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城市像受灼的海星,由于緊張縮成一團。
惶恐不安的人們聚集在市委前的廣場,黑壓壓一片萬頭攢動。
最先吃驚起來的是那些控制著城市最敏感神經(jīng)的人們——火車站、飛機場、電視臺、電臺、長途電話轉(zhuǎn)接臺、電報大樓……
現(xiàn)在已沒有人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不明白的只有一點——一小時后,或一天后,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
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紙船上的乘客。
他們開始需要上帝。而在這種時候,首腦即上帝。不想是也得是。
他們焦躁地盼望市長出現(xiàn)在某一窗口。
正如風暴將至,羊群攏向牧羊人一樣……
婉兒一覺醒來;叵肫鹱蛞箮缀醣荒莻王八蛋小子掐死,恨得咬牙切齒。滾到床邊,從地上抓起她那套新潮衣褲,越看越氣。她是善于服裝設計和剪裁的。如同唱戲的善于化妝。她對此道的興趣源于希望更美好地包裝自己的銷售心理。商品時代,包裝是廣告形式。而最佳廣告亦是藝術。包裝是商品的一部分。她極為重視這一點,以她那種十分內(nèi)行的眼光看來,二百三十多元買的新潮衣褲,比她手工再高明的人,現(xiàn)在也只好把它做成兩條內(nèi)褲,外加幾方小帕了。
“王八蛋,我饒不了你!”
她又在內(nèi)心里暗暗發(fā)誓。
無論白的黑的,她還沒碰到一個男人,像昨夜那個同胞似的對待她。
她覺得她的身體跟那套新潮衣褲差不多,也被挑了好幾刀,豁成了幾片兒放盡了血似的。那是一種虛脫般的感覺。她情知自己昨晚是被蹂躪得很慘的。但她一點兒也不心疼自己。只心疼那套新潮衣褲。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不過是別人的。包裝得再好也是別人的。替別人包裝罷了。而那套新潮衣褲卻是自己的。自己買的。自己是別人的消費品。它是自己的消費品。餓急了要吃點心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太在意點心盒子。她自己買回它急切地想立刻穿在身上欣賞欣賞的時候,不是也毫不在意地將包裝它的塑料袋扯破了嗎?
這么一想,她的氣倒消了一半。
可千不該,萬不該,那惡小子不該掐得她昏死過去……
瞧著他也不惡呀。靦靦腆腆的,挺招女孩子逗著玩的呀……也怨自己,把人家逗急了,一時犯起渾來了……
續(xù)著那一陣昏死,這一大覺睡得夠長的。省了幾片安眠藥……
“婉兒,婉兒,起了沒有?”
有人拍門。她聽出來了是對門單元的李奶奶。
“沒哪!……”她大聲回答。
“喲,你怎么不插門啊姑娘?我進來行嗎?”
李奶奶說著,已然將門推開。
“媽的!”
她又恨起來。替她落了暗鎖,又麻煩他個什么呢?這要是在他之后,再進來個賊……
意識到自己還赤條條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她急忙又將床單兒扯開罩在身上。她不是怕李奶奶見了她的樣子。李奶奶是瞎子。她是怕誰上樓正巧往屋里瞥一眼。盡管她推銷自己時隨意開價,可被別人白看一眼自己沒穿衣服的身體,她還是覺得是相當吃虧的事兒。
“李奶奶,您進就進來,把門關上……”
李奶奶關上門,不敢貿(mào)然往前走,靠門站著,惴惴地說:“婉兒呀,快起吧!快到街上去吧!”
“街上出什么事了,李奶奶?”
“我不清楚哇。你大哥和你嫂子,一塊兒去上班的,出門沒多久,又一塊兒回來了。我聽你嫂子哭。我聽你大哥訓她:‘哭什么!天塌下來眾人頭頂。必死的時候,也是全市人陪著死,不光你一個人死!’我聽著他的話心驚肉跳,問他,他不告訴我。這不,又和你嫂子一塊兒出去了。把小虎子扔給了我。我坐立不安啊!婉兒呀,就算奶奶求你到街上去打聽打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災難,回來給奶奶報個信兒,啊?行不?”
“行,行,您家去等著吧!”
李奶奶摸索著開門出去了。
她趕緊跳下床,插了門,翻出件連衣裙穿上,匆匆地刷牙洗臉。
不久前,派出所的人召開了居民大會,通告說某某化學研究所丟了兩大瓶氰化鉀。一瓶三公斤。兩瓶六公斤。希望每一個居民提供盜犯的線索。
后來傳說,盜犯給公安局寫了一封匿名信,六公斤氰化鉀,將于三日內(nèi)全部投放到自來水公司的蓄水池里。
于是全市掀起搶購的瘋狂。從瓶裝的汽水到大賓館大飯店里的高檔易拉罐飲料。小商小販趁機大發(fā)不義之財。一瓶汽水兩元三元。一聽橙汁十五元。銀行儲蓄所門前排起長隊。人們提取了現(xiàn)金就往冷飲店奔。整箱的啤酒整箱的汽水整箱的“水蜜桃原汁”“椰子原汁”“雪碧”“可樂”什么的,用自行車往家馱,雇了三輪平板車往家運,甚至動用公車……那些日子家家戶戶不敢擰開水龍頭。家家戶戶吃面包香腸。大人喝啤酒。小孩兒喝飲料。男人女人不洗臉。臟得看不過去,就全家集體到海邊洗一次。海濱公園每天早晨和晚上洗臉洗澡的人數(shù)以萬計,成為一景。
公安局并沒辟謠。可也沒發(fā)出什么《告全市人民書》通知可以喝自來水。自來水廠周圍軍警密布,日夜戒備森嚴,倒是真的。
后來又傳說匿名信并非盜犯寫的,而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寫的。
于是許多花光了存款的人聚眾鬧事,在那些大發(fā)不義之財?shù)男∩绦∝溕砩铣鰵,打得他們頭破血流,折胳膊斷腿。還砸了幾家趁機銷售過期飲料的國營商店……
盜犯究竟逮住沒有,以及他為什么不盜別的,專盜氰化鉀,至今誰也不知道。
婉兒一邊對著鏡子描眉涂紅嘴唇一邊想,大概在公安局和全市人麻痹之后,那盜犯終于得逞,全市人發(fā)覺都已中毒了吧。
可她又感到自己沒有絲毫中毒的跡象。興許是平均了,每個人攤上的含量太少,慢性中毒?以她從電影和電視中獲得的常識,氰化鉀中毒那是立竿見影的!
有什么呀,不就是個死嘛。姑娘我死到臨頭也得打扮漂漂亮亮的。趁這會兒還沒死,再享受一天青春才是真格的!
她對鏡子里妖媚的自己飛了個洋味兒十足的吻,離開家,從從容容下了樓。
樓前,幾個老女人聚頭聚腦議論什么,見了她,都挺客氣地跟她打招呼。開放和不開放就是大不一樣。若從前,人們一定歧視她。如今人們非但不歧視她,還對她另眼相看。有時還向她換外匯。有時還善意地說:“要是碰到了個真心實意的,就跟著出去吧!”或者關心地問:“你打算去美國呀,還是想去日本呀?英國男人穩(wěn)重,法國男人輕浮,千萬別找法國男人!”
就憑這一點,她也打心眼里擁護開放。但對改革絲毫不感興趣。
街口小飯館的主人,六十多歲的孟祥大爺,立在門口望天,見了她,招呼道:“姑娘,還沒吃早飯吧?我這兒有包好的餛飩,給你下一碗?”
他原是大飯店的一級廚師,前幾年該退休的時候,飯店不放他。也有家合資的飯店打算高薪聘他。他卻十分固執(zhí)。想留的留不住他。想聘的聘不去他。自己租下了三十多平方米一間臨街的門臉兒,擴建修繕一番,開了這個小飯館。他對別人解釋他的想法——當了一輩子師傅。一級也是師傅,想當幾年老板。飯館不大也算是老板。老了老了,換個活法,興許活得新鮮,能多活十年八年的。畢竟是大飯店的名廚師,各方各面,熟人多。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經(jīng)營得挺紅火。每月納稅后,千多元的進項。買了輛蘇聯(lián)進口的“波羅乃茲”小汽車。自己坐的時候有限,一條街上的人辦什么急事兒,卻差不多都坐過了。給錢,他收下。不給,也不計較。別人說,他買這車,快成一條街的公車了,不如不買。他說,這輛車替他維下了一條街的人緣。死了,有人在世間念他幾句好,他在閻王爺面前也有得意處。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嘛!
婉兒正覺餓得慌,進了飯館。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問:“姑娘,來碗海鮮的呢,還是來碗酸辣的?”
她落了座,說:“來碗酸辣的吧!
他一邊下餛飩,一邊又問:“姑娘,好幾次,你可是都要酸辣的。是不是……那個……?”
婉兒明白他的意思,嗔道:“您問的什么呀大爺!我還沒結婚呢,就那個啦?”
他說:“你別生氣。這話,別人問不得,我還問不得?咱們爺倆,誰跟誰?我知道你那顆心,早已經(jīng)不是中國心啦。不跟人家來真格的,哪個老外肯帶你出去?我是怕你遇到了難事,不好意思求人。著急在心里……”
婉兒臉紅了,反問:“小紅呢?”
“到市里去啦!長腿的,不都到市里去了嘛!”
孟祥師傅說著,將餛飩端了上來。
“大爺,發(fā)生什么事啦?”
“怎么,你一點兒不知道?”
婉兒搖搖頭。
“難怪你今天還有心思打扮這么漂漂亮亮的!”
“我哪兒打扮呀。我不天天都這樣兒嘛!”
孟祥師傅說:“你先吃。吃了這碗餛飩我再告訴你。免得我先告訴了你,你一口也吃不下了!闭f罷,又到外面去,又仰臉望天。
婉兒津津有味地吃了那碗餛飩,邁出來,說:“我吃完了!
孟祥師傅拉起她一只手,將她扯至街心,問:“你左右瞧瞧,咱們這條街,對勁嗎?”
