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市委大樓前的廣場已被鷗鳥占領(lǐng)了。
　　
　　它們豈止占領(lǐng)了廣場，連市委大樓也占領(lǐng)了。它們落滿石階、陽臺、窗臺和樓內(nèi)的樓梯以及扶手。它們在鋪地毯的走廊內(nèi)趾高氣揚地踱來踱去。而人們被困在各個房間里。用桌椅和辦公柜書架等等堵住窗口。市長和本市各局局長被困在市長辦公室。同樣用桌椅和辦公柜書架等等堵住窗口。
　　
　　十幾名警衛(wèi)人員在警衛(wèi)班長的指揮下撤入市長辦公室。他們槍在手，彈上膛，隱蔽于堵壘物后，時不時地朝外面放一槍。并且向他們的班長匯報“戰(zhàn)績”：
　　
　　“我打死十二只了！”
　　
　　“我又打死一只！”
　　
　　仿佛本市發(fā)生了武裝政變，而他們宣誓與各方要員共存亡，抵抗到底。與其說他們是在保護誰，莫如說僅僅是以他們的存在和煞有介事的行為，證明著他們的忠誠以及象征性的作用罷了。
　　
　　警衛(wèi)班長揮舞手槍，大將軍似的自我表現(xiàn)，重復著“以最后一滴鮮血保衛(wèi)領(lǐng)導們的安全”之類的豪言壯語，鼓舞和堅定著部下的斗志。
　　
　　其實這里很安全。鷗鳥們不可能撞開堵壘窗口的重物。更不可能穿墻而入。起碼暫時很安全。他們既不必保護別人，也不必保護自己。他們那種戲劇效果的嚴陣以待，純粹多此一舉。
　　
　　而有一位局長時時提醒警衛(wèi)班長，切勿將槍口對著他。
　　
　　“你看你的槍口！你看你的槍口！又對著我啦！我提醒你二十次啦！”
　　
　　他唯恐自己犧牲于走火的子彈。積累了多次的惱怒，看樣子會使他隨時暴跳如雷。
　　
　　“領(lǐng)導請多包涵，下次一定改正……”
　　
　　警衛(wèi)班長啪地并攏腳跟。他打算立正，并敬個禮，表示絕對應該表示的那份兒歉意。
　　
　　動作甚急，手指不經(jīng)意間一勾，果不其然走火，一聲槍響，對方身子一顫，僵挺在沙發(fā)上。
　　
　　他嚇傻了。
　　
　　一陣慌亂。眾人包括市長在內(nèi)，皆變了臉色，立刻圍向那只沙發(fā)。
　　
　　市長說：“快看他是傷是死！”
　　
　　局長說：“我死了！”
　　
　　眾人舒一大口氣。
　　
　　幾只手同時摸他身體。摸遍全身，沒見血。
　　
　　于是有人替他慶幸：“你連一根毫毛也沒傷著！”
　　
　　他不信，叫嚷：“胡說！胡說！我死了我知道！”
　　
　　仿佛他不能容忍的，并非自己還活著，而是被否定的死亡，和眾人企圖哄騙他的行徑。
　　
　　“子彈在這兒！”
　　
　　一位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子彈——它釘在他背后的墻上。臀部尚露在墻外表。
　　
　　“那是子彈嗎？那是嗎！”
　　
　　市長親自將這位老局長從沙發(fā)上扶起，攙到墻跟前。
　　
　　“您看，我以黨性向您證明，這千真萬確是子彈！”
　　
　　他試圖將它摳下來，放在對方手里，使對方承認自己并沒死。也沒受傷。
　　
　　卻摳不下來。
　　
　　他只好抓著對方的手去摸它。
　　
　　“我沒死？”
　　
　　“您沒死。真的?！?br/>　　
　　市長以無比肯定的口吻鄭重地回答。他那一種口吻向?qū)Ψ匠浞直砻?，他對他的回答是負責任的?br/>　　
　　在這里，在市長森嚴壁壘的辦公室里，市長面對的人員多是六十來歲七十來歲的老頭子半老頭子。鷗鳥們占領(lǐng)市區(qū)之前，他請求衛(wèi)戍司令部的協(xié)助，將他們接來共議緊急措施。然而三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們無一良策。而他的任何一項主張，全沒得到他們的一致贊同。
　　
　　只在一點上他們的態(tài)度非常一致而且非常令人感動。
　　
　　那就是——無論這座城市漂到地球的任何地方，都是中國的一部分。都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之下的一座城市。連同它的人民。不管情況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市委廣場前大旗桿上的五星紅旗絕不能降下。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lǐng)導權(quán)絕不能放棄。
　　
　　他們闡明他們的這一態(tài)度時一個個慷慨之至激昂之至老淚縱橫言語嘔嘔。
　　
　　而他，市長，要與他們商討的是另外一些事。希望他們提供情況，使他有所明白的，也是另外一些事。
　　
　　他們對于另外一些事無可奉告。以其昏昏，卻要使他昭昭，結(jié)果使他昏昏。
　　
　　他們似乎認為，在今天，他們的態(tài)度是頂頂主要的，也是頂頂重要的。頂頂主要的和頂頂重要的已由他們一致地決策了，如何處理另外一些不主要不重要之事，則完全是這位小字輩兒的市長的事了。
　　
　　幸而他早有所料，還請來了幾位大學教授，科學院分院的研究員，以及有關(guān)方面的專家學者。他們向他提出的種種建議，有些已搶先在鷗鳥占領(lǐng)城市前實施了。其中一項就是確保電話線路的局部暢通，并確保電視臺起碼一個頻道的局部正常運轉(zhuǎn)。他們首先使他對本市的地質(zhì)地況結(jié)構(gòu)獲得初步了解。而在今天以前，他從未曾產(chǎn)生過了解這一點的自覺。
　　
　　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需要也不想共議什么了。他們的存在已開始令他感到厭煩。他看出他們渴了餓了倦怠了。盡管他們不曾開口表示過。他覺得十分內(nèi)疚。覺得有責任體恤他們。但請神容易送神難。外面的天是鷗鳥們的天，地是鷗鳥們的地。沒有坦克或裝甲車他一位也送不走他們。那位大將軍似的警衛(wèi)班長和他的戰(zhàn)士們，更令他看著就心亂如麻。
　　
　　他安撫那位終于在鐵的事實面前不得不承認自己并沒有死的局長重新歸座之后，對淌下了滿臉冷汗的警衛(wèi)班長說：“親愛的同志，請把子彈退出來吧！”
　　
　　十八九歲的警衛(wèi)班長機械地照辦了。
　　
　　“請稍息?！?br/>　　
　　“請把槍放入槍套?！?br/>　　
　　“同志們，同志們……”
　　
　　市長逐個拍那些和他們的班長同樣年齡的警衛(wèi)的肩，盡量使自己的話說得既輕松又禮貌：“現(xiàn)在請大家聽從我的命令——退出子彈，將手槍放入槍套，離開窗門，齊步走，立定，向后轉(zhuǎn)，原地坐下……好！十分感謝?，F(xiàn)在我要求你們閉上眼睛，打個盹兒……”
　　
　　于是他們，包括那位大將軍似的警衛(wèi)班長，一溜兒背靠墻根老老實實地坐下，并且都很乖地閉上了眼睛。至于他們是否真的能夠安下心來打個盹兒，他想——那是他們的自由。
　　
　　“諸位，”他又對長者們說，“也請大家各行方便吧！”
　　
　　他的意思是，他不再勞他們開動他們的腦筋了，也希望他們不要再參與——不，干預他將做出的任何決定。他認為早已到了他該做出果斷決定的時候了。同時認為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既明白又含蓄。他一次又一次告誡自己，對他們必須尊敬。盡管他是市長，但他才四十多歲。今天他但愿自己八十多歲才好！那么某些決定早就會以他的意志統(tǒng)一了。不論是正確的決定還是錯誤的決定。不，如果他真的八十多歲，他的決定是不會錯的。他的建議也必獲得他們一致的擁護。要使在位的或不在位的或名義上不在位了實際上仍在位的他們，承認一位四十多歲的市長比自己更重要，此刻分明是一件困難的事。好比舉重冠軍無法舉起一根輕飄飄的羽毛。你不給予他們民主簡直是大逆不道罪惡滔天。而給予他們民主他們便習慣性地企圖對你實行專制。正如陪某些孩子下棋。不下是不行的，他們哭鬧起來會攪得你六神無主。三步就把他們將死也不行，他們會一氣之下把棋盤掀了！最終還得需要你哄笑他們。你須做出認認真真甚至每一步都苦苦思考的樣子關(guān)照他們的心理，直至他們自己覺著玩得沒意思了……
　　
　　而眼前這一盤棋下得未免太久了！
　　
　　外面世界已由很“無奈”變得很恐怖。
　　
　　許多市民都以為市長也死于非命了呢。
　　
　　而主教則死于教堂的高階上——一些鷗鳥啄斷了懸吊大鐘的繩子，它滾落下來砸在他身上，就在他替上帝向跪在教堂前的人們頭頂上撣灑圣水的當兒……
　　
　　以為市長死了的市民們希望市長死得更干脆點兒。畢竟他的政績不惡。好人應該有好報。
　　
　　“我得方便一下……”
　　
　　“我也得方便一下……”
　　
　　“還有我……”
　　
　　市長不料自己話音一落，他們紛紛站起。
　　
　　“你們……什么意思？……”
　　
　　市長一時被他們搞糊涂了。
　　
　　“上廁所！”
　　
　　“你不是讓我們各行方便嘛！”
　　
　　市長這才明白他們將他的話誤解了。他當然急他們之所急。何況他自己的膀胱也催促他進行一次緊急排泄。他不由看了看他那間室內(nèi)廁所的門。它同樣被堵壘著。鷗鳥們從它開在走廊的通風窗口占領(lǐng)了它。盡管它們不必使用抽水馬桶，但還是占領(lǐng)了它。有幾只在馬桶里洗澡，而另外幾只則打算在浴缸里下蛋。
　　
　　“那兒，那兒，那兒……”
　　
　　市長指指四處墻角。
　　
　　“可是……我們怎么能……”
　　
　　“我不介意，你們還介意？”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不能！我……這也太不文明了！”
　　
　　“那么我給諸位做個榜樣?！?br/>　　
　　市長走到一處墻角，轉(zhuǎn)過身，嘩嘩嘩撒了一大泡尿，然后如釋重負地扭回頭說：“就這樣。一點兒也不難?！?br/>　　
　　眾人瞪著他如同瞪著一只下流的大猩猩。
　　
　　急于“方便”的復又坐了下去，似乎以不肯如此這般地“方便”對市長表示無聲的抗議。然而警衛(wèi)班長和他的下屬認為他們并沒有什么特殊的面子需要格外顧及。何況市長已做了示范。
　　
　　“起立！”
　　
　　班長一聲口令，全體起立。
　　
　　“原地向后轉(zhuǎn)！”
　　
　　全體面向墻壁。
　　
　　他們“方便”過了，轉(zhuǎn)移到另一面墻，重新靠著墻根坐下去并且都重新閉上了眼睛。
　　
　　不失尊嚴的長者們被迫挪動他們坐著的沙發(fā)。一個班的壯小伙兒一上午憋足了的尿，一旦同時開閘，大有水淹七軍之勢。
