著來橫著去,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太缺德,有所反思。不再扮演進攻角色,只扮演替人招架的防守型角色了。他的這種轉(zhuǎn)變,不成想的,竟影響了本市的宴請之風,引導了宴請文明。每次赴請,不論公宴私宴,他都穿西裝,系領(lǐng)帶,刮臉梳頭,把自己整得人模人樣。只要有他馬國祥在座,那些自以為豪飲、企圖以酒量欺人的小巫們,皆不敢造次。連敬酒勸酒,也斯文得多識趣得多了。他是不勸酒的,也不善談吐。莊嚴地,孤傲地,自斟自飲而已。因為他是坐在分明需要庇護的一方,預謀展開攻勢的一方,只好隱藏起他們內(nèi)心里的“壞”。他起到一種“酒太公在此,誰敢無禮”的威懾作用。
于是,可能三個小時也結(jié)束不了的一次宴請,一個半小時就差不多該握手道別了。若預算三百元酒水費,一百元也就打住了。保證不會有一個人喝醉。除非那個人是自找的。于是呢,有沒有馬國祥在座,似乎標志著某一次宴請是否文明。于是公宴私宴,爭相請之。唯恐請不到的,當然得送禮,預先遞個人情。什么禮他都一概不拒,就是不收酒。而主人們?yōu)榱藢λ墓馀R表示虔誠的感謝,宴后還要往他衣兜里塞錢。他干脆給自己訂了價碼。公宴一律百元。私宴優(yōu)惠四折。他對他女人說,這年頭,老百姓那點錢,掙得不容易。我馬國祥憑著一技之長,白吃白喝他們不算,還要掙他們一份兒錢,價碼太高了于心何忍啊!若公宴和私宴排在了同一時間,岔不開的話,馬國祥一向先私后公。按他的思想邏輯,平民百姓除了結(jié)婚辦喜事,肯定是因為有求于人才設(shè)席擺宴,他應(yīng)該急人所急。這關(guān)系到他的服務(wù)宗旨。要么便是借酒澆愁,以圖宣泄。那他則應(yīng)該替他們?nèi)ノ站凭员K麄兊慕】怠?br/>
有次市委辦公廳的一位副主任把他接到市委,說市長要見他。
他倒并沒有忐忑不安。他想,他又沒犯法,怕市長干嗎。別說市長,省長也不怕。黨中央的書記也不怕。難道興“官倒”搜刮民脂民膏,就不興我馬國祥正大光明地“為人民服務(wù)”嗎?何況我也多次出色地為黨服務(wù)過!
他正這么想著,市長走入了會客室。
四十三歲的、顯得比實際年齡更年輕的市長,見了熟人似的問他:“來了?”并主動向他伸出手。
“來有一會兒了?!彼f——雖已和對方握過了手,卻不知對方究竟是不是市長。在他想象之中,市長啦省長啦一干共產(chǎn)黨指派給百姓的父母官,大抵盡是些老頭子。是些比自己年齡要大得多的男人。是些長者,尊者。即或年輕,那也是相對而言的。年輕點兒的老頭子罷了。對方卻分明更像位中學教員。而且絲毫沒有尊者的風度。
“讓你久等了?!笔虚L不無歉意。隨即又解釋道:“剛散會。共產(chǎn)黨會多嘛。”
肯定就是市長了——他想。因為對方出乎意料的年輕,他一時竟有點兒不知所措。不知該把自己的敬意控制在多大的分寸內(nèi),才符合自己的年齡。
“坐,坐……”市長打量著他,搖搖頭笑道,“馬國祥,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樣嘛!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塊頭呢!”向他探過身,用手背拍拍他肚子,又說,“這也不大呀!擺易拉罐,最多也就四個,怎么能喝那么多瓶酒?有什么訣竅?”
“沒訣竅。真沒訣竅。嘿嘿,熱水袋看去沒暖瓶大不是?可滿滿一暖瓶水灌不滿它。人的肚子也是同樣的道理。”
他也笑了。覺得這位市長不錯。沒架子。最初產(chǎn)生的局促,也就放松了。
“吸一支……”
市長掏出煙敬他。他趕快掏出自己的煙。市長的是“中南?!?。他的是精裝“駱駝”。
他說:“吸我的吸我的。有好的不吸次的嘛?!?br/>
“對。有好的不吸次的?!?br/>
兩人吸著煙,市長又問:“聽說你這絕無僅有的一行收入很可觀呀?”