街上異常地靜,一個人影見不著。
婉兒左瞧了一陣,右瞧了一陣。左端街口正對著的是郵局。右端街口正對著是一面大廣告牌。寫著——“黑妹黑妹,魅力無窮,人人都愛黑妹!”
婉兒說:“沒什么不對勁兒的呀!”
孟祥師傅說:“沒什么不對勁兒的?咱們這條街,原是南北街吧?現(xiàn)在呢,成東西街了不是?你這姑娘,竟還沒覺出點兒不對勁來!”
“是,是成東西街了。這怎么搞的呀?”婉兒大惑不解。
孟祥師傅兩手握拳,兩拳相對猛地分開:“明白了?”
“不明白!
她的確不明白。
“還不明白?咱們這城市,斷裂下來了!”
“斷裂下來了?跟哪兒斷裂下來了呀?”
“還能跟哪兒?跟原先連著的陸地唄!”
“那,現(xiàn)在是在哪兒呀?”
“現(xiàn)在嗎,往近了說,在海上漂著。往遠了說,在洋上漂著……”
“那,咱們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嘛!”
“那有什么呀?不是挺好玩兒的嘛!”
“好玩兒?在海里洋里,咱腳下的地,就好比是塊土坷垃!你知道什么時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啰!”
“可您望天有什么用哇?”
“望天是沒用。我想在天上找塊不動的云做定標,測測咱們這城市,是不是還在轉(zhuǎn)!
“它轉(zhuǎn)?”
“不轉(zhuǎn),南北街怎么變成東西街了?”
婉兒的心,已然飛向市內(nèi)。她好興奮哇!終于有一件值得她密切關注的大事發(fā)生了!終于將有一場大刺激來臨了!
她的靈魂里,早就有一種對于大刺激的渴望蜷伏著了。它日益強烈而且增長迅猛,寄居在她的靈魂里。它張著貪婪的大嘴,時刻吞掉她對生活對生命的一切熱忱、一切沖動、一切真情,使她的靈魂蒼白而空虛,排泄出相反的骯臟的東西污穢她的靈魂。有時她簡直覺得自己是根本沒有靈魂的。她是根本不需要有靈魂的,既然靈魂里蜷伏著一種對于大刺激的渴望。其實她始終不太明白她自己。她企盼的不過僅僅是一個日子,一個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在這個日子里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實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實面貌;在這個日子里能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莫回呀頭!……”
“姑娘,你怎么好像……還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爺似乎認為她該嚇得面無人色驚得魂飛天外才合乎情理。見她鎮(zhèn)定自若,眸子里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兩頰泛起興奮的紅暈,難以理解了。
“大爺,我不疑。我信……”
婉兒不禁笑了。
“你還笑!有什么好笑的?”
老孟祥生氣了。
“大爺我沒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并且狡辯:“我這張臉,天生面帶三分笑。我也不能整天故意板著個臉,滿臉舊社會的模樣,好像我對現(xiàn)實有多么多么不滿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聲,又仰臉望天。
婉兒也仰臉望了望天。天空有好幾朵云。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選中哪一朵作為定標。它們都像在移動。也許是城市仍在旋轉(zhuǎn)?她并沒有他那么固執(zhí)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云在移動還是地在旋轉(zhuǎn)。人真是古怪的東西,大難將至,卻要死個明白似的。她對老孟祥也感到無法理解。他那種仿佛古代天文學家般的樣子,使她又想笑,卻不忍笑。他那么憂患萬端,她可不愿招惹這位好老爺子生氣,影響了彼此的關系。
一輛警車鳴著警笛,出現(xiàn)在左端街口,氣急敗壞地沖過來。
她趕緊扯著老孟祥躲到路邊。
警車卻未從他們身旁駛過。它急剎車,發(fā)出一聲怪叫,停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幢樓前。幾名刑警躍下車,撲進樓。
“唉,這都是征兆。〗贁(shù),劫數(shù)……”
老孟祥悲天憫人地連連喟嘆。仿佛他自己是超乎劫數(shù)之外的,只是同情蕓蕓眾生而已。
婉兒不由得又發(fā)問:“大爺,他們抓誰呀?”
“孫寡婦的兒子。”
“二鐵?他刑滿釋放后,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嗎?”
她認識二鐵。有天夜里,一個蒙面者不知用什么撥開了她的家門,持刀逼著她,強奸了她。他離去后,她守在窗口。當他從窗下溜過那一瞬間,她將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準地砸在他頭上,把他砸昏了。幾層樓的男人被她喊出,圍住他,從他頭上拽下女人的絲襪,才認出他是二鐵,是那個在同院長大的在“嚴打”時期被判了三年刑剛釋放不久的“鐵子哥”。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人們詛咒他太惡太沒人味兒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當媽的,主張聯(lián)名強烈要求司法部門,這一次判他個十年二十年的,把他發(fā)配到遙遠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滿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親聞訊趕來,雙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向人們磕頭如搗蒜。她丈夫早年死于車禍。她只有鐵子一個兒。她守寡十幾年,到了想改嫁個人再嫁卻為時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為了她的兒……
婉兒當時竟一點兒也恨不起鐵子來,竟憶起了小時候她常受男孩子們的調(diào)戲,而他保護過自己的往事。她甚至后悔不該用花盆砸他。也暗暗責備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將女人的絲襪套在頭上弄成怪可怕的樣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何況他是“鐵子哥”。何況,他蹲監(jiān)獄三年之中,她還常去看望他的寡婦老媽,安慰過她。如果他鄭重其事地對她有所表白,只要不是在她心煩的時候,有什么不行不可的呢?說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個外國佬帶走了,從此禍福難料,老死異邦。在這之前,對于中國人,慷慨好施,多給予一個,多給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兒女中國心。‰y道像她這樣的女人,對于某個外國佬,還有義務有責任珍惜自己嗎?
鐵子啊鐵子。‘敃r她想,那些外國佬兒每次怎么擺布我婉兒你是不知道。你甚至也夢想不出。如果你親眼見過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大概也會鄙視我的。那么你也就不至于為得到我這樣的女人一次而煞費苦心啦!你犯這一次罪是多么的不值得呀!我不認為你這是罪行,眾人也認為你這是罪行哇!你瞧你把小事一樁搞得多么復雜多么難以收場。
她當時竟很可憐他了。尤其可憐他的寡婦老媽。
于是她對眾人說,算啦算啦,一條街住著。咱們這條街又叫仁義街。咱們這條街的人格外看重的又是“仁義”二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算啦算啦!何況他也沒把她怎么樣。他壓根兒就沒對她這個人存什么歹念。他不過想偷點兒什么東西罷了。還沒偷成。他沒工作。每天吃的花的,是他寡婦老媽的那一份兒微薄的退休金,一時又動了偷竊之念也情有可原……
她對眾人說著的當兒,他已緩過來了。一緩過來,開始呻吟了。并且,哭了。
他的寡婦老媽,扶起他,命他一并跪下,一并給她磕頭。給眾人磕頭。
她問他:“二鐵,你是不是就想偷我點兒東西呀?”
他只磕頭。不回答。
她問了他幾番,他口中才擠出一個“是”字。
“大伙說得對。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一條街上誰歧視過你?大人孩子,誰也沒有。你家門口作案,大伙能不生你氣嗎?你愧不愧呀?”
她又對他說了幾句教誨的話。并非真是為了教誨他,而是為了平息眾怒。三年徒刑,監(jiān)獄沒把他教育過來,她幾句話就能使他立地成佛了嗎?她有這點兒自知之明。
于是眾人主張扭送他的決心皆動搖了……
于是眾人對他和他寡婦老媽惻隱起來……
于是始終默默看著事態(tài)發(fā)展的孟祥老漢,吩咐兒子開來了小汽車……
于是眾人相幫著將血流滿面的二鐵塞入車里……
于是他被送往醫(yī)院……
她還奔回家一次,回來后悄悄塞給孟祥老漢女婿幾張百元大鈔……
誰都沒注意到。
然而老孟祥注意到了。
眾人散盡,她將哭哭啼啼羞恥難言的鐵子媽送回了家。
當她獨自走在路上被老孟祥攔住了。
“姑娘,我對你說句話。”
她就站下聽。
“今天……這個……”
老孟祥將大拇指豎在她面前。
她以為他說反話,弦外有音,正欲回敬他一句刻薄之詞(那她有的是,對誰都大方),卻不料他拍拍她肩,又說:“二鐵那渾小子不是個東西!那樣的兒子當初還莫如按尿盆里溺死!可孫寡婦太可憐啊!人嘛,到什么時候,也得講慈悲,也得有惻隱之心。沒點兒惻隱之心,不是人。大爺今天服氣你。往后,有用得著你孟大爺?shù)牡胤,你只管開口。你大爺若推三拒四,你大爺不算孟嘗君的后人!”
老孟祥說完,轉(zhuǎn)身便走。挺直著腰,倒背著手,邁著京戲舞臺上好漢豪杰那種穩(wěn)重的方步,走得很是軒昂。
從那一天起,他見了她總是主動打招呼。
……
老孟祥望著警車,良久才回答婉兒的話:“一小時前,鐵子把韓俊生給殺了!”
“他……為什么?!”
這件事,對婉兒的震動,比這座城市此刻是不是仍在旋轉(zhuǎn),今天下午還存在不存在猛烈一百倍!