　　
　　長者們瞧著跟蹤而至的尿泊和他們被浸濕的鞋，一個個滿面慍怒。
　　
　　“同志們，我再說一遍，請大家各行方便吧！”市長聳聳肩，不理睬他們了。他將大學里的一位教地理的副教授招至窗前，從堆壘物間的縫隙望著外面，問：“我想首先應該對付這些占領(lǐng)者，你有什么好方案？”
　　
　　“消滅它們！”
　　
　　市長沒聽清楚似的看了他一眼。
　　
　　“消滅它們！”人到中年頂已謝禿的副教授冷靜無情地說，“干凈、徹底、全部地消滅它們！市長同志，盡管我是教地理的，但請相信我的話——它們每一只都瘋了。由于它們所習慣了的地理環(huán)境發(fā)生驟變，導致它們神經(jīng)錯亂，喪失理性，這一點有先例也有科學根據(jù)?！?br/>　　
　　“毫無和平共處的可能？”
　　
　　“人能和食人蟻殺人蜂和平共處嗎？”
　　
　　市長猶豫著。因為他是本市愛鳥協(xié)會主席。也是國際愛鳥協(xié)會的特約會員。在他的倡導之下，本市的群眾性愛鳥運動方興未艾，他曾出國領(lǐng)回一份國際愛鳥協(xié)會頒發(fā)的獎狀。它鑲在它所代表之榮譽的框子里，就掛在墻上。它后面有世界不少國家首腦的親筆簽名。它是中國人所獲得的第一個國際愛鳥協(xié)會頒發(fā)的獎狀……
　　
　　他有些舉棋不定地瞧著它。
　　
　　“這沒什么可猶豫的！你看廣場上那些人的尸體！在全市其他地方也肯定會有許多那樣的尸體！”
　　
　　“我聽你的。”
　　
　　市長拍了拍副教授的肩。
　　
　　其實他所看到的那些人的尸體，早已使他感到占領(lǐng)了本市的鷗鳥們像野蠻的侵略者一般可恨可憎。
　　
　　他抓起電話，撥通了警備司令部。
　　
　　為確保這一條電話線路的暢通，警備司令部派出了三個電話班。他們一去不歸。
　　
　　警備司令一直守候在電話機房，期待著從市委方面下達的任何指令。警備司令部的大樓也如同市委大樓一樣，門窗壁壘森嚴。不過沒有被鷗鳥們占領(lǐng)。
　　
　　“司令員同志，我是市長。我現(xiàn)在代表全市人民，向您發(fā)出請求，并通過您向您的指戰(zhàn)員們發(fā)出請求，干凈、徹底、全部地消滅占領(lǐng)城市的鷗鳥！考慮到市民們的安全，除了嚴禁使用毒氣，其他一切裝備使用不限！”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有人大叫起來。
　　
　　然而市長已將電話放下了。
　　
　　“又是哪位在發(fā)表異議？”
　　
　　他本想充聾作啞，但考慮到尊重與不尊重的問題——而這一點，對于他和他們，似乎永遠是一個首要的問題。似乎任何情況之下，悠悠萬事，唯此為大。
　　
　　他不得不問，并向他們轉(zhuǎn)過身，逐個掃視他們。他的目光已顯示出努力克制自己忍而不發(fā)的惱怒了。盡管他的語調(diào)依然彬彬有禮。
　　
　　“我！”——站起來的是他們中年歲最長的一位。剛才迫不及待地要“方便”一下而為了尊嚴又不肯“方便”自己的也是這一位。看來他一定有一個儲存量極大的膀胱。市長一時竟想不起他姓甚名誰。更想不起他的身份究竟是前什么。但對他一點兒也不陌生。每次市長將做出重大市政決策，他是必被請來“顧問”的幾老之一。有次市長本不想請他，他打電話質(zhì)問為什么未通知他？市長只好推遲開會半小時，派車把他接來。并因自己的“疏忽”當眾向他賠禮道歉，保證今后不再犯同樣性質(zhì)的錯誤……
　　
　　“您請說?！?br/>　　
　　市長趕緊掏出煙吸上一支，借助尼古丁的鎮(zhèn)定作用強按捺住自己的厭煩。
　　
　　禿頂?shù)母苯淌谝渤虚L要了一支煙吸，睥睨著反對者，偽裝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他悄悄對市長說：“下一屆改選，我絕不選你。因為你的涵養(yǎng)太高。”“同志們，國家形象，一切情況之下不可以不考慮！民族形象，一切情況之下不可以不顧及！我們?nèi)绱舜笠?guī)模地消滅鳥類，顯得我們中國人太殘忍了！讓全世界如何看待我們呢？唵？所以我認為不可以，不可以這樣！唵？不可以嘛！”
　　
　　“就是，就是！”
　　
　　“對，有道理。這個決定太輕率了！”
　　
　　“這么重大的決定，剛才沒進行充分討論嘛！沒征求我們的意見嘛！”
　　
　　業(yè)已神疲態(tài)倦的幾位，復又打起了精神。
　　
　　而各方面的幾位局長，卻懶得附和了。他們倒是巴不得市長一個人自作主張。因為他們早就明白，在市長和這幾位長者之間，他們的意見原本無足輕重。他們只不過消極地期待著一點——要求他們做什么？怎樣做？不管市長，或幾位長者，誰下達指示都行。前提必須是他們能做到的事……
　　
　　“依您呢？依您該怎么辦？”
　　
　　市長啞著嗓子問。他很后悔自己將他們搬來。他覺得自己簡直不是在咨詢，而是在舌戰(zhàn)群儒，自作自受！
　　
　　“依我嘛，依我……不能依我呀！我的意思是，需要大家討論，共同研究嘛！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們這些人，就是一個領(lǐng)導核心嘛！”
　　
　　警衛(wèi)班長發(fā)出了很響的鼾聲。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讓他們打個盹兒，他們便沉睡。
　　
　　可敬長者瞥了年輕的警衛(wèi)班長一眼，想繼續(xù)說下去，但實在又沒什么有真正意義的話可說，顧左右而言其他：“現(xiàn)在什么都倒掛，唵？年齡也倒掛嘛！我還在這兒強撐著精神呢，二十來歲的倒比不過了！唵？”
　　
　　他終于坐下。瞅瞅這個，瞧瞧那個，似乎在奇怪地問——為什么都不笑？難道我的話還不夠幽默？
　　
　　市長平和地說：“有一點我必須向諸位強調(diào)，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是本市市長，我對本市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重大責任。我請諸位來，并不意味著企圖在嚴峻形勢面前將責任移交給諸位。核心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沒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他的話既平和又強硬。他想他必須徹底擺脫他們了！此時不宣布這一點，更待何時？全市人都不知他是死是活，而他在這里，陪著他們扯淡！盡管不是他所情愿的，也是一種瀆職的罪過！
　　
　　副教授將煙往地上狠狠一扔，碾了一腳，大聲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之下，我建議諸位哪怕僅僅出于極端自私的考慮，也應該節(jié)省一點兒唾沫！市長剛才的決定乃是一項思維正常的人的決定。沒什么不可以的。既然在這里，在市長的辦公室里，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隨地大小便！至于世界愛鳥協(xié)會，如果他們真的提出抗議，我們只要回答六個字就夠了——滾你們媽的蛋！不過我肯定地認為他們絕不會像諸位擔心的那樣，所以那六個字首先是我個人對諸位的回答?！?br/>　　
　　副教授的臉都氣青了。那青色一直泛上禿頂，恰似“水漫金山”。
　　
　　市長隨即補充一句：“這番話也是我想對諸位說的話?！?br/>　　
　　老人們卻都睡了。
　　
　　畢竟——老了。精神來得快，瞌睡來得更快……
　　
　　一輛、兩輛、三輛、四輛……
　　
　　裝甲車和坦克……
　　
　　它們開始出現(xiàn)在城市的各條主要馬路上。
　　
　　這批五十年代的甚至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鋼鐵爬蟲，廉價處理給了本市鋼鐵廠。今天它們終于有了一次“放風”的機會。
　　
　　它們好比古代西班牙斗牛場上鏢牛手們騎的馬——被狂暴的蠻牛之角剖開了肚腹，當即由雜役們拖下場，在觀眾看不見的地方，經(jīng)粗略的縫合術(shù)后，注一針興奮劑，重新披掛，便由鏢牛手們再次騎出來亮相，馳騁斗牛場上繼續(xù)“戰(zhàn)斗”。有時縫合完畢，發(fā)現(xiàn)還有截腸子什么的露在皮外，獸醫(yī)會毫不猶豫地用剪刀剪掉它。如同靴匠削掉靴掌的邊角一樣……
　　
　　“老兵新傳”，緊急出擊的裝甲車和坦克的情形也是如此。對它們的臨時維修絕不比服務(wù)于古代西班牙斗牛場上的獸醫(yī)們的“手術(shù)”細致多少。事實上只要能開動的都肩負起了挺進的使命。無非速度相差懸殊。
　　
　　最初鷗鳥們對它們刮目而視，并不像對人似的一看見就群起而攻之，也不因它們軀體龐大而驚飛，有些甚至飛到它們“身”上和炮筒上，仿佛乘著它們檢閱。
　　
　　和人一樣，單獨的動物對死亡是敏感的，集群的動物對死亡是麻木的。那一種麻木現(xiàn)象至今仍是某些動物學家研究的課題。早在上兩個世紀，西方的貴族初到非洲，曾以獵殺集群的動物取樂。他們寫的并得以留傳下來的探險小說中描繪過這樣的情形——湖面被野鴨幾乎完全覆蓋了。隱蔽在灌木叢后的紳男貴女，排槍齊放，野鴨一大片一大片地死于湖面。奇怪的是沒有中彈的并不飛走。只不過對死于周圍的或在周圍垂死掙扎的有些驚詫罷了。直至仍活著的成為百分之幾的時候，才感到似乎有些不妙，倉皇起飛……
　　
　　兩個世紀過去了。集群動物對死亡的這一種又遲鈍又麻木的現(xiàn)象，仍是不解之謎。而它們也依然如故，只要它們是集群的。
　　
　　在裝甲車和坦克駛過的馬路上出現(xiàn)一條鷗鳥們的“死亡帶”，被壓得粉身碎骨的鷗鳥們的尸體粘連在一起。紙張和紙板大概就是那么生產(chǎn)的。切面的第一個步驟也形同其狀?！八劳鰩А边吘壓苁钦R，仿佛預先用木匠的墨線比量了尺寸。鷗鳥們的羽毛使“死亡帶”顯得蓬蓬松松的，好像為迎接貴賓鋪的一條羽絨地毯。盡管實際上它們的尸體已經(jīng)薄得不能再薄。
　　
　　“死亡帶”兩側(cè)的鷗鳥們無動于衷。它們一時還不能明白同類何以忽然消失，并且變成了鋪在地上的東西。它們開始啄食同類的肉骨……
　　
　　這使那些駕駛裝甲車和坦克的人決定暫不開槍掃射。“死亡帶”鋪至一條條馬路盡頭，被淘汰的鋼鐵爬蟲們調(diào)轉(zhuǎn)頭，貼著人行道沿往回駛……
　　
　　警備司令部接收到他們用步話機進行的“戰(zhàn)況匯報”，與市長頻頻聯(lián)絡(luò)。