他說:“馬馬虎虎。和歌星們比,差遠啦?!?br/>
市長說:“別和他們比呀。和他們比,連我都覺著委屈。你真是‘酒精免疫’嗎?”
他點了點頭。
“那就好??汕f別為錢,不惜糟蹋身體啊!”
市長的話,使他聽來倍覺關(guān)懷。
他又點了點頭。
“我派去接你的人,沒告訴你,我請你來什么事?”
“沒有?!?br/>
“我囑咐過他,不讓他預先透露給你。怕你不給我面子?,F(xiàn)如今,有些人,對我們這些共產(chǎn)黨的官很不友好哇。你這個人還不至于的吧?”
“那得分情況。不能一概而論。凡瞧不起我馬國祥的,我才不替他們當酒簍子呢!”他直人快口,坦誠相見地回答。
市長又笑了:“你的脾氣我早有耳聞。聽人傳,你將旅游局長可坑苦啦!他記恨著你咧!”
一次,本市旅游局長宴請外省的一位旅游局長。對方是個海量之人。隨行者也都是酒桌上的驍兵強將。本市旅游局長自愧弗如,預先請他壓陣腳。沒想到,雙方入席后,一句脫口而出的話,令他逆耳,借故上廁所,把人家臨陣出賣了。結(jié)果本市旅游局長那天連家都沒回成,就在大飯店開了個房間,昏昏沉沉躺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過來……
市長見他不好意思,便說:“不過他也活該。明明沒酒量,還死要面子。逞能貪杯,不是活該嗎?咱們言歸正傳。有一家日本商團,要和咱們做一樁大買賣。商務(wù)洽談中,他們并沒占什么實際的便宜。今天我為他們餞行。他們揚言,要在宴席桌上再較量一番。當然啰,咱們是主人,他們也沒法兒嬌客欺主。不過我想既打發(fā)他們個高興,宴席桌上又不至于長人家的威風,滅咱們中國人的志氣。所以嘛,才請你這位楊五郎出山……”
“市長你放心。不就是對付幾個小日本嗎?不就是喝酒嗎?我馬國祥今天代表一回咱們中國,橫掃他們東洋一大片!”他感到這位沒架子的、和他很聊得來的市長,簡直等于是在至誠相托,不禁斗志昂揚。
那些日本人,果然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一個個,都不是半斤八兩的中國人能輕易招架得了的。而且,和某些中國人一樣的德性,似乎非將主人們用酒杯打倒不可。
馬國祥坐在市長旁邊。市長介紹他時,說:“諸位日本朋友,這位馬國祥馬先生,是本市的酒圣,好比圍棋方面的棋圣。今天我請馬先生作陪,足見我對諸位的一片真誠。我相信,諸位一定會酒興倍增。如果,我們本市的酒圣,居然在諸位面前醉得不成體統(tǒng),那么我向諸位許一個諾言——今后諸位光臨本市,本市一切大小酒家,二十年內(nèi)免費款待諸位各類名酒,并授予諸位本市‘永遠嘉賓’稱號!”