她呆了。
“大爺在這條街活了五六十年,就我所知,自打有這條街,這條街從沒發(fā)生過命案。今天卻發(fā)生了……不是征兆是什么呢?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老孟祥仿佛在向誰發(fā)問,希望有誰能回答他。又仿佛在問自己,希望由自己來回答,而自己并不想回答。
“大爺,二鐵他究竟為什么?……”
“唉,他今天非殺人不可,是他命里的劫數(shù)。也是孫寡婦命里的劫數(shù)哇!這叫‘在劫難逃’。咱們這座城市也一樣,在劫難逃。他刑滿后,不是老疑心當年韓俊生告發(fā)的他嗎?根本不關人家的事。人家沒告發(fā)過他。當然,判他三年刑,他感到委屈。可話又說回來,誰叫他整天跟市里的那些個小流氓混在一起不干好事呢?多少人勸他,如今工作也由街道安排了,別再惹是生非了,該讓他那寡婦老媽省點兒心了。我也勸過他?伤b聽進去了。其實把大伙的好心全當驢肝肺,還是恨人家韓俊生。到底他用鐵锨把人家劈了……頭都鏟掉了……唉,唉,細說不得。太慘,太慘了。∵舞著鐵锨嚷嚷——今天大仇不報,就晚了。全市人都活不到天黑,絕不能想報仇也報不成了,倒便宜了姓韓的。還哈哈大笑……多少人證明過,連派出所也證明過,不關人家韓俊生什么事,他不信哇!他就信他的胡疑亂猜哇!人家死得多冤枉呀!”
這時,婉兒看見,雙手銬于身前的殺人犯,被幾名刑警押出樓,押上了警車。
“你們都得死!你們都得死!都死!都死!統(tǒng)統(tǒng)死光!統(tǒng)統(tǒng)死絕!你們都得和我一個下場!你們活過今天也活不過明天去!這座城市完蛋啦!哈哈完蛋啦!”
二鐵的號叫十分可怖。充滿了對一切人的深仇大恨。是的,那是一種對一切人的深仇大恨。使婉兒相信,如果他做得到,他肯定會守著一口大油鍋,把所有的人都一個個倒提著,順進鼎沸的油里炸,炸得焦黃酥脆的,大吃特吃。炸一批,吃一批。永遠吃不飽,永遠炸下去,永遠吃下去……
她無法理解他的仇恨。
她和他不一樣,她只是不信任別人?刹⒉怀鸷迍e人。即使是不信任,她也常常無法做到。更多的時候,她是說服自己,別信任何人,而往往還是信任了,還是受騙了。即使在受騙之后,也不仇恨別人,只懊惱自己。即使對某人產(chǎn)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就好比煙不能越吸越長,酒不能越喝越多。即使她發(fā)誓報復,那也不過就是自己對自己發(fā)誓而已,永遠不會成為行動。依她想來,鐵子倒是應該感激許多人才對。不管他與現(xiàn)實如何抵牾,他還是沒理由不感激那些非但不歧視不輕蔑他,反而真心實意地關心過他幫助過他的人……
她不由得捂耳朵。他的號叫使她毛骨悚然。如果他已經(jīng)瘋了,他的號叫也許并不會使她感到有多么可怖。然而,分明地,他沒瘋。瘋子是不會埋藏仇恨的。瘋子行兇也是絕不會考慮后果的。他卻考慮了——所以他的行兇才選擇于今天早晨。他大概以為法律根本來不及對他進行宣判,所以他的號叫之聲中才有那么巨大的快感……
她從前并不曾憎惡過他。甚至,在她遭到他的強奸之后,她也不曾憎惡過他。但此時此刻,她憎惡他就像憎惡某些男人藏污納垢的生殖器。聯(lián)想到那東西,她仿佛覺得,那一個夜晚,他其實是將他對一切人的仇恨射入到她的子宮里了。是的,是的,那一個夜晚,那種事,對他也無異于復仇吧?既然他仇恨一切人,他對女人怎會例外呢?他未必不想殺死她,那一個夜晚,只不過他想殺她時,手中無刀罷了。在他恣肆宣淫之時,她趁機將他掖在枕下的刀抽出,從窗口拋到外邊去了。此刻她清楚地回憶起來,他從她身上滿足地翻滾下去的時候,他的手曾在枕下一摸……他發(fā)出快感的呻吟之時,透過薄薄的女人的絲襪,也能看出他臉上呈現(xiàn)著一種邪獰的仇恨……
婉兒后悔沒用花盆把他砸死。
也后悔她對他的惻隱。
她一陣惡心,差點兒吐出一口什么。立刻用手絹捂住嘴。
老孟祥說:“我知道你這會兒是怎么想的!
“互相殺吧!互相砍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哇!沒仇沒冤的,看誰不順眼,一刀捅了誰!哥兒們,爺兒們,不捅白不捅哇!看哪個小妞好看,扒光衣服,大馬路中央干了她呀!不干白不干哇!無法無天的時候到了!都怕個屌呀!……”
殺人犯不知怎么又從車上跳下來了,繼續(xù)蹦著號叫。以亢奮到頂點的最無恥的話,對跟著擁出樓的一些人煽動著。
兩個刑警也從車上跳下來了。其中一個對準殺人犯的后腦,高高舉起警棍,狠狠一棍。
號叫聲戛然而止。殺人犯連晃也沒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兩個刑警,一個搬他的頭,一個提他的雙腳,將他蕩了幾蕩,往車上甩。他的頭磕在車后門上,第一次沒成功,他落地了。兩個刑警,像第一次一樣,進行第二次。第二次也沒成功。還是因為頭磕在車后門上。第三次才成功了。
警車尚未離去。街另一端又開來一輛白色的車。
老孟祥說:“韓俊生他老婆,瘋了……”
街道太窄,兩車司機,互不相讓,爭吵。
人們站在樓根底下,默默圍觀。
“唉,唉,還吵,還吵,中國人。
老孟祥嘟噥著,過去勸:“同志們,同志們,今天,啊,我也不說了!兩輛車,都不是一般的車,這時候還能開來,就夠意思的啦!別吵,別吵……”
兩個刑警認識他,給他面子。警車倒退著駛出了這街。
于是精神病院的車才開至樓前停住。幾個穿白大褂的男女,匆匆入樓,片刻,好幾雙手舉出一個女人。那女人倒是也不號,也不叫。雙手垂著,一動不動。仿佛一具石膏像?谥心钅钣性~反復說一句話:“你有刀,我家也有刀……”最后出來的男人,領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
圍觀的人中,有人指點著悄悄說:“那是韓俊生他弟弟。精神病院的副院長。以前常來他哥家串門。沒這種關系,今天精神病院還能接收瘋子?”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天……哎,今天是星期幾?”
精神病院的車也開走了。
那瘋了的女人的話,卻似乎仍響在每個人耳畔:“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鐵子的號叫,卻似乎仍在空中回蕩:“互相殺吧!互相砍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哇!看誰不順眼,一刀捅了誰!不捅白不捅哇!……”
“鴿子樓”的男人和女人們,你望我,我瞧你。每人的眼中,都增加了另一種恐懼。一種剛才還不曾表現(xiàn)出的恐懼,一種對他人的恐懼。仿佛,在彼此眼里,熟悉了十幾年幾十年的他人之面孔,一時都變得猙獰可怖起來了。仿佛,每個人都會突然亮出件利器,兇兇惡惡向自己砍殺似的……
“看,看,海鷗!海鷗!”許許多多許許多多海鷗,成千上萬只海鷗,大雷雨前的蔽天烏云似的,不知何時籠罩于城市上空。它們響亮地叫著,如同鬧蝗災的情形一般,來勢洶涌幾乎完全占領了人們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們很快就不望這一城市中的奇觀了。
人們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似乎都表明著一種不言而喻的防范和警告——不許犯我!仿佛只要稍微疏忽了對他人的一舉一動的密切注視,他們內(nèi)心里那一種正在擴散著的恐懼,就會被自己的鮮血和腦漿涂染成慘怖可怕的現(xiàn)實……
海鷗們的叫聲,越來越響亮了。飛翔和俯沖的高度,越來越低了。一些羽毛,從空中悠悠地飄落。
突然,從六層樓的一個窗口猝摜下一件物體。
有什么東西,濺到了幾個人臉上。
那物體就落在離人們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女人。面朝下。頭被堅硬的水泥撞擊得散碎了。長發(fā)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發(fā)套。
一個少婦尖叫一聲,率先遁入樓里。
人們頃刻逃竄而盡。
這條街上,霎時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鷗成群成群地降落,占領了一座樓頂,又占領了一座樓頂。一只,兩只,三只,一只接一只,竟直接降落在街上,無所畏懼地踱來踱去。
婉兒望著那個從樓上墜下的女人,更準確地說,那具女尸,低聲說:“是鐵子他媽……”
老孟祥點了一下頭:“是……”
“她完了……”婉兒已渾身發(fā)抖。
“完了……”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兒只想趕快離開這條街,到市里去,和成千上萬的人在一起。如同那些響亮地叫著的海鷗們成千上萬只在一起。此時此刻,這條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這一座城市。這條街上的人們也使她感到可怕。他們彼此間的恐懼心理嚴重地影響了她。他們?yōu)槭裁床粨硐蚴欣锶ツ?她不明白。難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們的恐懼則便更大嗎?這座城市絕不會有成千上萬個鐵子呀!雖然幾乎每天都有行兇事件發(fā)生。而這條叫仁義街的街道,卻未必沒有第二個鐵子仍隱蔽在什么地方,磨刀霍霍,伺機殺人,為了圖一時的報復的快感,或僅僅因瞧著誰不順眼。盡管老孟祥說這條街上此前從未發(fā)生過殺人命案。盡管這條街上的人們一向誰也不輕易得罪誰。她甚至懷疑,鐵子殺韓俊生,不見得是由于報復心理的驅(qū)使。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早就想殺一個人。而韓俊生老實且膽小如鼠。屬于那種被殺時只會求饒絕不會進行反抗之人,殺起來順利。報復不過是他的借口。人若產(chǎn)生殺人之念,首先得說服自己,征得自己的同意。有了一個借口,哪怕是一個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個殺的理由,殺時不至于猶豫不至于想殺不敢殺,或下不去手……
“大爺,我……我走了……”她忐忑地說。
“走吧。姑娘,你快走吧。記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這種時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老孟祥由衷地叮囑。
“大爺,我……我……可能不再回這條街上來了……”
“別回來了。姑娘……別回來了……誰知這條街,過會兒還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孫寡婦的尸體看了一眼。
老孟祥說:“有我呢。我不到市里去,和他們的想法不一樣。他們是舍棄不了他們的家。我嘛,舍棄不了這條街?傆X得,我若死在別人后頭,也許可以為先死的人盡點兒什么義務……”
她打開小坤包兒,翻了翻,說:“大爺,那碗餛飩,我……我沒零錢……要不您先給我記上賬吧!興許這一切,不過一場虛驚。最終什么可怕的事也不會發(fā)生……”
老孟祥又笑了。這一次笑得頗樂觀。
他說:“好。大爺就給你記上賬。算我替你,在我的賬簿子上,存一份兒希望吧。”
婉兒神色凄凄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爺,還得拜托你,給我對門的孫奶奶,轉(zhuǎn)告?zhèn)明白話……”
“哪個孫奶奶?”