　　
　　于是城市的馬路和街道上又出現(xiàn)了壓道機。它們“生產(chǎn)”的“羽絨地毯”比裝甲車和坦克“生產(chǎn)”的質(zhì)量更優(yōu)……
　　
　　對鷗鳥們的大規(guī)模的消滅行動，似乎變成了一項生產(chǎn)。但是馬路和街道仍被鷗鳥們占領(lǐng)著。棲于高處的鷗鳥一群又一群降落下來?！八劳鰩А狈磸统霈F(xiàn)反復被密集的鷗鳥掩蓋，那一條條“羽絨地毯”好像正是為它們鋪的，而它們仿佛極其自愿甚至是樂意充當“原材料”?！吧a(chǎn)”流水線般作業(yè)不息。城市占領(lǐng)者的數(shù)量卻不見明顯減少……
　　
　　裝甲車坦克和壓道機，緩慢而謹慎地碾平了馬路上和街道上的幾處“丘陵”。它們看似鷗鳥們組成的，其實在一只挨一只的鷗鳥們的下面，乃是那些“大學生敢死隊”和“工人敢死隊”的尸體。他們的尸體和鷗鳥們的尸體被“加工”成同一“產(chǎn)品”……
　　
　　“我命令，使用火焰噴射器！在兩小時內(nèi)，城市必須是屬于人的！”
　　
　　警備司令對于從“前線”傳來的保守方案之下的“戰(zhàn)況”并不樂觀。豈止不樂觀，簡直開始生氣了。
　　
　　不多時，“特種殺手”們從下水道口、防空洞口鉆出了地面……
　　
　　火焰噴射器啟發(fā)了市長——于是消防隊的救火車也出動了……
　　
　　世界末日真的到了！不是人的，而是鷗鳥的……
　　
　　火舌和水柱交叉對它們進行消滅……
　　
　　它們終于明白這是報復。來自于人類。而人類一旦真的報復起來，方式和殘忍性比它們對人類的攻擊可怕多了……
　　
　　它們驚惶了?？謶至?。飛起來了……
　　
　　沒飛起來的，在火焰噴射器的毫不留情的橫掃之下，頃刻羽毛凈盡，成為遍地黑不溜秋的形狀和大小類同的炭質(zhì)的東西。仿佛馬路和街道都是烤盤，而那些東西是烤糟了的面包。裝甲車坦克和壓道機駛過，遍地黑灰。猛烈而強大的水柱將黑灰沖向前去。一時間許多馬路和街道濁浪滾滾……
　　
　　裝甲車坦克和壓道機在水中挺進。
　　
　　剛剛飛起來的，亦被水柱和火舌從半空掃落下來。羽毛凈盡在半空就成為炭質(zhì)的，和雖僥幸避過了火焰，卻死于水柱之下的，黑黑白白漂滿水面……
　　
　　城市彌漫著羽毛的焦臭和鷗肉的烤香……
　　
　　鷗鳥們在馬路和街道喪失了立足之地。它們降落在樓房頂上不敢輕舉妄動。然而樓頂?shù)拿娣e畢竟有限，它們降落了一層又一層，新來的一群降落在剛剛站穩(wěn)的一群身上，剛剛站穩(wěn)的一群同樣是降落在更下面一群身上。就這樣它們在那些五層六層七層八層的樓房的平頂之上一群壓著一群。厚度竟至于高出樓頂?shù)膰鷫?，不可思議地繼續(xù)增高。而降落在坡形樓脊上的，不時地幾乎整體墜下。如同被大風刮下的雪白的被套。高壓水龍噴出的水柱立刻將它們連成的“被套”擊散，使它們被迫降低到火焰噴射器所能達到的高度……
　　
　　“市長同志，我想問……我的意思是……干凈、徹底、全部地消滅它們，是一個絕對的指示嗎？”
　　
　　警備司令拿著步話機，貼耳傾聽“戰(zhàn)況匯報”，一手握著電話筒，與市長通話。
　　
　　他滿臉正在犯下滔天罪惡的神情。
　　
　　市長看了禿頂副教授一眼。他就站立在市長身旁。他聽到了話筒中傳來的話，也聽出那番話中的惻隱意味兒。他什么也沒說。但市長看出了他滿臉一不做二不休的堅決。
　　
　　“我說司令員同志，如果上帝追查責任的話，我以人格向您保證，由我投案自首好了！”
　　
　　“明白了……”
　　
　　話筒那端清清楚楚地傳來一長聲喘息。好像警備司令是在水里說話，剛剛冒出水面似的。
　　
　　禿頂?shù)母苯淌趶氖虚L手中取過嘟嘟作響的聽筒，替怔思呆想著什么的市長放下。
　　
　　他向市長剪動著兩根手指。
　　
　　于是市長掏出煙來。
　　
　　他們默默吸煙，誰也不瞧誰。
　　
　　市長終于忍不住兩人之間這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問：“教授，你信上帝嗎？”
　　
　　“副教授……”
　　
　　他一再挺嚴肅地更正市長對他的稱呼。并且補充了一句：“套國家干部級，乃副處長也?！?br/>　　
　　而在市長聽來，他的話成分很多，很復雜。即或硬說有謙虛的成分在內(nèi)，也絕不比一根粉腸所包含的純蛋白質(zhì)的成分多些。
　　
　　“副教授，你信上帝嗎？”
　　
　　“從前不信?！?br/>　　
　　“那么現(xiàn)在信啰？”
　　
　　“信比不信更容易想得通?！?br/>　　
　　“指何而言？”
　　
　　“地球、人類、宇宙、生和死……一切一切。僅僅在我們所謂的銀河系，每一個星球都有自己的運行軌跡，星球和星球之間也有秩序不亂的運行規(guī)律。簡直是無比精細的設(shè)計。什么又叫自然呢？如果自然具有這種遠遠超出于人類的設(shè)計水平，那么等于承認自然同時是具有高智商的。具有高智商的存在，任你叫做自然也罷，叫做上帝也罷，難道可能不是一種生命形式的存在嗎？宇宙和人，分明是最偉大最杰出的真正不朽的工程?！?br/>　　
　　市長似明白非明白，苦笑道：“我畢業(yè)于教育學院馬列主義研究系，對這類問題從未深想過，當然也就無所謂想得通想不通。照你說來，我是得做好向上帝投案自首的準備啦？”
　　
　　“完全不必?！备苯淌谝詫σ磺卸加猩钏际鞈]的口吻說，“人有責任和義務(wù)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整個大地。他應嗤笑可怕的事。并不慌張，也不退縮。人是一切事的尺度。是存在者之存在，不存在者之不存在的尺度。上帝在《圣經(jīng)》里是這么宣布的。我們已在做我們應該做的事。再說上帝也不是一向仁慈的。他企圖毀滅人類和地球何止諾亞方舟那一次！”
　　
　　突然，外面響起了排射不停的槍聲。
　　
　　他們從堆壘物之間的縫隙朝外窺望，但見裝甲車坦克和壓道機救火車開到了市委大樓前的廣場。來來往往東奔西突碾壓廣場上的鷗鳥。一架云梯凌空豎起，站在云梯上的消防隊員，擎著高壓水龍向市委大樓的樓頂逼近。水柱將鷗鳥們從樓頂掃蕩起來。機關(guān)槍沖鋒槍配合殲滅。中彈墜落的鷗鳥像一陣陣巨大的冰雹?；鹧鎳娚淦髟诘孛鎸λ鼈冞M行著必要的再處理……
　　
　　教授——不，副教授從窗前搬開堆壘物，探出上身大喊大叫：“好！好！好極了！小伙子們，干得漂亮！”
　　
　　他的禿頂又變色了。不過不是變青了，而是變紅了。他興奮得手舞足蹈。
　　
　　一只鷗鳥被迫俯降之時，趁機在他的禿頂上啄了一口。他疼得大叫一聲，縮回頭來，禿頂上已淌下了血。
　　
　　他用手絹捂著禿頂咒罵：“死到臨頭還如此猖獗，不消滅它們不行啊市長！不是人死，就是鳥亡！”
　　
　　市長辦公室里所有的人都從打盹之中驚醒了。當他們明白這是“大反攻”的勇士們突擊到這里來解救他們了，便將所有窗口前的堆壘物搬開，聚在窗前歡呼……
　　
　　“占領(lǐng)廁所！現(xiàn)在，當務(wù)之急是要占領(lǐng)廁所！”
　　
　　始終沒“方便”成的幾位長者們，對年輕的市長又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起來。
　　
　　“小伙子們，”市長仿佛活了一萬年也愁戚了一萬年的臉開朗多了，向警衛(wèi)人員們高聲問，“緊張勁兒都松弛點了嗎？”
　　
　　他們?nèi)w都顯得怪不好意思的。
　　
　　“咱們出頭露面的時刻到了。我要交給你們一項重要任務(wù)?！?br/>　　
　　他們?nèi)w立正，精神抖擻地期待著。
　　
　　警衛(wèi)班長邁前一步，語調(diào)鏗鏘之至地回答：“絕對聽從市長的命令——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從農(nóng)村招來的小伙子，雖尚不諳世故，卻挺善于表現(xiàn)忠勇。在這個城市面臨災難的日子里，他內(nèi)心其實并沒有什么憂患。因為他的家在另一個省份。他的意識的最底層，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潛意識的那一部分，埋伏著一種確實存在的竊喜，和一種被功名思想所鼓舞著的亢奮。城市的歡男悅女們也該遭到點兒災難了！在他眼內(nèi)，城市的一切男人和一切女人盡是些歡男悅女。難道不是嗎？他們何曾因為承包了土地而面朝土壟背朝天地辛勞過流過汗水呢？他們何曾因年頭不好而絕望過呢？他們一天不吃糧一天不吃菜也不行，卻一天比一天更甚地不滿于糧價和菜價之貴。若使他們滿意，那么誰來對農(nóng)民的利益負責呢？難道農(nóng)民的辛勞和汗水就必須是廉價的嗎？眼見城市的歡男悅女們上天無徑入地無門惶惶然不可終日，其實他是很有快感的。他們——和他同樣以每月八十幾元從農(nóng)村被招來的他的戰(zhàn)友們，也是很有快感的。城市的歡男悅女們?nèi)绻辉獾饺魏螢碾y，這世界豈非太不公道了嗎？但是他，和他們，以職業(yè)所要求的似乎是本能的其實是故意表現(xiàn)出來的忠勇，以及父輩傳授給他們的農(nóng)民那種似憨似愚的狡黠，十分巧妙十分出色地掩飾起他們內(nèi)心的快感內(nèi)心的幸災樂禍內(nèi)心的竊喜內(nèi)心的亢奮和內(nèi)心的未免也會多少有那么一點兒的恐懼。他們似乎都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思想準備其實誰也不想不愿為城市的人去送死，哪怕是城市的人在他們死后把他們稱頌做烈士的那一種死——壯烈犧牲。但是他們卻都懷著不失時機地立功的各自的企圖?！皦蚜覡奚焙汀斑€活著的英雄”是兩碼事兒。對后者哪個年輕人不充滿了希冀呢？那將意味著提升意味著可以留在城市成為城市人意味著許許多多。他們的竊喜他們的躍躍欲試他們的引而不發(fā)的沖動和亢奮，正源于此……
　　
　　這不是世故，起碼他們自己不認為這是世故不認為自己已經(jīng)世故了。這是——謀略。應付城市人的謀略。用他們的說法，即“蒙世”的謀略。
　　
　　市長指著電視臺臺長，對“蒙世”的警衛(wèi)班長交代說：“你和你的全班，立刻保護他回到電視臺去！如果他在半道兒出了什么差錯，我唯你是問！”
　　
　　“是！”
　　
　　“如果有人圖謀不軌，膽敢襲擊你們……”
　　