市長這番話,說得極其鄭重。目的在于,一開始就將對方的進攻意識引附到馬國祥身上,借以保護老弱部下。所謂“水來土屯,兵來將擋”之策。
于是那些日本人,對馬國祥展開車輪戰(zhàn)術(shù),簡直就不容他放下酒杯。他面帶微笑,一杯接一杯干。后來,請翻譯告訴他們,他這么喝,很不過癮,很不痛快。干脆請他們先喝。他們喝光多少瓶,以瓶為證。他呢,一總喝……
市長招來服務(wù)員,交代了幾句。片刻,響起生猛男人們粗壯嗓音的歌吼——
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氣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
滋陰壯陽嘴不臭。
……
市長的隨行秘書站起來沖服務(wù)員嚷:“怎么放這個呀!換一盤,換一盤,換一盤輕松悅耳的?!?br/>
市長扯扯秘書衣角,示意他坐下,說:“我吩咐的。此時此刻,放這一盤多好哇!多助興?。 ?br/>
馬國祥聽了,覺得這一位市長,真是可愛極了。為給市長爭口氣,他去了一次廁所。把膀胱徹底泄空。歸座后,感到胃縮腹空,就把那幾個盛氣凌人的“小日本”不動聲色地來欣賞。
幾個日本人,分明地,并未將他放在眼里。其中一個,操著生硬的中國話,輕蔑地說:“你們,中國,女排的,例外,其余的,統(tǒng)統(tǒng),吹牛大大的……”
市長一笑,說:“中國是第三世界,很落后。連吹牛,也是第三世界的水平,要虛心地向貴國學習,取長補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他們顯然意在離開中國之前,宣泄一通商務(wù)算盤落空的沮喪,齊心協(xié)力獲得一張本市市長簽發(fā)的特許證,間接彌補物質(zhì)的尤其是精神的損失。盡管市長那番話,說得相當之鄭重,他們卻認為不過是鄭重的戲言而已。也許正因為他們是這么認為的,他們似乎都豁出去了,都置生死于度外了,都發(fā)揚起武士道精神來了。似乎都橫下一條心,不成功,便成仁。
他們一個個那種挑戰(zhàn)氣焰囂張的豪飲之狀,令在座的中國人驚心動魄。連幾位侍酒的服務(wù)員姑娘,都感到了氛圍的冷峻,站得遠遠的,憂慮地關(guān)注著他們的放肆,隨時準備挺身而出進行干預,改變局面,維護中國人的尊嚴不受公然的褻瀆。
表面不動聲色的市長,內(nèi)心里也惴惴不安了。
他對馬國祥悄悄說:“量力而行,別逞強。其實優(yōu)待證我早已簽好了。他們真愿意常常漂洋過海來占我們這點便宜的話,咱們送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就是了?!?br/>
市長從秘書手中取過公文包,拉開一角,露出一疊優(yōu)待證給馬國祥看。
馬國祥不看猶可忍耐,一看七竅生煙。他將手猝然伸入公文包,于是一疊印制精美的優(yōu)待證便到了他手里。
“諸位,請慢飲一口,”他正襟危坐,對他們說,“我們中國人什么都不富裕,就是時間富裕,這你們想必知道。我們時間富裕得都讓世界各國人瞧不大起我們了。所以你們盡可以放心,我們有充足的時間奉陪。諸位別急。先打幾個酒嗝,休息一會兒?,F(xiàn)在該我喝給你們看了。我剛才和你們干那幾杯,那不過是潤潤喉嚨。你們一共喝光了幾瓶?三瓶還不到是不是?你們喝得太斯文了嘛!服務(wù)員,請給我開三瓶,再請來三支吸管……”
一位服務(wù)員小姐走上前,默默開了三瓶“茅臺”,一字兒排開在桌上,都插了吸管。
幾個日本人,瞪著他的神態(tài),像瞪著將要變戲法的江湖藝人。仿佛只要一有破綻,就敢剝光他衣服,捆了他游街示眾。
他從容不迫地笑笑,又說:“如果我一杯一杯斟著喝,太麻煩了。如果我對著瓶嘴兒喝,太不像樣子了。所以呢,諸位就允許我用吸管吧……”
說罷,擎起了一瓶。眼睛瞧著日本人,一口氣兒,一吸而光,將空瓶晃晃,輕輕放在桌上。
一個日本人,立刻站起來,探腰舒臂,將那只空瓶攫過去,在耳畔搖了搖,不相信似的,還將瓶子倒了過來。
當然只空出了幾滴。
那個日本人定定地望著他,眼神兒都直了。
另一個日本人,離開座位,腳下漂浮,晃晃悠悠地繞著桌子來到他身旁,滿面狡詐,也像他似的,擎起一瓶,深吸了一口。這日本人判斷瓶里是水或飲料,結(jié)果這一口差點兒要了他的命。用吸管兒吸酒那也得需要一定的技巧。再說那日本人已經(jīng)醉到了八九分。本欲吸一小口,舌頭僵硬,腮肌和喉肌都已麻痹,開始根本沒吸上來,一吸上來便是一大口,省略了由喉嚨來咽的程序,直接地就流入了食道了……
醫(yī)生給病人洗胃才這么干啊!