“就是住我對門那個。雙目失明那個……”
“她呀,轉(zhuǎn)告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擔驚受怕的……”
“是這樣!不轉(zhuǎn)告也罷。”
“不轉(zhuǎn)告也罷?”
“不轉(zhuǎn)告也罷!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見。很決斷。
婉兒便不再說什么,卻仍不走。她覺得,自己仿佛欠這條街些什么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償還清楚,作個徹底的了結,日后必負內(nèi)疚。她那種心情,好比將同丈夫去辦離婚手續(xù)的女人。在劃分財產(chǎn)的時候,寧愿顯得大度。在剪斷夫妻關系之前,對丈夫并非已無絲毫溫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戀地望向她住過的那幢樓,望向?qū)儆谒哪且粋窗口。窗子敞開著。窗臺上落了幾只海鷗。它們在她的注視之下,一只接一只,從容不迫地蹦入室內(nèi),占領了她的房間。那情形如同幾名慣于出生入死的偵察兵,從容不迫地占領了沒設崗的敵軍指揮部,儼然成了主人。婉兒想象得出它們怎樣撲著翅膀,躍上桌子,躍上床,躍上梳妝架,為所欲為,無處不遺屎。更多的海鷗被同類的大膽妄為所鼓舞,紛紛俯沖向這個窗口。比同類更肆無忌憚,甚至不屑于在窗臺落落腳,直接飛入室內(nèi),仿佛她的房間里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將它們不可抗拒地往里吸。
婉兒對她的房間的確非常眷戀。那畢竟是完全屬于自己的停泊地,屬于自己別人不可擅自闖入的碼頭。她明白,當她轉(zhuǎn)過身去,它便不再屬于自己。她便成了一條沒有停泊地沒有碼頭可靠的船——在這座危機四伏處處籠罩著惶恐不安的城市里。正如這座城市在時時可能造成濤淵浪谷的海面之上沒有目標也沒有航線可循地漂移……
“你先別走,我有東西送給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么,三步并作兩步向他的飯館走去。
屋頂上,懸掛營業(yè)幌子的高竿橫木上,也落滿了海鷗。它們看去都很強健。它們響亮地叫著,叫聲里有一種巨大的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兒,紛紛向老孟祥進攻,將他阻止在飯館門外,不允許他邁入。仿佛他是一個強盜,而它們是飯館的衛(wèi)士。它們的進攻相當無畏而且兇猛。
這些海鷗,這些追隨著漂移的城市,從內(nèi)陸海遠征到大洋上的海鷗,一廂情愿地將這座城市當成了一座島嶼。它們同仇敵愾,企圖占領整個“島嶼”。如果它們不能占領它,它們就只有占領天空了。而占領天空須不停地扇動翅膀,它們都已精疲力竭。在它們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這座“島嶼”,四周水天相連,沒有另外的落腳之地。甚至,連一艘可以追隨,可以暫時在桅桿上歇息的艦只的影子也沒有。它們不認為追隨這座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它們認為是一個陰謀,是一個騙局,是被誘而上當?shù)。它們不打算和這座城市里的人和平共處。它們不信任人。它們斷定人不可能不傷害它們。它們是不知來自何方的洋上“游走部落”。
“滾開!滾開!……”
老孟祥揮舞著胳膊,招架著抵擋著它們的進攻。
他的謝了頂?shù)墓忸^,被啄出了血。
他憤怒了。
他的手在揮舞之中竟抓住了一只海鷗。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只,又摔死了。
接連抓住幾只并且全都摔死,海鷗們的進攻之勢才敗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機進入飯館。
婉兒不敢去到飯館門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鷗。
不一會兒,老孟祥懷抱著什么從飯館里跑了出來,跑到她跟前。
“這個,你帶上!彼麑⒁粋旅行背包幫她背在身上。
他光頭上的血淌到他臉上。他抹了一把臉,看看手,催促婉兒:“快走!快走!包里有救生圈,小紅留給我以防萬一的。也許,用得上……”
“大爺,我不……”
婉兒縮著雙肩,想使旅行背包從身上褪落下來。
“你這姑娘,不聽話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來,重幫她背好。又說:“用得上,你將來別忘念大爺一個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爺送你空人情!
婉兒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給他磕個頭。
“快別這樣!”老孟祥扶住她,沒容她跪下。他叮嚀:“大爺給你這個包,比你裝錢的那個小包包,可重要得多!當心別被騙去,偷去,搶去!什么情況下了啊,還只帶著錢!要是能見著小紅,對她說,別擔心我!別回來!顧她自己吧!”
進攻過他的那些海鷗,飛了過來,不停地叫,在他們頭頂威脅地盤旋。
“走!”
老孟祥雙手把婉兒一推。婉兒心腸一硬,抽泣著跑了。
海鷗的叫聲,在她聽來,如同一陣高過一陣的勝利的歡呼……
她一口氣跑到街口才站住。
她反身一望,魂飛魄散——只見老孟祥抱著頭,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兒逃。分明地,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更多更多的海鷗,比剛才更兇猛地向他進攻著,進攻著。他已經(jīng)根本喪失了招架一下抵御一下的能力。眼睜睜地,她望見他,終于倒下了。海鷗們?nèi)圆豢戏胚^他。落在他身上,繼續(xù)啄他。這一群啄夠了飛起,那一群落下接著啄。它們的勝利的歡呼響徹天空……
更令她魂飛魄散的情形緊接著發(fā)生了——街道從中段裂開了。裂縫左右橫著伸延,撕開一幢幢樓房,撕開一個個院子,撕開一切……
城市的又一部分斷裂了!
飯館的幌子卻依然高懸未倒,像一面旗。斷裂的一部分城市,像從巨艦舷上漸漸放下的小艇。緩緩地,斷裂終于徹底,終于形成脫離。一幢幢被撕開的樓房里,各式各樣的家具——組合柜、寫字臺、沙發(fā)、床、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以及看不清辨不明的小東西,和人——或穿長或服短的男人女人孩子,接二連三地掉出來,掉下去。物體和人仿佛被城市的斷裂現(xiàn)象吸入了地獄……
當飯館的幌子遠去之時,當兩部分城市之間出現(xiàn)了水面之時,一些人從被撕開的樓中和院子里奔逃出來,他們拼命跑向邊緣地帶,朝城市的主體揮手喊叫。如同被遺棄在蠻荒曠野的乘客。
婉兒雖然聽不清他們究竟喊叫些什么,但是身臨其境般地體會到了他們的絕望。
斷裂而去的那一部分城市吸引了一群海鷗。它們的叫聲蓋住了人喊。它們的叫聲里充滿了憤怒。不知它們是憤怒于它們的“島嶼”的又一番無可奈何的斷裂,還是憤怒于失態(tài)的人。它們向那些人展開了進攻。它們的進攻看上去有部署而且有戰(zhàn)略。它們從空中輪番進攻。人群在地上忽東忽西倉皇四竄。海鷗以它們凌厲的閃電般迅速使人根本來不及躲避的進攻,陰險地將人驅(qū)趕向海里。并絕不允許落水之人再游向那地岸。他們迫不得已,舍近求遠,向城市的主體游來,而不會游泳的人,直接沉入水中,沉得像石頭一樣快……
又一群海鷗起飛,在兩地之間的海面上,狙擊著游泳的人。那仿佛是一場海鷗們的飛翔表演。它們互相比賽特技似的,在一種娛樂般的角逐般的無情行為中,以優(yōu)美的高超的進攻,頃刻將浮于海面的人們殲滅得無影無蹤。
海面寂靜了。
寂靜而溫柔。
那遠去的城市的一部分殘骸之上,再也沒有什么活物出現(xiàn)了。
婉兒確信,實際上肯定是再也沒有什么活物存在了。
飯館的幌子,悠來蕩去的。如同一只招擺的手,向什么依依地告別。
婉兒以一種超常的鎮(zhèn)定控制自己,才沒癱軟在地。
她明智地轉(zhuǎn)過了身去。
她想跑起來,兩腿卻連邁動都變得機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市內(nèi)……
天塌下來眾頭頂著——這句話的最徹底的意思乃是,如果一塊兒死,死有什么可怕的?同時是,如果我死了而別人僥幸活下去,公正體現(xiàn)在哪里?