　　市長拿不準該交代個什么詞兒才恰當，看了看他的禿頂?shù)摹皡⒅\長”。他心中已暗自開始考慮，城市恢復正常之后，應該將對方調(diào)到市委來，安排個能經(jīng)常跟隨在自己身邊的角色。秘書？……不行，職務(wù)太低，小用了人家。秘書長……也不行，有了，沒理由撤換。對——顧問吧！尼克松有基辛格那樣的顧問，他這位市長為什么不可以特聘一位副教授做顧問呢？他甚至暗自開始考慮，每月給對方定二百五十元工資是低了些還是高了些？
　　
　　“就地正法！”
　　
　　禿頂?shù)母苯淌谔媸虚L擲地有聲說出了一句話。
　　
　　警衛(wèi)班長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就地正法”四個字的確切含義。
　　
　　他瞧出了這一點，又說出一句話是——“格殺勿論！”
　　
　　警衛(wèi)班長瞥了他一眼，注視著市長。分明地，并不把他的話當成怎么一檔子事兒，繼續(xù)期待著市長說出什么。
　　
　　“你他媽的聽懂了沒有？！”
　　
　　禿頂?shù)母苯淌诨鹆?。他一火還真可謂“兇相畢露”。
　　
　　“是！聽懂了！”
　　
　　警衛(wèi)班長被他的大吼嚇得一抖，一挺胸，站立得更直了。
　　
　　市長說：“他的話代表我。他怎么指示，你們怎么執(zhí)行。不得有誤！”
　　
　　“你，聽著！”禿頂?shù)母苯淌谝恢鸽娨暸_臺長，“三個小時，不，兩個半小時后，市長將發(fā)表電視講話，如果電視臺方面拖延了……”又一指警衛(wèi)班長，“槍斃他！由你親自執(zhí)行！”
　　
　　“是！”
　　
　　警衛(wèi)班長又一挺胸。
　　
　　身材瘦小卻衣冠楚楚的電視臺臺長瞅瞅市長，瞅瞅發(fā)號施令其貌不揚的禿頂?shù)母苯淌?，感到受了奇恥大辱，尖聲叫喊：“我抗議！我抗議！都不過是臭知識分子，我不吃這一套！”
　　
　　啪！
　　
　　禿頂?shù)母苯淌谏攘穗娨暸_臺長一耳光。
　　
　　啪！
　　
　　又一耳光。
　　
　　知識分子扇知識分子的耳光，使警衛(wèi)班長和他的全班戰(zhàn)士從旁看著心中喝彩，覺得動作那么儒雅又那么的帥！
　　
　　“知識分子兄弟，清醒了嗎？”
　　
　　“清醒了……可是你怎么敢……”
　　
　　“別啰唆！市長既然授我臨時權(quán)力，我就什么都敢！敢想敢說敢做敢扇您的耳光。要么我們這些人對城市負起嚴峻的責任來，要么我們徹底喪失掉這種責任，就是這么回事！”
　　
　　警衛(wèi)班長和他的全班戰(zhàn)士們這時已開始搬頂住門的堵壘物。
　　
　　“住手！”
　　
　　他們狐疑地望著禿頂?shù)母苯淌?，?nèi)心都有幾分不甘服從，卻又不能不服從。
　　
　　“你們干什么？”
　　
　　“不開門，能帶著臺長同志飛出去嗎？”
　　
　　警衛(wèi)班長理直氣壯地回答。很希望看到對方被反問得啞口無言的樣子。
　　
　　“現(xiàn)在走廊里的鷗鳥只會更多了！不等你們沖出這幢樓，它們就把你們的眼睛啄瞎了！腦袋白長的嗎？！”
　　
　　“那……”
　　
　　副教授不再理睬他，奔至窗口，一名旗語兵似的，向外打著手勢。
　　
　　救火車的云梯朝窗口轉(zhuǎn)移過來，有護欄的站臺，終于和窗口吻接在一起了。
　　
　　“你們，把我的知識分子兄弟先弄上去！”
　　
　　他們便像舉起一個孩子，七手八腳將電視臺臺長弄了上去，然后他們自己也一個接一個地上去了。
　　
　　望著云梯從窗口移開，緩緩降向地面，副教授長長出了口氣。
　　
　　“我有高血壓……”
　　
　　一個囁囁嚅嚅的不無慚愧的聲音嘟噥了一句，仿佛在請求符合人道精神的同情——他是不能夠那樣子離開的……
　　
　　“我也有高血壓……”
　　
　　“站在我家三層樓的陽臺上，我的頭都會暈……”
　　
　　接著請求予以同情的人還不少。
　　
　　然而那不過都是他們的自言自語。禿頂?shù)母苯淌谒坪醺静辉訇P(guān)注他們的存在。也根本不打算思考出另外的某種更安全的法子先將他們轉(zhuǎn)移……
　　
　　“我替你起草電視講話！”他對市長說，“你最好找個墻角睡一會兒。市民們從電視里看到他們的市長滿懷信心的樣子或無精打采的樣子，對他們的心理影響和情緒影響是很不一樣的！”
　　
　　“副教授，和你比，我顯得無能到家了是不是？”
　　
　　市長不無慚愧。
　　
　　“別這么想。你不過是被他們攪昏了頭。我呢，不過旁觀者清而已……”他掃了他們一眼，又對市長俯耳悄悄說，“我也不是什么副教授。我是第二十九中學的地理教師。不過這會兒，還是讓他們相信我是一位副教授的好……”
　　
　　鷗鳥們在天空和地面，在市內(nèi)的一切地方，遭到無情的殲滅，已死掉十之七八。沒死的，一部分棲落在更高的云梯的高度所達不到的樓頂上，一部分飛躥到了一切可以進入的建筑物內(nèi)。它們繼續(xù)占領(lǐng)著那些豪華賓館的大廳和走廊。它們繼續(xù)對于困在房間里的一切居民住宅樓的居民們構(gòu)成威脅，使他們?nèi)圆荒芤膊桓译x開房間。正如電視臺臺長和保護他的一個班的警衛(wèi)人員，不能也不敢離開市長的辦公室。
　　
　　裝甲車坦克壓道機對它們失去了戰(zhàn)斗力。機關(guān)槍沖鋒槍手們不敢沖入樓內(nèi)掃射，唯恐傷人。火焰噴射器也不能發(fā)揮作用。
　　
　　人鷗之戰(zhàn)由“戰(zhàn)略反攻”進行到了“戰(zhàn)略對峙”階段。
　　
　　正蹲在一個墻角用市長辦公桌里某些文件的無字背面起草《告市民書》的中學地理教師，接到警備司令打來的請示下一步作戰(zhàn)方案的電話，并沒有驚動市長，壓低聲音部署道：“我說司令員同志，務(wù)必命令一切消防隊車輛，現(xiàn)在起，嚴禁從一切方面抽用淡水！這座城市的淡水儲備是有限的！否則人們都將渴死！要直接從海里抽水！消防隊要擔負起把鷗鳥從一切建筑物內(nèi)驅(qū)趕出來的任務(wù)！對，充分發(fā)揮高壓水龍的威力。命令化工廠必須給予無條件的配合！海水中摻入一切具有腐蝕性的化學劑！不夠用再到酒廠去！對，酒精！各種高度酒！現(xiàn)在還講什么經(jīng)濟損失不損失！”
　　
　　市長哪里閉得上眼睛！
　　
　　市長已經(jīng)走了過來，蹲下問：“哪兒來的電話？”
　　
　　“別問了。一樁小事。我已經(jīng)替您下達了最英明的指示……”冒牌的副教授，禿頂?shù)闹袑W地理教師將寫滿了字的幾頁紙遞給市長看。
　　
　　“你肯定？”
　　
　　市長匆匆過目后，盯著他的眼睛問。
　　
　　“我們正在漂向日本，這一點大概是沒錯的。其他的幾點，都不過安穩(wěn)人心之詞?！?br/>　　
　　“是這樣……”
　　
　　市長沉吟良久，又問：“首先，是不是應該……對不幸死難的人們進行哀悼？”
　　
　　完全是很虛心的商榷的口吻。
　　
　　“不，那是最后的事。”
　　
　　“我想，還是放在開始好吧？”
　　
　　“你一點兒心理學常識都沒有嗎？當全市人連他們自己的命運都不可知的時候，會有耐心哀悼死去的人們嗎？你必須使他們完全相信，他們的生命將是安全的！城市已經(jīng)受住了考驗！并且，再不會有什么可怕的考驗！我們已在漂向日本！全市人共作一次免費的出國旅游！逢兇化吉了！當然，首先是你自己得這么想這么相信！最后，才是哀悼！你可以流淚，可以抽泣，可以像小女孩似的哭！那都隨你的便！但必須在最后！”
　　
　　“明白了……”
　　
　　“大耳垂兒，別計較我這么不客氣地教訓你！”
　　
　　中學地理教師拍拍市長肩膀，顯出一種特殊的親密。
　　
　　“你……你究竟是誰？”
　　
　　市長十分詫異于對方叫出自己小學時的綽號。
　　
　　“尊敬的市長，當您還是一個小學生的時候，您可有過難忘的伙伴？”
　　
　　市長瞇起眼睛努力回憶，很沒有把握地說出了幾個張冠李戴的姓名，隨即大搖其頭，似乎連自己都知道將那些名字搞混了，又似乎連自己都否認他們或她們是他“難忘的伙伴”。
　　
　　“心理學家斷言，回憶是開始衰老的征兆。您什么也回憶不起來，想必您還太年輕?。∵@也就難怪您的那些顧問、前顧問、準顧問感到他們有責任有義務(wù)時時刻刻三娘教子了！”
　　
　　禿頂?shù)闹袑W地理教師尖酸刻薄地挖苦著市長，滿臉呈現(xiàn)出了當仁不讓的嘲笑意味兒。市長卻沒有惱羞成怒。這個躲進“巴黎圣母院”避難的禿頂?shù)闹匾鳛?，使他非常寬厚地原諒了對方的出口不遜。他不知該相信對方是副教授還是該相信對方不過是教地理的中學教員了。
　　
　　“壞孩子欺辱您的時候，沒人像堂·吉訶德騎士一樣勇敢無畏地行俠仗義保護過您嗎？答非所問的時候，沒人比您自己更覺得羞恥地暗中提示過您？您考試不及格，沒人煞費苦心地替您改過分數(shù)并密謀策劃怎樣騙過您的家長嗎？”
　　
　　對方以專業(yè)水平的啟發(fā)方式幫助他回憶。
　　
　　“噢！我的天！竟會是你呀！你叫……你叫什么來著？”
　　
　　市長終于回憶起自己確曾有過一個按理說是難忘的卻怎么也叫不出姓名的小學同學了！
　　
　　這一種戲劇性的重逢使市長顯得挺激動。
　　
　　“快告訴我，你叫什么來著？”
　　
　　的確，誰也沒法兒將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和某一個小學同學的模樣比較符合地重疊在一起。
　　
　　“我不告訴你，自己慢慢想去吧！你個大耳垂兒……”對方至愛兄長般地笑了，捻了捻市長的耳垂兒，接著完成他主動承擔的使命，繼續(xù)創(chuàng)作《告市民書》……
　　
　　一隊隊的年輕人，開始打掃各條馬路和街道，擔負起了初步清潔城市的義務(wù)。盡管人鷗之戰(zhàn)，仍在城市的局部激烈地進行著。他們并非城市清潔工，是大學生。他們用種種工具，或可以代替工具的東西，鏟著刮著壓實于路面的層層尸肉。它所散發(fā)的血腥之氣令人作嘔。忽而，會鏟起或刮起一件上衣，一條褲子，一只壓扁的鞋。壓扁的鞋如同壓扁的小雞或耗子，無言地訴述著某一個人的慘死。這些內(nèi)心里升華著義務(wù)感責任感的年輕人，強忍住他們的悲哀，將一切屬于人的物品，盡可能地從尸肉中剝離出來，歸攏一起，留待死者的親人認領(lǐng)。他們剝離時的那一種仔細，仿佛考古工作者發(fā)掘出土文物。它們證明著，在壓實于路面的層層尸肉中，有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然而他們是誰也無法剝離出來的了。
　　
　　接著出現(xiàn)在馬路和街道上的是工人。是那些因為“三班倒”被鷗鳥困在工廠里的工人。他們和大學生一樣，仗著人多勢眾才得以沖出。也和大學生一樣，幾乎人人“掛彩”。但鷗鳥們畢竟不再敢肆無忌憚地追逐了。它們知道，只要一離開保存自己和抵御人的反攻的地方，必死無疑。
　　