他的食道經(jīng)不起如此這般的刺激,“哇”的一聲噴吐了一口。
畢竟是一個顧全體統(tǒng)的民族——他的一位同胞,說時遲,那時快,搶上一步,雙手撩起西服前襟,單膝跪地,機智地將他所吐的污穢兜住了。
這一位機智勇敢地搶救大和民族體統(tǒng)的文明禮貌之士,未免聰明過了頭——他要兜住的東西倒是被他兜住了,但是他的西服卻沒法兒脫下來。不要說他自己沒法兒脫下來,別人也是沒法兒替他脫下來的。而且,他一動不敢動。只有那么老老實實地雙手撩著西服前襟,單膝跪地的份兒。一副向誰請罪,不獲寬恕,永遠長跪不起的模樣。
幾位日本人便亂了方寸。先將吐的那一位扶坐在椅子上,撫胸捶背,愛憐了一陣子,又圍著跪的那一位轉(zhuǎn),面面相覷,頓足搓掌,不知究竟該拿他們的這一位值得稱贊值得學習的同胞怎么辦才好。
包括市長在內(nèi)的中國人,面對此情此景,看著也怪著急的。不唯替他們?nèi)毡救酥?,也替自己著急。客人有難,主人總不能袖手旁觀??!大家七言八語,獻計獻策,盡是些不是辦法的辦法。
跪著的那位,微微頷首,也不瞧旁人,也不吭聲,仍然一動不敢動,仿佛可動也寧可不動。他這么樣一來,倒使替他著急的全體日本人和中國人,都不禁覺得,他那種單膝跪地長跪不起的姿態(tài),跪出了幾分可歌可泣的悲壯。
倒是侍酒小姐的聰明,比起因奮不顧身搶救大和民族體統(tǒng)而表現(xiàn)的文明武士道精神,更加實際些。她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把尖刀,握著就朝請誰恕罪似的日本人走了過來。
他的同胞們,大惑不解,甚至可能想到了可怕的方面。一個急忙上前攔擋,一個趕緊拉開空手道架勢護住跪著的,一個對婀娜的中國小姐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解釋什么,那意思大概是——半點兒也沒吐在地上,不是都兜住了嘛!
小姐嫣然一笑,表示并無歹意惡念,輕輕拖開攔擋她的日本人,趨向“請罪”的那一個身后,將尖刀從他的后衣領(lǐng)斜插衣內(nèi),就割衣領(lǐng)。幾下割開,置了刀,但聽哧啦一聲,雙手把件好端端的上等料子的西服從后襟撕為兩片。撕開那種料子,是很需要把勁兒的。接著,她挺巧妙的,由前邊,將兩片西服從“請罪”的日本人身上褪了下來,卷成一團……
單膝跪地的日本人這才得以站立起來。他雙腿一并,向侍酒小姐深深一躬,用生硬的中國話說:“謝謝,謝謝!”
市長帶頭鼓掌,暗中對侍酒小姐一翹大拇指。她又是嫣然一笑,拎著卷成一團的西服走出去了。
日本人也鼓起掌來。不過,不是為侍酒小姐的聰明,而是為他們那一位同胞之奮不顧身的精神。
吐過的那一位,一吐之后,酒力大除,清醒多了,不停地向同胞鞠躬,嘰里咕嚕說了一通日本話,大概是慚愧之至的意思。
一段插曲總算過去,眾神歸位。壞事變成好事,氛圍居然比先前友好了。別的日本人,也就無心再對另一瓶酒的真?zhèn)渭右澡b定了。但是他們也并不想善罷甘休,都對中國人中的“酒圣”說:“請!請!請!”大概是他們會說的唯一一句中國話。
市長又對馬國祥耳語:“他們?nèi)毡救藦膩硎遣话壮蕴澋模覐膩聿豢陷p易服輸。我看你也別多喝了,較量個平手就得了。別讓他們感到太尷尬,下不了臺。那么治他們也不夠友好是不是?畢竟人家不是專門來挑釁的,是來做生意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