聚集在城市腹地的形形色色的人們,正是由于本能向他們所認為的公正靠攏。他們對這座城市的命運也是對他們自己的命運的關切之心,大致剖析起來有三個層面——災難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災難一旦降臨,是否真的誰也活不成?若只死一部分,預先怎樣做才能確保自己屬于另一部分?不少人的潛意識里,“替天行道”的思想正在儲備成某種行動的勇氣。如果只死一部分而他們自己不管預先怎樣做竟還是不可能屬于另一部分,那么他們打算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弄死肯定能活下去的那部分。彌補遺憾的災難之不完善,為他們自己爭得人生的最后一次公正。只要一塊兒死,只要都死,只要誰也別活,他們是會很從容很鎮(zhèn)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陪的。他們是會視死如歸的。大丈夫,生則生,死便死,有何泣哉?但是必須“一塊兒”。不“一塊兒”的憤怒——要是如此的話,于他們,是強大過死之恐懼的,是他們所絕對無法忍受的現(xiàn)實。他們不是鐵子。他們和鐵子有區(qū)別。鐵子的暴行沒有思想支撐著,只受心態(tài)驅(qū)使著。他們的心態(tài)卻比鐵子冷靜得多。他們首先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的人。而鐵子是早就活膩歪了早就想死的人。他們?nèi)切┮恍南牖钕氯ト绻坏┗畈怀刹糯蛩銓e人也統(tǒng)統(tǒng)弄死的人。倘若城市化險為夷,他們將繼續(xù)存在于我們周圍。我們誰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大難將至的日子頭腦里曾有過多么可怕的念頭。他們永遠也不會號叫出鐵子所號叫過的那些話。即使在他們真的動手殺人的時候,他們也會表現(xiàn)出某種道德方面的自信,殺一個心安理得地說一句:“好了,這就多一分公正了。”如同上帝委派到人間來公正地處理某項事務的特使。
他們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著,傾聽著,觀察著,并且,物色著鐵子那樣的人。他們明白,“替天行道”的時候,鐵子那樣的人,是他們用得著的幫手。
他們危險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們內(nèi)心里只有一點他們根本無法戰(zhàn)勝的恐懼——如果我死了而別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萬千萬不要將如此冷酷無情的規(guī)劃造成現(xiàn)實吧!
他們怕別人活甚于怕自己死。盡管他們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正如賭馬的人痛不欲生也許并非自己賭輸了一千萬而是別人賭贏了一千萬。
對這一點他們簡直怕得要命,怕得聽到一句可能不會一塊兒死不會統(tǒng)統(tǒng)都死的推測,他們的靈魂就千刀萬剮般地抽搐一陣。
然而他們都竭力偽裝出事不關己滿不在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游手好閑的純粹白相客的樣子……
真正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有的,而且還不少。那是一些二十多歲的青年。
他們在海濱路兩側(cè)的人行道勁歌勁舞,如醉如癡。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
你這就跟我走,
噢……
你這就跟我走。
他們反反復復反反復復唱《一無所有》。唱得他們自己一個個血脈賁張。仿佛這一個大難將至的日子,是他們的狂歡節(jié)。他們并非幸災樂禍。他們內(nèi)心里也不計較自己可能會死而別人可能會活下去。他們是真的不怕死。他們一點兒也不嫉妒別人活。他們只是勁歌勁舞如醉如癡地狂歡而已。
如同中國的每一座大城市一樣,這座城市的青年,也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類型:虛無型的,及時享樂型的,所謂追求型的。如果說還有第四類。那么第四類則是在現(xiàn)代城市的觀念碰撞之中最尷尬而茫然無所依托的一類,好比“布爾加的驢子”,徘徊在幾片草地之間,猶猶豫豫選擇不定,餓得一天比一天瘦直至皮包骨頭直至倒斃下去!吧系郯,選擇是多么困難的事情呀!”——他們倒斃之前的嘆息既悲涼又令人可憐。
唱《一無所有》的當然不是“布爾加的驢子”們。
而是第一類青年們。
他們的口頭禪是“懶得”怎樣怎樣。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是一切一切都“懶得”去想“懶得”去做。直至“懶得”戀愛、“懶得”結婚、“懶得”活著。他們之所以還一個個活得好好兒的,在數(shù)量上有增無減形成絕不容忽視的一類,乃是因為“懶得”自殺。他們對于自殺身亡或自殺未遂的他們的同齡人的評論是——“就當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不就等于死了嗎?何必死得那么鄭重其事的!”他們輕蔑無論以什么理由什么方式結束生命的態(tài)度。正如他們輕蔑那些認認真真地活著的人。按照他們的邏輯,人的一切主動行為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理應受到輕蔑的。他們并不厭世,因為他們在“懶得”的狀態(tài)之下其實活得都很怡然自得都很滋潤。活著絕不意味他們熱愛生活熱愛生命。不,他們一點兒也不熱愛。一點兒也熱愛不起來。“熱愛”以及一切與生活與生命相關的帶有主動性的詞語,使他們一聽就皺眉就側(cè)目就背氣就轉(zhuǎn)過身去就厭惡透了!他們是現(xiàn)代都市中的海蜇。他們是人但是“克服”掉了在他們看來是最高等靈長動物的最大“缺點”——一切主動意識。你當他們是生物,在你企圖逮住他們時,他們絕不會逃跑。你當他們是植物,但他們具有生物的某些器官構造。你有時也許會被他們蜇一下,被他們蜇一下皮膚還會紅腫得很厲害。但是請你千萬千萬不要介意。因為他們原本壓根兒就“懶得”蜇你一下。蜇了你一下那也絕對不是他們的主動行為,是被動的條件反射而已。你愛他們無論怎樣愛他們愛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請你千萬不要期待他們也會愛你。因為愛啦、恨啦、嫉妒啦、報復啦等等,等等,都是帶有主動性的態(tài)度、情感和行為。你不明白不清楚你愛的是哪一類人那是你自己犯的一個大錯誤。他們會套用歌德的話說——“你愛我與我何干?”他們愛你無論怎樣愛你愛到什么程度什么地步,請你千萬不要感動千萬不要當成一檔子事兒。因為實際上他們壓根兒就“懶得”愛你,“懶得”愛任何人。就好比他們將你蜇了一下。海洋生物學家證明海蜇是從來不主動蜇人的。你若覺得總歸邏輯上不通,那么,他們會這樣回答——我愛你與你何干?我愛你與我何干?如果你還是不通,如果你恰巧在一次瘋狂的或溫柔的做愛之后思想起來更加不通,如果那親愛的對方是他們中的一個,那么他們會進一步地點撥你——我所做我所參與的一切事都是我壓根兒“懶得”做“懶得”參與的事。我不對我壓根兒“懶得”做“懶得”參與的事負任何倫理的精神的結果的一切方面的責任。海蜇不對被海蜇在任何情況下蜇了的人負任何責任。正如海蜇不要求將海蜇從海里撈出來晾成蜇皮再被賣再被買再被重新以溫水泡開或者用廚子的行話說叫“發(fā)開”而后切成細細的絲拌入涼菜的人負任何責任……
中國現(xiàn)代都市的觀念加工廠正以流水線的生產(chǎn)方式“制造”出更多更多這樣一類青年。他們不好不壞!皯械谩焙,也“懶得”壞。他們無益無害!皯械谩睂φl對什么有益也“懶得”對誰對什么有害。他們避惡避善。他們絕不至于助紂為虐,卻也“懶得”見義勇為。你根本就甭指望能呼吁起他們揚善抑惡。你是熱忱的也罷,痛心疾首的也罷,慷慨激昂的也罷,總之你的一切即使感人肺腑的大聲呼吁,都只會引起他們對你的高度警惕對你敬而遠之,因為他們必懷疑你企圖蠱惑他們進而利用他們。最主要的也最重要的一點是,沒有什么發(fā)生了或即將發(fā)生的事能使他們感到震驚,更不要說震撼了。他們“懶得”震驚。而震撼,那簡直等于是他們的羞恥。泰山崩于前他們無動于衷,猛虎嘯于后他們面不改色。仿佛龐貝城的毀滅、諾亞方舟的歷險、特洛伊之戰(zhàn)、法西斯的野蠻殘忍,他們何止眼見身經(jīng)千百次!他們討厭整天埋頭于所謂事業(yè)的他們的同齡人,認為那是心智的冥頑不化、悟性的不可救藥,是對生命的誤入迷津的堂而皇之的消費,是對生命的嚴重罪過。他們討厭享樂型的同齡人絕不亞于討厭事業(yè)型的同齡人。認為那是俗不可耐的墮落,是走向反面的絕望之一種。他們頂無法忍受的是玩深沉玩高雅玩粗鄙玩高尚玩多情玩冷漠總之是玩生活的那些“玩兄”“玩妹”,卻絕不會也絕不肯承認他們的撲朔迷離高深莫測的“懶得”并非什么寶貴的哲學思維也是“玩”之一種。他們雖被認為活得很滋潤或他們自以為活得很滋潤,其實不過是貌似活得很滋潤。其實他們都對自己的活法并不滿意。只不過他們覺得改變目前的活法已經(jīng)很難很難。只不過他們?nèi)狈π判娜ミm應新的活法,并且橫向比較豎向比較之后,認為沒有一種新的活法值得努力改變什么、爭取適應什么。認為一種令人滿意的活法原本是不存在的。因此也就只有依然故我地“懶得”下去而已。因此寧愿勸說自己生活生命不過而已而已。他們是自比枯萎的花草。然而“自甘”從來是“不甘”的死灰。死灰暗燃不死,“懶得”也就不是真的修行。而這一點一旦經(jīng)由他們自己道破,便連“懶得”也無法“懶得”下去。好比宇航員失重于太空,沒了復歸現(xiàn)實的可能也沒了遁入虛無的途徑。故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早就萌生著一種企盼,巴望靠了什么事件什么人協(xié)助他們結束“懶得”活也“懶得”死的生命。結束他們的“沒意思的故事”。好比注定了長不開卻又不能自行落蒂的瓜,自感那么一種不尷不尬的存在難終難了,企盼摘瓜人干脆把他們生擰下來;蛘邚娜菰饨,被車轱轆壓碎也就罷了。
于是今天成了他們的喜慶的日子。
他們?nèi)缱砣绨V勁歌勁舞蓋因這是他們唯一不太“懶得”的事情。
他們要集體地瀟灑地快快樂樂地興高采烈地以勁歌勁舞向人們昭示他們的最后的人生宣言——
懶得恐懼!
懶得驚慌失措!
懶得絕望!
懶得幸災樂禍也懶得自哀自憐!
……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他們把《一無所有》唱得歡天喜地。仿佛他們實際擁有一切似的。
有街頭獻藝的,便有幫場喝彩的。
“好!……”
“小哥兒們,來喝汽水兒,老子今天請客!喝!喝!”