　　城市的局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馬路和街道已經(jīng)根本上控制在人和人的武器之威力下了。
　　
　　鷗鳥們像蝙蝠似的，將它們的一切藏身之所視為“堡壘”。它們對人被動的抵御比它們對人主動的進攻更加兇猛。既頑強且壯烈。成千上萬的它們的同類之可怕的覆滅下場，使它們無比恐懼。這一種恐懼化作更加空前的對人的仇恨。這一種仇恨仿佛使它們決計與人較量到底，直至最后一只被從肉體上消滅為止似的。它們的小眼睛，被仇恨和恐懼刺激得紅紅的。
　　
　　然而人對它們的消滅行動也更加殘忍，正如它們先前對人的進攻相當殘忍。人并不考慮懺悔的問題，正如它們并不考慮上帝存在不存在的問題。人已別無選擇。它們也是。
　　
　　當人和生命形式的一切爭奪生存空間和生存權(quán)利的時候，人是可怕于任何猛獸兇禽的。人以理性加上智謀所體現(xiàn)的殘忍，比猛獸兇禽之殘忍有過之而無不及。人是地球上最不可被觸怒的動物。
　　
　　鷗鳥們的負隅頑抗，使執(zhí)行消滅它們?nèi)蝿?wù)的人們，感到若不全部地徹底地消滅它們，城市將永無寧日。
　　
　　救火車在火焰噴射器的掩護下一往無前地逼近那些鷗鳥們聚集其內(nèi)的建筑。消防隊員們戴著封閉頭盔，穿著鷗鳥們的喙和爪輕易啄不透也撓不透的防護服，單膝跪在那些建筑的門首臺階上，用高壓水龍向里面掃蕩。摻了硝酸以及種種對肉體具有腐蝕性的化學成分的海水，絕不比火焰噴射器的威力小。鷗鳥們一旦著水，羽毛便發(fā)出滋滋的細響冒起白煙，頃刻曲卷成為一身鱗狀的膠著物，使它們的樣子又丑陋又骯臟又怪誕。而成為那么一種樣子的它們，令決心全部地徹底地消滅它們的人，產(chǎn)生著無比的厭惡。水柱繼續(xù)直射到它們身上，于是它們的身上也發(fā)出滋滋的細響冒起白煙，于是它們的身體也曲卷變形，最后化作一攤攤粉色黏糊糊的東西，一堆堆牛屎似的淤積著。某些鷗鳥的兩只爪子已經(jīng)蝕得不是爪子了，而像被火燒過的散發(fā)著焦臭氣味兒的皮子。它們絕望地撲扇著羽毛半禿的翅膀，在或高或矮的有限的空間做最后的掙死的飛翔狀。散發(fā)著焦臭氣味兒的不成形狀的爪子，在它們的腹下垂懸著，被皮筋似的東西與它們的身體連著。它們中有許多已蝕瞎了眼睛。有些頭被蝕得和爪子一樣了。然而它們的翅膀仍絕望地垂死地撲扇著撲扇著撲扇著。它們憑著本能知道，翅膀一旦停止了撲扇，墜落地上的水中會是怎樣的厄運。它們在飛翔狀中互相撞著，被撞著。精疲力竭的翅膀完成最后一次象征性的撲扇，終于還是墜落了下來。墜落之前發(fā)出的哀鳴令人心悸。墜落之后在不停地蠕動中，漸漸化作一攤攤粉色的黏糊糊的牛屎樣的東西。那樣的一些東西，倘細心觀察，仍在呈現(xiàn)著生命的微顫。不過人們是在對它們進行消滅，不可能那么細心地觀察它們罷了。
　　
　　當高壓水龍停止掃蕩，再也不見什么鷗鳥了——被強攻下的“堡壘”內(nèi)，水霧迷蒙，白煙浮升，光滑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不存在了。被厚厚的一層粉色的黏糊糊的東西所覆蓋了。在這一層東西的表面，這里那里，似乎仍有什么在底下茍活著，并不時小心翼翼地動一下。滋滋的細響之聲不絕于耳。大大小小的氣泡此起彼伏。整體的，如同發(fā)酵變質(zhì)的粉色衛(wèi)生糨糊傾瀉于地。又如同剛剛掀開鍋蓋的一屜發(fā)糕，暄騰騰的看去極有彈性……
　　
　　攻堅者迅速撤離，轉(zhuǎn)戰(zhàn)別處。于是負責清除的人們接踵而至。面對如此這般的情形他們不知該從何下手，怎樣清除。他們清楚，覆蓋地面的這一層東西，原本皆是生命。這一點簡直很難使他們像鏟除垃圾一樣鏟除它們。生命之死亡如果狀態(tài)丑惡，某種情況下，比活著的丑惡的東西尤其會令人感到可怕。曾被歌以聲繪以畫頌以詩的美麗的被喻為驕傲和勇敢之象征的鷗鳥，化作令人作嘔的丑惡，并且散發(fā)著焦臭，使他們一個個汗毛乍起，心驚肉跳。何況那一層東西還陷住他們的雙腳，粘住他們的鞋……
　　
　　不分男女，幾乎沒有人不吐。他們吐過了便默默開始完成他們自愿承擔的義務(wù)。一邊鏟除一邊又吐。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類。恩格斯說得一點兒也沒錯——并且繼續(xù)開發(fā)著人類的智慧。新的方法被某些聰明的頭腦想出來了——用鐵锨或其他有刃的東西，將那一層東西劃割豆腐似的，劃割成了一小塊一小塊的。好在那一層東西十幾分鐘后就變成了肉凍似的東西，劃割起來并不費事。鏟除起來也不像鏟除街道上那一層被壓過的東西似的難以干凈。這一層肉凍似的東西，并未和水泥的大理石的地面粘在一起鏟不開除不凈。于是“勞動效率”大大提高。宛如泡沫床墊或沙發(fā)墊的東西，由卡車和翻斗車迅速載往海邊，倒入海中……
　　
　　居民住宅樓仍由消防隊員們做攻克“堡壘”的尖兵。不過一輛輛消防車內(nèi)是從各處抽取的熱水。廣播車駛來駛?cè)ァ４髮W生廣播員一遍又一遍忠告市民，關(guān)窗閉戶，萬勿探頭探腦，謹防燙傷。并且一遍又一遍播放流行歌曲《真愛又如何》《每一步》《流下眼淚前》《逍遙四方》《婚紗背后》《我不會》《別亦難》《重逢》《心戀》等等，不一而足。選播這些一吟三嘆人生溫馨而又無奈的流行歌曲，目的在于借助女歌星們甜美曼妙、迷離惝恍且脈脈含情的詠唱，消除起碼是減輕被困在家中的人們之緊張狀態(tài)和悲觀心理……
　　
　　尖兵們在她們的詠唱之伴隨下，戰(zhàn)斗意志堅如磐石。正好比有女郎的送行，奔赴沙場馬革裹尸他也在所不辭。
　　
　　于是一幢幢居民住宅樓成了鷗鳥們的褪毛“車間”。一只只被燙死只需三下五下便會將羽毛褪得光溜溜的肥大鷗鳥，幾乎可以送往烤鴨店進一步熏烤加工，售以高價……
　　
　　某些消防車內(nèi)抽取的不是熱水，是兌了酒精或烈度酒的海水。爛醉如泥的鷗鳥們癱伏一片，只是不像醉鬼們似的胡言亂語罵天咒地罷了。醉了的鷗鳥比醉了的人斯文多了。被濃重的酒味兒熏得半醉不醉的人們，破門而出，臨時釘制了一些簡陋的推板，就是北方人冬天推雪的那一種工具，將醉態(tài)酩酊不勝酒量的鷗鳥們，從最高一層的走廊一層層推下。它們在樓口堆積如山，于是樓口前的人幫著往街道上馬路上扒。而火焰噴射器候著它們……
　　
　　就這樣，人們收復著失地，光復著城市。直升機從天空向高層建筑頂上的鷗鳥們進行殲滅。準確地投拋瓦斯彈。戴了防毒面具的傘兵在煙霧中自天而降，一站穩(wěn)便大開殺戒。被迫騰飛起來的鷗鳥一群群地圍攻直升機。直升機的旋翼將它們擊得七零八碎。駕駛員“敗走麥城”，將它們誘到海上。在海上以機槍無所顧慮地掃射它們……
　　
　　天漸漸黑了。
　　
　　城市死寂如荒冢。
　　
　　下起雨來了。
　　
　　種種難聞的混合氣味兒，彌漫著城市不得散發(fā)。
　　
　　這個方向，那個方向，一盞盞一排排路燈亮了。樓房的黑魆魆的影子，這里一幢，那里一幢，也開始從大大小小的窗口透出燭光或燈光……
　　
　　許許多多的市民，撐傘的，披雨衣的，未撐傘也未披雨衣的，又一群群聚集在街道上馬路上廣場上。沒來得及關(guān)門上柵的商店，從百貨商場到小店鋪，皆大遭其殃。幾乎已不再有任何可以吃的可以喝的可以穿的可以用的東西。恐怖一旦過去，首先恢復了常態(tài)的是孩子們。他們懷著十二萬分的好奇，和人皆有之的貪婪的僥幸，想去撿點兒什么。但是他們被大人嚴厲呵斥。某些謹慎的大人們干脆將自己的孩子倒鎖家中。
　　
　　廣播車仍然不知疲憊地駛來駛往。城市的忠實的義務(wù)喉舌，反反復復告誡市民——萬勿貪心！萬勿趁機掠取任何東西！萬勿撿拾任何東西！因為某些東西所附著的化學品劑可能是致人死命的。并且要看管好自己的孩子，占小便宜吃大虧，萬勿使他們誤中其毒，悔之晚矣！
　　
　　已經(jīng)聲嘶音啞的大學生們的告誡，仿佛上帝的告誡一樣起到了超出他們自己想象的巨大作用。哪怕是一塊金子一捆錢鈔就在腳旁，也沒有一個珍惜自己生命的敢斗膽貿(mào)然去觸碰一下。經(jīng)過一場逢兇化吉，人們普遍地悟到了死畢竟是不幸的。無論對自己還是對親朋密友。何況他們認識到，即或不怕死，倘吉復轉(zhuǎn)兇，他們也必會死得很慘很痛苦很丑惡很可怕。這是怕死的和不怕死的都十分不情愿的死法啊！
　　
　　貪婪之人在任何情況之下總是有的。他們溜入商場和店鋪，手持電筒東翻西找。就像撿破爛的光顧垃圾站一樣。商場和店鋪畢竟不是垃圾站。值錢的很值錢的乃至特別值錢的東西，并非皆化為烏有了。然而當他們獲之僥幸，得之狂喜，滿載而歸，自以為從此“脫貧致富”，欲從門和窗口離去時，被外面的人一個個逮住了。一重重形成嚴密封鎖的散兵線，在他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早已悄悄包圍了銀行、商場、金銀首飾店、文物店、博物館、文獻資料館等等有失必損的主要之處。
　　
　　憑著幾條確保暢通無阻的電話線路，市長辦公室直接下達了一道道指令。城市開始毫不耽延地一方面一方面一個局部一個局部地恢復著秩序。
　　
　　市長的秘書終于出現(xiàn)，像個穿西服系領(lǐng)帶的叫花子，也不知打什么地方鉆出來的。幾番哭鼻涕抹眼淚的結(jié)果，使他那張小白臉兒如同一個星期沒有大人照料的娃娃，臟得斯文掃地體統(tǒng)全無。實在令人忍俊不禁，又實在令人不忍見笑。覺得笑是罪過。
　　
　　市長當然沒笑。市長現(xiàn)在面對無論多么可笑的事也笑不起來。他表示了他理應表示的那一套，擁抱了他的秘書，并且貼了貼對方的臟臉，緊緊握住對方的手，搖撼著說了幾句大難不死實乃萬幸之類的話，然后就鄭重地告訴他，不許再離開自己。
　　
　　秘書又哭了起來。因為自己在市長最需要的時候不在市長身邊。因為自己種種的歷險般的死里逃生。因為不曉得自己的妻子孩子的安危。還因為逢兇化吉之后的后怕……
　　
　　市長本人的鎮(zhèn)定使他的秘書也終于鎮(zhèn)定了下來。秘書的大動感情并未使他熱淚盈眶。就算對方真是個娃娃，他也沒心思哄他憐愛他。他認為幾百萬市民，現(xiàn)在可能都像是男娃娃女娃娃一般再也經(jīng)不起可能接連而至的更大的災難。而他覺得更大的某種災難，似乎正借著黑夜的掩護，隨時會從天空或地下猝然撲臨。他意識到他的責任一點兒也不比慈悲的上帝對人類的責任小。他想這種時候他若不扮演上帝的角色那么還指望誰比他義不容辭責無旁貸呢？
　　
　　他命令赤著兩只腳丫子的秘書先去撿兩只鞋穿上。反正鞋到處都可以撿到。五分鐘后個頭明顯高了許多的秘書領(lǐng)來了一名警衛(wèi)。秘書替自己撿到了一雙樣式很新潮的女式高跟鞋。領(lǐng)來的警衛(wèi)像電影里解放前的“丘八”。頭上沒有帽子徽章不全且神態(tài)木木訥訥的，分明是受了太大的刺激精神還陷在恐懼之中。
　　
　　于是市長帶著兩個像準備出場的馬戲團丑角般的隨員，揣著他的小學同學那位禿頂?shù)母苯淌诨蛑袑W地理教師寫的《告市民書》，匆匆離開辦公室，邁出市委大樓……
　　
　　市委廣場又如先前萬眾聚集。他們正虔誠祈禱市長還活著，正巴望他出現(xiàn)，告訴他們，他將對他們負起些什么樣的責任和打算如何負責。
　　
　　“市長！看，那是市長！”
　　
　　“對，對，是市長！”
　　
　　“打！打！打死他個狗操的市長！”
　　
　　“災難過去了，他倒露面兒啦！不能輕饒了他！”
　　
　　“吊死他！把他吊在電線桿子上！”
　　
　　幾百支手電筒的光束，一齊射向市委大樓臺階。在黑夜之中，照耀出了一小片白晝。市長仿佛被神仙的照妖鏡猝不及防地罩住了的妖精，在一片互相慫恿的喊打怒罵聲的威懾下，雙手護面，遮擋一道道刺目的光束。秘書企圖拉他撤退到樓內(nèi)去，他將穿高跟鞋的秘書推得趔趄數(shù)步，一屁股跌坐在臺階上。這一“坐”非同小可，秘書掙扎幾番起不來了。大概是髖骨嚴重跌傷。精神受了大刺激的那個警衛(wèi)，這時候的反應倒是很明智很得人心，隨著一陣比一陣高的聲浪，機械地一次次舉起手臂，仿佛在表明劃清界限反戈一擊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態(tài)度和立場。市長看了他一眼，情知要想指望他護駕突圍而去，等于是指望一個白癡。
　　
　　“公民們！公民們！大家不要沖動，聽我說，聽我解釋幾句！請給我一分鐘解釋的權(quán)利！”
　　
　　市長心里很清楚，知道自己此刻若顯出一絲一毫的膽怯轉(zhuǎn)身往樓內(nèi)逃，那么憤怒的人們肯定會像一群按捺不住獵撲之沖動的獵狗，轉(zhuǎn)眼追上他，在互相影響著的群體的沖動下，真的把他打死或吊死在電線桿子上。在這種情況下人的理性是走失了的孩子。除了故作鎮(zhèn)定即使大智大勇的人也沒別的良策。所以他也就只有故作鎮(zhèn)定聽天由命的份兒。
　　
　　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實在沒有什么把握能夠脫身。他倒并不怕被打死或被吊死在電線桿上。只要他不慎說出一句更加觸怒他們的話，死也許便是頃刻之間的事。他擔心的是沒法到電視臺去。而《告市民書》如果仍不能盡快告之于市民，在這一個夜晚內(nèi)將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是很難預料的……
　　
　　被憤怒所驅(qū)使的人們漸漸向市委大樓的臺階逼近。最前邊的人已經(jīng)踏上了第一層臺階。
　　
　　“吊死他！”
　　
　　那個秘書替市長找來的警衛(wèi)突然怪叫一聲，像一只袋鼠似的，跳躍著逃入樓內(nèi)。
　　
　　坐在地上掙扎不起的秘書，早已將一只高跟鞋攥在手里，當成隨時準備進行抵抗的武器?？謶值氐芍藗?，另一只手撐地面，鼻涕蟲似的，亦緩緩向樓內(nèi)倒著蠕動……
　　
　　“公民們，請求大家，允許我到電視臺去，我要發(fā)表電視演說！我要宣讀《告市民書》……”
　　
　　“他撒謊！他騙人！”
　　
　　“演你媽的狗屁說！”
　　
　　“我們不要聽什么《告市民書》！你回答，一白天你都貓在哪兒啦！你他媽的算什么市長！”
　　
　　這些人們，像一些在兵荒馬亂中被家長丟了的孩子。他們原本一心切望尋找到爸爸或者媽媽，然而一旦找到了，最初的情緒并非激動。他們所受的驚嚇，以及在種種可怕之境所感到的被存心拋棄不顧般的絕望，一時統(tǒng)統(tǒng)化作大的委屈大的憤怒。某些有過這樣經(jīng)歷的孩子，需待長久的心理治療之后，才能重新恢復對父母的信賴。給他們以宣泄的權(quán)利，甚至在他們咬掉自己左手一指后，仍以右手去愛撫他們，不愿從此永遠失去孩子信賴的父母，都是無須別人指教也肯也會這樣做的。
　　
　　市長雖不是心理學家，但這個道理他也是懂得的。不過他所面對的，并不是他的孩子們。即使他們并沒有失去理性，他在他們心目之中也從不曾是什么家長。甚至連叔舅姨嬸那點兒情分也不可能有。
　　
　　市長一步也未后退。他還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冷靜過。他鎮(zhèn)定極了，一動不動。以無與倫比的高超的表演技巧，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肌肉不呈現(xiàn)出任何的怯懦和畏懼，想象自己是高倉健一類的冷面影星，而眼前不過是一場戲中的大情節(jié)。我是主角。他想。我是彼得大帝。我是瑞典女王。要么便是路易十六。大情節(jié)從來都是為主角編排的。在大沖突大矛盾大跌宕中，主角萬不可喪失主角的意識。他暗自鼓勵自己說我能成功。他十分明白，他所控制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面部肌肉，也是眼前黑壓壓一片的人們接下來的行為。這使他感到自己不但是主角同時是導演。他從離他最近的人們的臉上和眼睛里，看出他們期待著他的表情有所暗示。實際上他們想要宣泄可是仍覺得理由不夠充分。起碼還沒有充分到足以使他們膽大妄為肆無忌憚的程度。更準確地說，他們期待著他為他們提供理由和根據(jù)。若他怯懦了，若他畏懼了，若他后退半步，那么他將死定了。并且，他的秘書的不大不小的一條命，只怕是也無疑要交代于他了。眼前這些人們，對一位無能的市長，有理由有根據(jù)表示他們的憤怒——他們已經(jīng)這么認為他并在表示他們的憤怒了。但還不至于以憤怒的名義判他的死刑。普通的人們即使在嚴峻時刻，對無能之輩往往也僅只是憤怒而已。他們會因一個人的無能羞辱這個人，但除非殘暴之徒絕不會因一個人的無能置這個人于死地。他們喊著嚷叫著互相慫恿著要打死他要把他吊死在電線桿上，依然不過是一種憤怒的情緒發(fā)泄而已。它距離行為還差著關(guān)鍵的半步。他的絲毫的怯懦和畏懼都會促使他們毫不猶豫地從情緒向行為跨出這關(guān)鍵的半步。如果一個人不但無能而且怯懦，而且被認定了是個偷安茍活之輩，而且是一位市長，那么無論將他活活打死或吊死在電線桿上，他們是都不會因此而有什么罪過感的。
　　
　　故作鎮(zhèn)定的市長臉上那一種鎮(zhèn)定是純粹的鎮(zhèn)定，是一種無其他任何表情的鎮(zhèn)定。除了鎮(zhèn)定只有鎮(zhèn)定。除了冷面影星般的鎮(zhèn)定，任何一種表情，都可能是不適當?shù)?，都可能因其不適當而刺激他所面對的人們的憤怒。在那幾分鐘內(nèi)市長堪稱世界上迄今為止最偉大的演員。鎮(zhèn)定至極而沒有鎮(zhèn)定地微笑著。那幾分鐘內(nèi)他想微笑也不能夠。恰恰是這一點救了他的命，使他的鎮(zhèn)定具有一種權(quán)威的凜然之色，使人們似乎覺得，對于他們，有這么一位市長，也許還是比沒有這么一位市長更多點兒什么希望。起碼，他們還有聚集在一起的驅(qū)動因素。離市長最近的人們，駐足于第一層臺階，猶猶豫豫地，似乎還是怕冒犯了什么似的，不再向上邁步了。
　　
　　這使市長覺得，他和他們，像在表演氣功。一柄看不見的雙矛扎槍，一端頂在他的咽窩處，另一端頂在他們的咽窩處。這一種僵持對于雙方都不可能持久下去。因為雙方都會耐不住性子。而首先耐不住性子的，無疑將是他這一方，也就是他自己，扎槍的矛頭總是刺穿沉不住氣的人的脖子……
　　
　　市長此時已有所發(fā)現(xiàn)——一輛裝甲車從一條小巷駛出。它的目的分明是要到達這里。他猜測那肯定是警備司令派來接他去電視臺的。它像一只大甲蟲，觀察到這里的局面不祥，又龜縮入小巷去了……
　　
　　市長最擔心的，就是它橫沖直撞過來。如果那樣，那么它不但解不了他的圍，后果也將不堪設(shè)想?！陡媸忻駮穼⒁虼硕辉儆腥魏我饬x。他這位市長，明天將會成為以全市公民的名義進行民間通緝的頭號罪犯……
　　
　　他在心中暗暗祈禱著，但愿開來裝甲車的人，不至于頭腦簡單到連這一點都不明白……
　　
　　其實坐在裝甲車里的，除了駕駛員，還有另一個人。警備司令本人。
　　
　　市長想到的，他當然也想到了。
　　
　　市長無法體會警備司令此刻復雜的優(yōu)柔寡斷的內(nèi)心沖突——普遍之人們的憤怒如同流行性感冒患者間的噴嚏。倘有一個人在陣陣喊打聲中果真付諸行動，便會有一百個甚至幾百人揮拳而上。那么自己難道沒有責任營救嗎？單槍匹馬就算渾身是膽如龍似虎舍生忘死又怎么個營救法呢？用裝甲車和機槍對付那些因為刺激而既難理喻又異常憤怒的人們嗎？不！絕不！他在心里堅決地對自己說。若市長死于人們的憤怒之下，那么誰來擔負起對這座城市的責任呢？鬼知道它正朝什么方向漂去！他頭腦中浮現(xiàn)出了幾個人的名字，然而他那種軍人的極其尊重現(xiàn)實的理性，又將那些人的名字從頭腦中擦去了。他們有的太老了，有的太昏聵了，有的只不過是些官場上的左右逢源的投機者，并且從來不曾有過任何意義上的威望可言……
　　
　　最后一個人的名字固定在他的頭腦中，任他的理性擦了幾次都沒有擦去。仿佛寫在玻璃上，而他的理性擦的是玻璃的另一面。越擦那名字越清楚。是他自己的名字。
　　
　　駕駛裝甲車的上士抓起了步話機。
　　
　　“你要干什么？”他問，口氣相當嚴厲。
　　
　　“商場那里有一個排在執(zhí)行警衛(wèi)任務(wù)。如果命令他們跑步前來，二十分鐘后就可以替市長解圍！”上士回答得非常自信。
　　
　　“由誰下達這樣的命令？”
　　
　　“那當然……是您……”
　　
　　“長在你脖子上的不是我的頭腦！”
　　
　　上士緩緩放下了步話機。
　　
　　“就這樣等下去？”
　　
　　“……”
　　
　　“萬一市長……”
　　
　　“住口！”
　　
　　上士不再說什么了，以十分難以理解的目光瞥了警備司令一眼。對方臉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如果他企圖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對方會毫不猶豫地一槍將他結(jié)果在這輛裝甲車里。對方的右手正放在槍套上……
　　
　　雨越下越大。
　　
　　從裝甲車的望孔，可以望見無數(shù)既沒有撐雨傘又沒有披雨衣的人，由于衣服濕透了，緊裹在身上，像無數(shù)黑色的裸體的幽靈。忽而一齊前擁，忽而一齊后退，仿佛被無形的潮汐所蕩……