還有位慷慨解囊贊助的。
然而叫好的人畢竟為數(shù)不多。也就那么十幾個二十來個,叫不成一片好,喝不成滿街彩。這十幾個二十來個人,皆屬這一座城市的“下里巴人”。直白地說,是些窮人。這座城市不只有富人和較富的人,還有窮人。不是西方“相對貧窮”那種概念下的窮人,是中國式的,其概念無懈可擊的窮人。是居住環(huán)境惡劣至極、工作又臟又累、收入低微、整日憂愁大大的,一聽說物價又要上漲,就心驚肉跳,恨不得以頭撞墻并且看不到有從“窮”字中熬出頭之希望的那些個窮人。他們的存在正如中國根本沒有消滅貧窮現(xiàn)象一樣,是不容置疑不可否認的。是中國的咄咄逼人的一個真實的現(xiàn)實。他們當然不僅十幾個二十來個。在這座建國以后根本就沒怎么發(fā)展過改革以來也不過建起了幾座供外國人仰望供外國游客們住的高樓大廈的城市,在這座財力空虛發(fā)展停頓企業(yè)紛紛下馬或倒閉的剛欲振興卻舉步維艱的城市,他們幾百個幾千個也許幾萬個都不止!他們是十幾萬待業(yè)事實上也就是失業(yè)大“軍”中的“丘八爺”或“老前輩”。當城市缺少勞動力的時候,他們充當勞動“兵勇”,哪些地方有艱難困苦就被臨時編隊調(diào)遣到哪些地方去。當城市生產(chǎn)疲軟滑坡的時候,他們“壯烈先死”,都在解雇之列。命運好些的尚能開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四十工資,算是替社會減輕負擔解除憂患。算是社會主義的優(yōu)越性。算是對他們的體恤。他們被城市幾番吞進去幾番吐出來使城市消化不良胃痙攣腸梗阻。而他們自己一個個皆仿佛魚腹余生的人早已被城市這條大鯨的胃酸蝕得面目全非。他們和引吭高歌《一無所有》的小青年中的某些人本屬“同一戰(zhàn)線”。然而這“戰(zhàn)線”并不“統(tǒng)一”。因為后者往往有工作也“懶得”上班。可以將手伸入父母的皮夾子里掏取錢花。而他們沒有“懶得”養(yǎng)家糊口的權利。他們的妻兒老小和他們自己都沒法兒“懶得”吃飯“懶得”穿。他們是城市“無產(chǎn)者”中的父母。而后者是城市“資產(chǎn)者”中的少爺,并且差不多都擁有對父母輩或祖父輩的某種財產(chǎn)的繼承權,只要不“懶得”繼承的話。只有這一點他們并不“懶得”。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現(xiàn)在海濱路,并無任何企圖。只不過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躊躇志滿起碼無憂無慮在某些場合經(jīng)常唱“我們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會是怎樣的一種表現(xiàn)。至于他們自己,除了給唱《一無所有》的小青年們叫好喝彩捧場,其實一如既往的無可表現(xiàn)?纯戳T了。
“唱什么都沒改變呀!”
“唱男人為它累彎了腰女人為它鎖愁眉呀!”
他們所能記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蒼蒼涼涼的詞句。
勁歌勁舞的小青年們并不領他們的情。也不理會他們的要求!皯械谩笔芩麄兊挠绊懞蛻Z恿。依然只唱“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
似乎,他們越唱,腳下這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們越唱,身邊那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螻蟻的人們,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暈眩起來了。也不知是被他們唱昏了頭,還是被“腳下這地”被“身邊那水”搞的。
似乎,連勁歌勁舞的他們自己,也有些暈眩起來了。
當然,他們“懶得”暈眩。
終于,他們不唱“腳下這地”“身邊那水”了。
他們改唱《跟著感覺走》了:
跟著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腳步越來越輕,
越來越快活……
“怎么唱起這個來啦!”
一個黑不溜丟五短身材的車軸漢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爺兒們,聽我的!”將前后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塊場地,亮了個“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來。
他唱的是當年之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馬
天日不見,
撫著這
條條傷痕處處瘡疤,
我強壓怒火,
掙扎在無底深淵。
……
豈料想鐵樹開花、枯枝發(fā)芽
竟在今天!
頭兩句,還有韻有味有板有眼。后幾句,調(diào)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種吼了。
只有一個人受了感動。
是他自己。
一顆淚珠,像一滴膠水,懸掛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如同一條小魚產(chǎn)出了一個晶瑩的大魚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錯了地方。
和他一樣有“鐵樹開花枯枝發(fā)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終究很少。
卻也沒很多人公開表示反感。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懶得”這樣也“懶得”那樣。
他唱了吼了而已。人們聽了而已。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之下,都有必定這樣或必定那樣不忘證明自己存在的人。
“趙志剛,你反動透頂!你誣蔑社會主義!你煽動不滿情緒!”
五十來歲,干部模樣的一個精瘦男人,從兩層人墻后擠到了自我感動的漢子跟前,指定他的臉面繼續(xù)訓斥:“一聽嗓音,我就知道準是你。我不打斷你。我讓你唱完,F(xiàn)在,這些人都可以作證。你還有什么話說?”
“喲嘿!徐處長呀!久違了久違了。這一向在官場上混得可順心?大概不順心。沒胖起來嘛!”漢子原來認識對方,他拍拍對方的屁股,像拍一個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沒胖起來,是沒胖起來。您天天吃請,營養(yǎng)都哪去了呢?”
那個叫趙志剛的漢子的話,和他的表情,簡直不像是在對人而是在對自己養(yǎng)的一頭豬發(fā)牢騷。仿佛懷疑他每天喂給豬的飼料,不是被豬吃了而是被豬糟蹋了,又仿佛一心想宰了它卻納悶于遺憾于它的無膘無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處長的精瘦的臉漲紅了。
“趙志剛,你敢耍笑我!我可是黨的干部!你耍笑黨的干部,就等于是耍笑黨!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沒邊沒沿了!”
雖然“文革”早已成為過去,但某些人依舊習慣于隨時隨地理所當然地代表黨。尤其當他們感到尊嚴遭褻瀆時,更加要顯出自己就是黨的模樣。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沒邊沒沿了。那又怎么呢?您問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卮鹉瑳]有什么可說的。我誣蔑社會主義。我煽動對現(xiàn)實的不滿情緒。我還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黨。那又怎么樣呢?”趙志剛笑呵呵地說,繼續(xù)尋找機會拍對方的屁股。對方自然是不愿再被他拍屁股的,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躲,一邊發(fā)出嚴厲的警告:“你想干什么你!你想干什么你!大家都看到了,像這樣的人,能給他安排工作嗎?能嗎?”
“姓徐的,今天可是你自找沒趣。我不生氣。我壓著火兒,你還一個勁挑我火兒。你知不知道,我一見你,就恨不得一腳踩扁了你。別的事都不提。咱們單提去年冬天那件事兒,你當初怎么許諾的?你摟著我肩膀說,老趙,工程進度全靠你替我跟你的弟兄們忽悠著了!完工后你們?nèi)D(zhuǎn)正,名額全報上去了!我呢,信了你,帶著我那伙弟兄沒黑天沒白日地干,提前一個多月完成任務!結果呢,你受表揚,漲工資,拿了三千多元一大筆獎金。你卻翻臉不認人,當天就宣布把我們‘開’了!國家有規(guī)定,上班超過半個月發(fā)全月的工資。你竟叮囑會計,連下午的工資都扣了。還到處講我們的壞話。使許多單位不敢雇我們。不就是因為我沒往你家送禮嗎?你缺德不缺德呀你!大年根兒底下,你讓我那伙弟兄憋氣不憋氣?不是我阻攔著,他們早就找你算賬了!你今天這種情況下,還湊我跟前來代表黨!黨教你陽一套陰一套說話不算話的嗎?”
趙志剛數(shù)落得惱火,突然一彎腰,一手掐著對方的脖子,一手抓著對方的兩只褲角,嘿的一聲,將對方舉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
人們忽地四面散開。好像他舉的是一根燈管,一旦狠狠摔在地上,必定會發(fā)出爆響,嚇他們一大跳。玻璃碎片興許還會射傷他們的臉。
在今天這個日子里,被舉起來的這一個小處長,是普遍的人們所蔑視的。他們聽了漢子的數(shù)落,認為他的確有些缺德。何況,普遍的人們,平素誰沒受過某些小處長、小科長的某種刁難和壓制呢?再說,他剛才當場抓住一個“現(xiàn)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經(jīng)又得意的樣子,也的確使人討厭。
“救命!救命……”
小小的處長大人在漢子頭頂掙扎扭動。如同一條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卻無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們見漢子不過舉著他,兜圈走,并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沒誰愿配演這出街頭小戲多余地去救他。
人們都樂了。似乎一時倒都忘了“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其實,不少的人,內(nèi)心里都曾產(chǎn)生過想把某些小處長小科長高高舉過頭的沖動。都曾想體驗一下這樣做所能帶來的那份快感。
漢子一邊繼續(xù)舉著那一個處長兜圏走,一邊還和他調(diào)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誰救你?救你,你還有機會報答人家嗎?”
人們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個人,你干什么呢你!”
聲音是從人們頭頂擲過來的。
漢子循著空中那道看不見的弧望過去。人們也那么望過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燈桿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攬著路燈桿,一臂遙指這里。
漢子佯裝懵懂,將頭扭來扭去。四下瞄,似乎尋找某個干什么違反治安之事的人,仍舉著處長。
人們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質(zhì)問他,見他懵懂,便都裝糊涂。都將頭扭來扭去,四下瞄。仿佛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喚爸爸,誰都想首先替他發(fā)現(xiàn),獲得一句感謝。
“嗨,說你哪!”
小治安警察從人們頭頂擲過來第二句話。
“我?是說我嗎?”
漢子詫異地站定了。處長身體的中段下塌。漢子拉臂力器一般,將處長的身體拉直。
“可不說你唄!”