　　
　　站立在臺階上的市長，此時雙眼已習慣了手電筒制造的光耀。
　　
　　他向前邁出一步，踏下了一級臺階。
　　
　　離他最近的人們，似乎本能地一齊后退，但被后面的人們所擁，反而比剛才又踏上了一級臺階。
　　
　　他，和他們，僅距三級臺階了。
　　
　　他們在雨中。
　　
　　他在樓前臺階的水泥帷蓋下。
　　
　　雨屏隔開著他們。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平和地說：“大家都請到樓內(nèi)來避雨吧。”
　　
　　沉默。
　　
　　敵意織成一片的沉默。
　　
　　“整整一白天，你為什么不曾露過一面？！”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句他不能夠據(jù)實回答的質(zhì)問。
　　
　　“你身為市長，究竟做了些什么？！”
　　
　　“說！”
　　
　　“快說！”
　　
　　“不說明白，今天非揍扁了他不可！”
　　
　　“死了許多人，我很難過。最初，我和你們毎個人一樣，恐懼，束手無策，根本不知道該做什么和怎樣做。但后來，我盡了我應盡的一些責任……誰肯借我一把傘？我必須到電視臺去！你們會從電視中了解到你們有權(quán)了解的一些情況的……”
　　
　　他伸出了手。
　　
　　一個男人將自己撐著的傘遞向他，但在他欲接之際，對方的傘卻又收回了，并且攏了起來，用傘打他。
　　
　　“你還我兒子！你還我老婆！他們死得好慘呀！而你他媽的那時候躲在這兒！”
　　
　　他雙手護住頭，背轉(zhuǎn)過身去。
　　
　　“打！”
　　
　　“打他！”
　　
　　“別受他的欺騙！他不過是想到對他自己更安全的地方去繼續(xù)貓起來！”
　　
　　“打死他也不解恨！”
　　
　　于是許多人都將各式各樣的傘攏起來，都用傘打他。
　　
　　在一陣亂打之下，他倒在臺階下。
　　
　　“他會被打死的！”
　　
　　裝甲車里，上士對警備司令怒目而視，仿佛在斥責一個見死不救作壁上觀的卑鄙小人。
　　
　　“你給我對空掃射！”
　　
　　警備司令一掌推開裝甲車蓋，似乎要一躍而出。大雨潑進裝甲車內(nèi)，潑得他衣帽皆濕。他又頹然跌坐下去，也不蓋上裝甲車蓋，任大雨往裝甲車內(nèi)潑……
　　
　　“嘿！”
　　
　　他一拳擂在裝甲車的內(nèi)壁上，皮開肉綻，竟絲毫也不覺得疼。
　　
　　上士起身蓋上了裝甲車蓋。
　　
　　“你他媽的給我對空掃射，聽見沒有！”
　　
　　他又朝上士擂了一拳。
　　
　　噠噠噠……
　　
　　然而槍聲并未能引起憤怒的人們的注意。
　　
　　噠噠噠噠……
　　
　　上士接連對空掃射。
　　
　　憤怒的人們?nèi)缤粋€個全聾了，根本沒聽見似的。
　　
　　槍聲已很難使他們的憤怒轉(zhuǎn)移。因為在消滅鷗鳥的時候，他們對槍聲習慣了，喪失了敏感。他們以為槍聲仍是為對付殘存的鷗鳥而響……
　　
　　突然間一個人躍上臺階，斷喝一句：“都他媽的在這兒逞能干什么？！”
　　
　　那人像名惡差，拳腳并用，將圍打市長的人們驅(qū)散，并一個個推下了臺階。
　　
　　并沒有宣泄夠的人們瞪著他，隨時要將他撕成碎片。
　　
　　“在飛機場，當官的們，帶著老婆孩子，就要坐飛機溜之大吉。撇下全市老百姓的死活不管啦！而你們他媽的在這兒耍威風！有種的都到飛機場去！是死是活，得讓那些當官的陪著咱們老百姓！大家都到那兒去把他們逮回來呀！你們他媽的還大眼瞪小眼愣著干什么！”
　　
　　每個字都帶有足以煽動得人要蹦要跳要沖鋒要陷陣的濃濃烈烈淋淋漓漓的可卡因效應。
　　
　　市長雙手撐地，艱難地欠起上身，看了那人一眼，認出竟是自己非常抬舉過的不恥下交的“酒仙”馬國祥！
　　
　　“馬……馬國祥！”市長指著他，咬牙切齒地說，“你造謠！你煽動！你……只要我不死，我一定法辦你！”
　　
　　“老子剛從飛機場那兒來！親眼所見！”
　　
　　“你！你！大家不要信他的話！我保證絕不會有這樣的事！”
　　
　　“滾你媽的！”
　　
　　馬國祥狠狠一腳朝市長踢去，市長被踢得翻下幾級臺階。人們向后退去，如同躲避一枚手榴彈。
　　
　　市長伏在人們腳前不動了……
　　
　　馬國祥振臂疾呼：“是爺們兒的，到飛機場去呀！”
　　
　　“到飛機場去！”
　　
　　“到飛機場去！”
　　
　　“誰他媽的不去，誰是老百姓的叛徒！”
　　
　　人們中了魔似的，一團烏云似的，一排玄浪似的，從市委大樓前涌開來，浩浩蕩蕩地朝機場方向奔跑，霎時間一干二凈。
　　
　　霹靂驚空，驟雨蕩地……
　　
　　馬國祥躍下臺階，摟抱起市長，急喚：“市長，市長，市長你還活著吧？”
　　
　　市長睜開雙眼，瞅定他的臉，憎恨地說：“我死不了，你死定了！非常時期，你犯的是該槍斃的罪……”
　　
　　“你死不了就好?！?br/>　　
　　馬國祥眼中一熱，笑了。若不是大雨澆在二人臉上，市長會看到他雖在笑，卻淚如泉涌！
　　
　　“你馬哥們兒這就背你到電視臺去！”
　　
　　他說著，將市長背了起來。
　　
　　市長這才悟到，他用的是調(diào)虎離山計和苦肉計，二計兼施，全為的解救自己。
　　
　　剎那間市長也淚如泉涌！
　　
　　“老馬，你那一腳踢得我好狠啊，我真想咬你一口！”
　　
　　“那你就咬！肩膀頭，后脖頸兒，隨你下死勁兒咬！”
　　
　　地面滑溜溜的，這里那里，到處淤著被腐蝕劑化成的鷗鳥的一攤攤尸膠。馬國祥接二連三地摔倒……
　　
　　“老馬，別背我了，我自己能跑……”馬國祥已累得呼哧帶喘。然而市長雙腳一沾地，便忍不住呻吟起來。
　　
　　馬國祥咬咬牙，又將市長背起來……
　　
　　這時裝甲車駛到他們跟前……
　　
　　“人們怎么忽然全跑了？”
　　
　　四個人擠入裝甲車后，警備司令百思不得其解地發(fā)問。
　　
　　“他使了個調(diào)虎離山計！”
　　
　　市長感激地回顧著馬國祥說。
　　
　　“好秘書！到這時候還一直跟著你！”
　　
　　警備司令拍拍馬國祥的肩。
　　
　　“他哪兒是我的秘書哇！”
　　
　　市長苦笑了。
　　
　　“那他是……”
　　
　　“哥們兒?！?br/>　　
　　“哥們兒？好一個哥們兒！”警備司令又拍拍馬國祥的肩，“在這種時候，你救了市長一命，就等于為全市立了一大功！想穿軍裝不？要想，咱們這座城市有著落后找我！我保你先當個副營長沒問題！”
　　
　　警備司令說得相當鄭重，內(nèi)心里一塊懸石落地，也充滿了對馬國祥的感激。市長沒死，他覺得馬國祥同時也解脫了噬啃著他良心的那種見死不救的罪過感。
　　
　　市長一邊揉著遍身疼處，一邊問警備司令：“你知道我在挨打時，心里想什么？”
　　
　　“想什么？”
　　
　　“我被打死了，誰來負起對這座城市的責任？”
　　
　　警備司令反問：“你知道我望著你挨打，心里想什么？”
　　
　　市長搖搖頭。
　　
　　“就是眼睜睜看著你被活活打死，我也不能開著裝甲車沖過去救你一命。但我會給你收尸，然后我來負起對這座城市的責任?！?br/>　　
　　市長沉默良久，又說：“我這條命，也許只不過暫時寄存在老百姓手里。誰知道明天，后天，大后天還會發(fā)生什么事？就照你想的，咱們?nèi)龘粽?，一言為定吧！?br/>　　
　　“一言為定?！?br/>　　
　　警備司令向市長伸過了一只手。兩個權(quán)威人物，孩子似的，三擊掌后，雙手緊握。
　　
　　“誰叫我是市長呢。這種時候，想辭職，都不知向誰交辭職書。”市長自言自語。
　　
　　“若真像你說的那么糟，我給你買個最高級的骨灰盒。水晶的想買也買不到。玉石的或者紅木雕花的，你先留給我個遺囑，喜歡哪一種？”警備司令似乎在調(diào)侃，但聽那口氣，問得又極其認真，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玉石的太涼！紅木雕花的吧！”市長的口氣也極其認真……
　　
　　“公民們！我是市長，現(xiàn)在我向你們發(fā)表《告市民書》……”
　　
　　電視臺的化妝師，以與一級職稱還算相符的技巧，將市長那張青一塊紫一塊腫一處傷一處的臉，弄得不露什么明顯的破損痕跡。穿別人西服系別人領(lǐng)帶的市長，出現(xiàn)在電視屏幕上的時候，儀表無可指責。盡管別人的西服對于他肥大了些。盡管領(lǐng)帶的顏色和西服的顏色反差太強很不協(xié)調(diào)。市長堅持不系領(lǐng)帶，認為過于衣冠楚楚會引起市民的逆反。一幫在這種時候最樂于充當謀士角色的人，堅持說服市長系上了領(lǐng)帶。他們說路易十六皇后上斷頭臺之前還顧及到自己的發(fā)型會留給公眾留給歷史什么印象吶。他們說斯大林在德軍對莫斯科重兵圍城的情況下檢閱紅軍戰(zhàn)士之前還梳過他那別致的胡子吶。他們說卡特未能連任美國總統(tǒng)與他不甚留意自己的儀表不無關(guān)系。他們說市長今天衣冠楚楚才正所謂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他們說市民看到市長衣冠楚楚才會相信他們已渡危為安，《告市民書》才可能真正起到穩(wěn)定人心之作用。否則一級化妝師白白地煞費苦心替他的臉忙活了半天否則等于猴子撈月亮等于竹籃打水一場空等于功虧一簣等于一切希望付之東流……
　　
　　市長在他們的七言八語之中一聲不吭系上了那條冒牌“金利來”的顏色俗氣的領(lǐng)帶。仿佛它能保佑城市。
　　
　　依然險象叢生前景難料的城市之不知疲倦的忠誠的喉舌——大學生宣傳車，在兩個小時之前就將市長要在電視中發(fā)表《告市民書》的消息傳達給了市民。市民們聚集在一切還有完好無損的電視機的地方。那些因線路故障有電視也等于沒有的區(qū)域的人們，扶老攜幼拖兒帶女冒雨前往電視線路暢通的區(qū)域。其情其景猶如大遷徙。他們隨著人流入到公共場所。幾乎每一幢大賓館的客房里和每一所大學的電教室，都可以看到他們和他們的家小。有的則入到他們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家。哪一區(qū)域離電視塔近他們奔往哪一區(qū)域。哪里有電視天線或公用電視天線哪里是他們的目標。而一切地方都為他們敞開門戶予以接納。全市的人好像都從上八輩子就是莫逆之交似的。男人吞云吐霧隨地亂扔煙蒂仿佛別人的家是禁煙區(qū)專設(shè)的吸煙室。女人哭哭啼啼大姐長大妹子短互相訴說各自遭到的不幸和家庭財產(chǎn)方面遭到的重大損失……每家的主人似乎都忘了自己是主人，有權(quán)提出一些起碼的要求。
　　