“我也沒干什么呀!”漢子不但詫異,且“友邦驚詫”。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著重重人墻。
處長又喊救命。
漢子呵斥:“主人舉著公仆,你不問主人累不累,倒聲聲喊救命,也太矯情了!”
小治安警察終于挺進到漢子跟前,說:“你這同志,你舉著個大活人,你還認為你沒干什么!”
漢子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舉著個大活人,影響治安?”
“對!
“那,要是舉著個死人呢?”
漢子話中有話,仿佛在說,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趕緊糾正漢子的錯誤理解:“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漢子笑了:“我跟他鬧著玩呢。其實他高興我舉著他。這樣他可以被人們仰望嘛!”抬頭問:“徐處長,可以將您放下嗎?請公仆指示!”
“姓趙的,你等著瞧!”
被舉著的人仍不肯示弱。
“這公仆,脾氣一向古怪。”
漢子終于把他放下了。舉了半天,出汗了。再瘦個男人,也一百多斤!
“待業(yè)之人,諸位別見笑!
漢子不無慚愧地嘟噥,撩起處長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臉和脖子。還墊著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媽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仆,揮拳欲打,但拳頭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尷尬地瞪眼瞧著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對此視而不見,耐心地等著漢子擦夠。
流氓無產(chǎn)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階級分得越細,他們越被分離出來,越被篩向準流氓一類,有時連社會學家也頗難搞明白——他們是由于“無產(chǎn)”而流氓習氣滋長,還是由于流氓習氣滋長導致“無產(chǎn)”。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眾更加不容城市忽視。因為后者的心理定向幾乎在任何時候歸根結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賴于城市。而他們常常因無可依賴便誰也不依賴什么都不依賴。他們在大難將至的情況之下特別無所畏懼。他們的流氓習氣甚至會博得民眾的畸形喜愛。
此時此刻,這個叫趙志剛的漢子,就已經(jīng)使他周圍的人們有些喜愛起他來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云前面的一只受過訓練的小鳥兒。他鉆破了籠罩著他們的凝重的不安之網(wǎng)。他獻給了他們些許小小的嬉樂。而這正是他們在心理上很需要的。他們覺得自己都是一塊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他使他們感到,似乎滅頂之災也可當成件好玩兒的事對待。至于那位處長,他們想,舉起一位廳長或局長,未免太造次。舉起一位科長或股長,又未免輕佻。處長不大不小。最適合在這種時候被流氓無產(chǎn)者舉起來。誰叫他在這種時候還儼然以“黨代表”自居呢!就算他為人民服務了一次唄!
“黨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剛被賣菜的當過揩壺抹布似的。
“買不起手絹,多包涵。 睗h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喊了半天救命,誰也沒來救你。倒是人家這位小菩薩來替你解難,還不快謝謝人家!”
處長自是不肯謝的。他也觀察出來了,今天,這些人民大眾眼里沒領導。他只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來位更惡劣更粗魯?shù),一旦得到人民大眾的默許,沒準胡作非為把他的褲子扒下來,逼著他一塊兒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靂。而他們隨時準備默許什么似的。
勁歌勁舞的,仍在勁歌勁舞。
留心身邊每個人,
冷冷的雙眼,
試問何因,
人在匆匆里。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遠還是近,
如今都市內(nèi)每人,
仿佛不可以讓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處長覺得,似乎是唱給他聽的。他一向壓人壓慣了。所以壓慣了,乃因為奏效。一壓,不服的也得服。心里不服的臉面上也得裝出服的樣子。他一向并不在乎被壓的人心服還是口服。心里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著徹底的無可爭辯的服。今天他也并非很希望人們對他表示服順,因為他也給不了人們什么偉大的主意。他不過一時心血來潮,很想教訓教訓某個人而已。他認為任何時候一種秩序都是相當必要的。哪怕是死,也該安排個先后嘛!當然絕不應以姓氏筆畫為序。而應以干部級別職務大小社會地位的高低統(tǒng)籌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對小治安警察說謝謝,漢子是絕不肯罷休的。漢子抱臂胸前,以一種流氓無產(chǎn)者之“主人”的神氣,睥睨著他這個當眾冒犯了“主人”的“公仆”。圍觀的人們,似乎也都并不打算為他閃開一條路。不,他此時此刻的要求已經(jīng)很低很低,只需閃開一條人縫能使他斜著身擠出重圍就感激不盡了……
他忽然笑了,決定討好漢子。于是他拍拍漢子的肩,以親如兄弟的,幾近阿諛的口吻說:“老趙哇,你還是這么有力氣,叫人高興哇!有力氣就有希望嘛!有力氣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漢子不吃他這一套,不吭聲,不屑于搭理他。
“瞧你渾身的塊兒,瞅著就叫人那么的……那么的……”他一時想不出一個恰當?shù),說了不至于使?jié)h子又發(fā)作起來的詞兒,卻受漢子剛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啟發(fā),唱起了《海港》中馬師傅的“二黃散板”:
大吊車,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
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漢子卻不笑。
人們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點兒懷疑他跟漢子剛才那出戲不過是熟人間的一次胡鬧罷了。
漢子的一個伙伴呵斥他:“別耍貧?煺f謝謝。說一聲謝謝你他媽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張憨厚的典型東北農(nóng)村青年的稚氣的臉倏地紅了,連連擺手:“別這樣別這樣同志們,不要逼著他謝我……”
“不謝你謝誰?”
“你給他解圍了,他當然應該謝你!”
“不是逼著他。逼著他干什么?得他自愿的!”
人們似乎存心延長這出戲,不使它結束。
小治安警察哭笑不得。
漢子敦促“公仆”:“你磨蹭什么你!快鞠躬!快說謝謝!”
“公仆”萬般無奈,扭捏半天,終于給小治安警察鞠了一個九十度大躬,說了句“謝謝”。人們窮追下坡兔,繼續(xù)敦促他再說“請多關照”。他便乖孩子學話似的,又連連說“請多關照”。此時人們,已被惡作劇的低下快感所囿。制造并參與惡作劇的心理,是一種傾斜的、不健康的、病態(tài)的心理,是人對現(xiàn)實的痞子行徑的消極挑戰(zhàn),是社會機體沉疴擴散久治不愈的臨床癥狀,是潛伏在民族遺傳基因中的惡細胞之初期緩變跡象。類乎狂犬病,也類乎艾滋病。撲咬或擁吻,導致同樣速度同樣范圍的蔓延。沒有新藥和偏方可以醫(yī)治。任何膏丸丹散都不頂事。只有一法,就是順其自然,所謂見怪不怪,其怪必敗。采取對練氣功走火入魔的人那種明智態(tài)度。
“公仆”一變乖,人們倒覺得索然了。覺得索然了的人們,沒多大興致繼續(xù)耍笑他,寬大為懷地閃開條人縫,網(wǎng)開一面,任他去了。
小治安警察也跟在他身后往外擠。
漢子問他:“你是黨員吧?”
他一怔,隨即搖頭:“不是。我還不是。我在爭取……”
“你不是黨員?不是?在今天,啊?有上午沒下午的,。磕氵忠于職守,站好最后一班崗!就這覺悟,?大伙評評……”
漢子又“友邦驚詫”。驚詫得那么的虔誠。
小治安警察并不答話,低了頭,裝聾作啞,只是往外擠。
漢子繼續(xù)炫痞:“那么從現(xiàn)在起,你小兄弟是黨員啦!黨代表人民,人民也可以代表黨嘛!我說人民,批準不批準呀?”
于是一陣喊:
“批準!”
“批準!”
“得向人民交黨費哇!”
“交給我!交給我就行……”
小治安警察終于默默地擠出人群去了。
漢子一時似乎也覺得失落,覺得索然。
人們不復再有什么戲可觀看,面面相覷的,也就散了。
漢子對他的伙伴們說:“今天有熱鬧瞧的,咱們往別處轉(zhuǎn)轉(zhuǎn)。感謝諸位捧場!感謝諸位捧場!”
于是他們離開……
這十幾個九流“主人”,簇擁著漢子,大搖大擺的,進了一家副食商店。店里沒顧客,只有兩位老售貨員,像看守家門的老狗似的,忠心耿耿地看守著柜臺。
他們一人拿了一袋面包一根香腸,拿了便走,如入無人之境。
兩位老售貨員中的一位,從柜臺后奔將出來,伸開雙手,擋在店門前。
漢子說:“您老干什么?想搶我們手里的面包和腸嗎?”
老售貨員說:“買東西,得交錢。
漢子說:“我們共產(chǎn)主義早實現(xiàn)啦!”
老售貨員說:“這不大好吧?”
漢子說:“您老認為共產(chǎn)主義不大好?”
老售貨員說:“我不是認為共產(chǎn)主義不大好。咱們現(xiàn)在不是還蹲在初級階段這一檔上嘛!還沒到按需所取的時候哇!”
漢子撓撓頭,回首望望伙伴們,灰心地問:“您老果真認為還不到時候嗎?那猴年馬月才到時候呢?”
老售貨員說:“這個別問我,我怎么能知道呢?”
漢子說:“老同志,共產(chǎn)主義,是不能等的。一個美好的社會是等不來的。需要有帶頭人。我們都是帶頭人。您若阻攔我們,您就是別住了歷史的車輪,共產(chǎn)主義的實現(xiàn)至少又得晚半個世紀。‰y道您愿意那樣嗎?難道您不高興共產(chǎn)主義早實現(xiàn)?”
“這……我……”
老售貨員,被漢子的話繞來繞去的,竟沒理了似的。竟已然是一個歷史的罪人了似的。漢子的邏輯,是那么的清晰透徹而且簡單。簡單得使他完全不明白了。而漢子卻仿佛非常之明白他所做的事情的偉大意義。而漢子卻仿佛對自己的正確非常之自信,卻仿佛負有歷史賦予的神圣使命似的。使命感加上自信,再加上由于邏輯清晰透徹簡單而似乎具有的強大說服力,使?jié)h子那一時刻看去那般的莊嚴,那般的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不可阻擋,甚至那般的高大乃至近于偉大了起來。
漢子又說:“老同志啊,共產(chǎn)主義的實現(xiàn)需要千千萬萬民眾的支持,其中當然包括您在內(nèi)。老同志啊,請您望著我的眼睛……”
漢子的眼中流露著一種溫柔的熱情一種布道者般的虔誠,還充滿了友好的信賴和團結對方的由衷愿望。它如同焊火熾穿了老售貨員思想的理性硬殼,將他的鋼板也似的敬業(yè)精神的裝甲燒毀了。漢子的話如同娓娓動聽的咒語,將他的心智也迷亂了……
他伸張開的雙臂竟垂落了。
他向一旁閃開了。
于是漢子率領他的一班共產(chǎn)主義忠實“信徒”大大咧咧地揚長而去。
一個“信徒”臨出門抱怨:“什么覺悟!都這樣能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
另一個順手牽羊又拐走了一根腸。而那根腸和整整一箱子腸連在一起。像一隊拴在一起的俘虜,一個個躺倒地上,被無可奈何地不人道地拖拽而去……
另一個老售貨員見狀,也從柜臺后奔將出來,雙手攥住最后一根腸不放。一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模樣。
于是店內(nèi)外雙方拽一串腸,好像比賽拔河。這情形吸引了許多好奇的人,呼啦一下將店門圍住。
漢子無意在此逗留,大聲說:“可敬的老同志啊,看來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那么我們也就別一條‘繩’非拴兩只螞蚱了,分道揚鑣吧!”
他從中間一手攥一根腸,一擰一扽,輕而易舉的,就將共產(chǎn)主義的“紅線”扯斷了……
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新華書店,營業(yè)照常進行。隔著落地窗,售書員們一個個故作機械人般鎮(zhèn)定,使街上人心惶惶的混亂顯得荒謬而可笑。或者反過來說,使他們自己顯得荒謬而可笑。
經(jīng)理——一位承包了書店盈虧的鐵腕人物,倒剪雙手,肅然佇立店廳一隅,目光從左至右脧尋過來,又從右至左脧尋過去,密切注視著每一個售書員的表現(xiàn)。
他并不否認“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
“但這又怎樣?這就值得驚慌失措嗎?杞人憂天傾!”他對他的雇員們平靜地說,表現(xiàn)出對他們的毫不掩飾的嘲笑,“這么大一座城市,漂有什么可怕的?轉(zhuǎn)又有什么可怕的?唵?有什么可怕的?會突然消失?溶化?毀滅?無影無蹤?像白糖塊兒溶化在水杯里似的?你們聽明白了,漂到哪兒,也是中國的一部分。怎么轉(zhuǎn),也轉(zhuǎn)不出地球去!地球老不停地轉(zhuǎn),卻沒見人驚慌失措過!別忘了你們是我招聘的合同雇員!合同上可寫著一條,你們表現(xiàn)不好,我有開除你們的權力!你們也知道我是翻臉無情的!現(xiàn)在就是我考驗你們的時刻!今天誰擅離職守,我當場開除誰!誰表現(xiàn)出色,發(fā)五十,不,發(fā)一百元獎金!何去何從,你們想仔細了!”
銷售部主任,一個被他從售書員提拔起來并一向器重的青年,禮貌之至地說:“經(jīng)理,我想好了。我這人在危難關頭隨大流兒。感謝您過去的栽培,今天我跟大多數(shù)在一起心里才踏實!闭f罷,將寫有“銷售部主任”五個字的職務牌,從胸前摘下,交在他手上,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隔著落地窗,經(jīng)理望著他被街上混亂的人群所吞沒,轉(zhuǎn)過身,冷冷地說:“我曾打算提他為經(jīng)理助理。他下輩子也難有這點兒造化了。去留自由。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們誰學他,就請便!
屬下們默然肅然。竟誰也不敢擅動一步。他們?nèi)w暗想,倘若災難不可避免,死在街上或死在店里還不一樣嗎?橫豎都不過是個死唄!倘若虛驚一場呢,僅僅因為今天一時表現(xiàn)不好而丟了工作太不劃算。這份工作對他們都很重要。百里挑一,當初得到那份合同并不容易。有的還托了人情走了后門兒。何況經(jīng)理一向不虧待他們,獎金很高……
經(jīng)理見自己的話發(fā)生了作用,也不屑于繼續(xù)威懾他們,將手中的職務牌,替一個售書員戴在胸前,拍拍她的肩:“后來者居上,從今天起,你這個主任,比他每月高五十元工資,好好干!”
他對她說的、做的,似乎連想都沒想,很隨便的樣子。而他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他們都將羨慕的甚至是嫉妒的目光,投向那個轉(zhuǎn)眼間就成了銷售部主任的才二十來歲的姑娘。他們都有些后悔剛才沒說一句或幾句經(jīng)理此時此刻肯定愛聽的話,將經(jīng)理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真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已無此店!
經(jīng)理看透了他們的內(nèi)心活動,又說:“我要從你們之中,”沉吟片刻,指指受命于危難之時的銷售部主任,“也包括你在內(nèi),物色一位助理。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毫無成見,大家機會均等!
受寵若驚的那二十來歲的姑娘,前怕狼后怕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按兵不動姜子牙穩(wěn)坐釣魚臺為好的全體售書員們,仿佛看到了什么光明的前途美妙的未來。仿佛在光明的前途那兒美妙的未來之巔好運氣正向自己頻頻招手微笑。
于是受命于非常之時刻的那姑娘帶頭宣誓:“感謝經(jīng)理勉勵,與經(jīng)理共盈共虧!”
于是全體售書員們異口同聲:“感謝經(jīng)理勉勵,與經(jīng)理共盈共虧!”
語氣堅定鏗鏘,落地有聲。
于是,仿佛外面發(fā)生的一切一切,都和他們毫不相干了。這書店,似乎成了巴黎圣母院。女的似乎是修女,男的似乎是修士。仿佛一個個不是跟經(jīng)理有什么一致的利益關系,是跟上帝訂過神圣的契約。
在他們的上帝,也就是那位威懾利誘并施的經(jīng)理之嚴密監(jiān)視下,他們偽裝得異乎尋常的鎮(zhèn)定。連他們自己都不由得敬佩起自己所能偽裝出的鎮(zhèn)定了。
到書店里的人漸多。先是一兩個,兩三個,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來了就繞著柜臺走。眼睛像長了鉤子,一旦瞅準了便毫不猶豫地從書架上鉤下一本書的樣子。他們都有點兒鬼鬼祟祟的,不似打算買書,倒似打算偷書。目光灼灼看去就賊心昭昭。若主動熱情地問他們想買什么書,他們則嘿嘿而已;蛘哙猷閲藝说鼗卮穑骸翱纯矗纯。”又好像什么人告訴他們,在書架上的千萬冊書中,不知哪一本,夾著一張十萬美元支票。他們想撞撞大運,卻唯恐出言失密,反使別人捷足先登,美夢成真。
其后就是一撥一撥地來了。千條江河歸大海,他們從四面八方匯集到書店里來。人多勢眾,也就沒那么多顧忌,七言八語都問有沒有“大劫難”。售書員們一開始統(tǒng)統(tǒng)都沒明白他們的意思,懵里懵懂地搖頭,或苦笑著實言相告,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大劫難,也聽天由命呢!
然而人們不走。人們?nèi)齻一堆兒,五個一伙兒,分成若干不等份,神神秘秘似的交頭接耳,串通陰謀似的嘰嘰喳喳,互相影響著長吁短嘆。仿佛一旦統(tǒng)一了主張,商量定了,就會推選出一位領袖,發(fā)一聲喊,沖到街上宣布起義,企圖一舉奪取政權,重建一個什么共和國。售書員們以為他們的長吁短嘆皆因感到人手不夠。不免一個個心中犯尋思——要是你們成功了,我們這書店可就是紀念館了。我們可就是歷史大事的目擊者了。要是你們失敗了,我們這書店不成黑據(jù)點了嗎?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起碼也是知情不舉哇!這么多人在眼面前開“黑會”,還分小組討論,企圖一舉奪取政權,你說你什么都沒聽見,到這群人都成階下囚的時候,誰信你的解釋呀?渾身都是嘴也辯不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哇!
有一個年老而又眼花耳背的售書員,就將自己如此這般的種種顧慮,很負責任地悄悄向新任銷售部主任說了,并直諫己見,主張干脆將這些可疑的人攆出去。
胸前才戴上銷售部主任之職務牌正感到時來運轉(zhuǎn)盡量掩飾著春風得意唯恐遭到嫉妒的那姑娘,覺得事關重大,認為不向經(jīng)理轉(zhuǎn)陳簡直就是瀆職就是不忠就是沒良心。盡管她并不眼花耳背,卻也聽不清那些可疑的人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密謀的是什么事。他們似乎都盡量離柜臺遠些。或蹲或站。不但討論,而且進行低聲的辯論。每一個小組還似乎都有一個小組長;蛎硷w色舞,或指手畫腳,或如神父表情莊嚴肅穆。她懷疑他們問有沒有“大劫難”是一句聯(lián)絡暗號,進而懷疑本店的售書員之中沒準兒有他們的“同志”……
她不顯山不露水地,不至于引起他們?nèi)魏巫⒁獾,似乎自然而然地接近了?jīng)理……
經(jīng)理也在不動聲色地研究他們。
經(jīng)理默默聽完她的緊急匯報,明白了什么,問:“咱們有沒有《一九九九世界大劫難》這本書?”
她回憶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說有。
他又問有多少冊?
她說大約有五六千冊。
“這就對了。他們是來買這本書的。你趕快派人到倉庫去,全搬出來賣!”
經(jīng)理面露悅色。
“經(jīng)理,這……”新任銷售部主任,認為有必要有責任提醒經(jīng)理,“上邊通知過,說這本書是唯心主義的,是散布迷信和世界不可知論的。還說是宣揚人類命運悲觀情緒的。已經(jīng)列為禁書,所以咱們才一本也沒敢往書架上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