　　當市長的形象一在電視屏幕上出現(xiàn)，從四面八方聚在一起的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屏息斂氣。男人指間夾著煙忘了吸?；ハ嘣V說互相安慰的女人們往電視機前湊，使男人們十分不情愿地禮讓于后。
　　
　　“音量！音量太小啦！開大一點兒！”
　　
　　“開到頭了！就這么大音量啦！”
　　
　　“圖像！調(diào)一調(diào)圖像！”
　　
　　“你家這是哪兒買的破電視機呀！”
　　
　　“霞光牌的！剛買不到一年呢！”
　　
　　“霞光牌的？沒聽說過！要買就得買日本原裝的，怎么能買這種國產(chǎn)的雜牌貨！”
　　
　　“公民們！”經(jīng)過一級技師之技術(shù)處理，市長的聲音聽來底氣充沛，中氣飽滿，“現(xiàn)在，我們的城市已渡危為安，化險為夷。經(jīng)過向有關(guān)方面專家和學者們的咨詢，我很負責任地感到十分欣慰地告訴大家——我們的城市，它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是非常堅固的！是由花崗巖石構(gòu)成的！它絕不會像泥土一樣被海水所浸散！完全可以用一塊鐵，不，一塊鋼來形容它！完全可以用世界上最最巨大的航空母艦來比喻它！盡管它已成為一座海上的浮動城市，但由于它的堅固，這一種浮動現(xiàn)象將是永恒的！將與海洋同在！水電、煤氣、通訊，一切都在搶修之中。指日便可恢復正常！我進一步告訴你們，我們的城市目前正在東海海域，更準確些說，是在北緯三十度和東經(jīng)一百二十五度之間，在大隅海峽的方位，正乘風破浪，向日本九州島漂去！時速估計三十海里。也就是說，大約一個星期之后，我們的城市它將注定與日本某港埠城市靠攏！一切恐懼絕望的悲觀情緒和心理狀態(tài)，都是不必要的！一切類乎末日到來之說，都是沒有根據(jù)的！……”
　　
　　日本！
　　
　　日本??！
　　
　　日本！?。?br/>　　
　　日本??！——盡管是在漆黑的雨夜，萬千民眾仿佛看到一輪鮮紅的太陽輝煌燦爛普照全城！
　　
　　不但渡危為安，化險為夷，而且逢兇化吉??！
　　
　　這不就等于一次全市性的免費的出國大觀光嗎？多少人甚至連做夢都不敢存的非分之想的愿望，竟如此這般的天方夜譚般地實現(xiàn)了！
　　
　　他們欣喜若狂。冒雨涌上街頭，不但敲鑼打鼓而且載歌載舞，鳴鞭放炮……
　　
　　終于盼到也有資格掙資本主義的錢實現(xiàn)中國之小康夢這一天啦！
　　
　　掙日元！
　　
　　掙日元！！
　　
　　掙日元！?。?br/>　　
　　日元正在全世界的金融市場上升值哇！
　　
　　什么他媽的獎金不獎金的，什么他媽的職稱不職稱的，什么他媽的房子問題，什么他媽的物價上漲，什么他媽的人民幣貶值……仿佛屬于中國普通老百姓之一切的平時不能不看重不得不進行爭奪的實際利益，以及一切的煩愁，一切的憤怨，一切的憂患，感激不盡的慈悲的上帝都一攬子全替他們解脫了！
　　
　　歡呼。
　　
　　歌唱。
　　
　　驟然間一道閃電如金蛇狂舞赤龍飛騰三爪兩爪撕碎雨夜之潑墨般玄空，咔嚓嚓一個大霹靂驚天動地鎮(zhèn)鬼駭神，紅彤彤一團巨雷火滾擊而下，眼睜睜街兩旁幾株粗壯的老柳腰折傾倒……
　　
　　剎那間雨變冰雹宛若射石飛卵……
　　
　　而這會兒市長正在電視臺，提議為一切罹難的市民默哀三分鐘，并莊嚴宣布，將這一天定為全市的哀悼日。然而卻沒有誰對電視中垂首肅立的市長評三道四了。因為已經(jīng)沒有誰仍在看電視了。包括那些死難市民的親人家屬也不看了。他們都在為死難者而哭泣。逢兇化吉，“航向”是明確的。前途是樂觀的。未來是美好的。他們的哭泣，包含著替死者們感到無比遺憾的成分。因摻入了這一種成分，他們的哭泣尤其令人斷腸……
　　
　　九州島在望??！
　　
　　日本在望啊！
　　
　　魂兮歸來！……
　　
　　奈何人已做鬼，無法還陽。何況死者們之肉身早已成為肉泥，與鷗鳥們的混合在一起，被推土機推入海中或被翻斗車傾入海中了，歸附何處呢？歸附到別人們身上也不是回事兒?。?br/>　　
　　正是——靈魂已別軀殼去，陰曹空有望鄉(xiāng)臺！
　　
　　市長一退出播音室，便被各方各面前來匯報反應的人士所包圍。
　　
　　“市長，萬眾歡騰啊！”
　　
　　“市長，反應強烈，盛況空前??！”
　　
　　“市長，簡直難以預料！”
　　
　　“市長！……”
　　
　　“市長！……”
　　
　　他被七嘴八舌的人們簇擁至窗前，向下一望，匪夷所思。
　　
　　“這……怎么會這樣？”
　　
　　“市長，還用問嗎，即將靠攏日本了，人們能不興高采烈??？”
　　
　　回答他的人喜笑顏開。
　　
　　市長呆呆望著，頓感自己一時那么的孤獨，“高處不勝寒”……
　　
　　日本——無論是夢，是小說，抑或是現(xiàn)實，總之這結(jié)尾，不，這逢兇化吉的結(jié)果，使一些人的理性高興得難以接受。任何事，尤其那種最初所顯示的兇險過分猙獰，而結(jié)果卻過分美妙的事，差不多總是會使人對于整個事件的真幻產(chǎn)生懷疑。人們難以接受太美妙的結(jié)果，正如人們在精神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難以接受太令人絕望的開始。太美妙的結(jié)果對人同樣造成刺激。“范進中舉”之后便是這么瘋的。只不過他們中的一些人尚在懷疑市長告訴他們的結(jié)果之美妙，處于范進聽了別人告訴他自己中舉了那一種最初的心理變化階段，瘋勁兒還沒有在他們的大腦皮層擴散開來罷了。
　　
　　日本！日本！總得為迎接這一美妙前景之到來，商議些事情，做出些長遠的或短期的決定?。C會不是永遠只屬于那些有所準備的人嗎？
　　
　　日本萬歲！
　　
　　掙資本主義的錢！掙資本主義的錢！一定要奮發(fā)圖強地掙一大筆資本主義的錢！一定要不失時機地當仁不讓地加入早日富起來的一部分中國人之行列！過了這一村，就沒有這一店啦！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子夜后，風波跌宕，經(jīng)歷了一整天的兇險恐怖戰(zhàn)斗悲痛興奮和歡騰的城市，終于寂靜。
　　
　　精疲力竭的人們回到被不同程度騷擾過破壞過的家里，繼續(xù)以濃茶以香煙維持頭腦的清醒，侃侃地討論著每個家庭的雄心壯志遠大目標，制定一條條他們認為是周密的如此這般掙資本主義的錢的具體計劃。仿佛他們面臨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贏得戰(zhàn)爭勝利的愛國主義的責任，已客觀上分擔于每個家庭，需要全民皆兵，需要各自為戰(zhàn)。而且，需要十二萬分的戰(zhàn)之能勝的信念……
　　
　　形形色色的人叩開屬于各類社會階層的人家的門，對那些人家的大人或孩子的罹難表示虔誠的悲痛和友好的撫慰。前景雖然美妙，但是人生地不熟，現(xiàn)在的乃至曾有過的種種關(guān)系，顯得分外寶貴起來。凡是聰明的有遠見卓識的人，都認識到了它的重要性和不可低估的價值。像普遍的中國人一樣，他們對日本人從來不曾有過好感。認為日本人太精明，太小氣，太唯利是圖。將踏上日本這個世界富國的國土使他們倍覺逢兇化吉之歡欣，而將和日本人打交道卻又使他們憂慮重重。說到底，掙資本主義的錢，更具體地說，掙日本這種資本主義的錢，難道不就是掙日本人的錢嗎？日本人的錢可不是那么好掙的。他們的深層的憂慮正在于此。他們甚至覺得這是美妙的大前景之美中不足。他們希望能在到達日本之時，鞏固起一個中國人的聯(lián)盟。而自己屬于這一聯(lián)盟。如果能不但屬于而且駕馭這一聯(lián)盟，那就更稱心如愿了。抱團兒的螞蟻能過江?。”M管他們也曾感慨于中國人無論在中國或在外國，無論過去或者現(xiàn)在，尤其現(xiàn)在，是如干沙一樣很難抱成團兒的。但掙資本主義的錢的野心，使他們當事者迷起來。抱不成個大團，抱成個小團兒也行?。〔荒荛L久鞏固，相互關(guān)照于最初也行??！就是一踏上日本國土，便和日本人打起架來，幾十個中國人一群，也比孤家寡人強?。∵@一極其現(xiàn)實主義的考慮，使他們決定到誰家去吊喪之時，是將吊喪這件事兒掂來掂去，充分權(quán)衡了各方面的利弊的。所以被他們叩開門的人家的主人，對于他們深更半夜而不推遲幾個小時天亮后再來表示哀悼，心有靈犀一點通。身份地位比來者高的，顯出極有分寸又極容納的仿佛臨時收編的態(tài)度。即使內(nèi)心里很瞧不起甚至很討厭對方，也盡量掩飾得嚴嚴密密，絕不流露絲毫于面上，給予對方一種心理上的收獲。前面是日本——這一非常特殊的情況，使他們寧肯虛與周旋多交一人，不敢輕蔑怠慢得罪一人。哪怕明知對方是牛二是王倫是陸謙，也不敢。非但不敢輕易得罪，恰恰相反，更需小心謹慎地敷衍。身份地位比來者低的，那一種大受抬舉誠惶誠恐的態(tài)度，使對方完全可以相信，到了日本，對方眾叛親離，也還是有人忠心不二。那便是他們……
　　
　　“到了日本，萬望多多照應點啊！從前那些上牙磕下牙的事兒，就都別放在心上了！”
　　
　　“當然，當然?；ハ嗾諔?，互相照應。都是中國人嘛！”
　　
　　“那我這些日子里就不登門打擾啦。全家要做些必要的準備呢……日本見！”
　　
　　“我也不登門打擾啦。日本見！”
　　
　　于是雙方似乎都心中有數(shù)，心中有底了。
　　
　　于是來者匆匆而來，從容而歸，高興而歸。
　　
　　于是悲者不復悲矣。化悲痛為力量。一切向前看。一切向日本的錢看……
　　
　　在那一個夜晚，在子夜之后，在城市終于寂靜了的時候，不少人，不少人家，以哀悼死人為因由，以安慰活人為借口，互相表達意愿，互相串聯(lián)，互相摸底或托底，重新進行人際關(guān)系的臨時排列，優(yōu)化組合。一些或小或大的圈子，暗中形成，或正在形成著。這一點，增強了不少人、不少人家掙資本主義的錢的信心。仿佛依恃了這一點，踏上日本國土之后，便“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了！從太精明太小氣太唯利是圖的日本人兜里大把大把地掏取日元，似乎便是易如反掌之事了……
　　
　　市長專車的司機，將車開到電視臺，收回了接送市長的專利。
　　
　　市長坐入車內(nèi)之后，小伙子怯怯地問：“市長，你還要我嗎？”
　　
　　“什么意思？”
　　
　　市長被問糊涂了。
　　
　　“我……您需要車的時候……沒生我的氣？”
　　
　　市長極原諒地說：“想哪兒去了，快送我回家！你們家，都平安無事？”
　　
　　“平安無事！”
　　
　　小伙子心定了。他不想丟掉這份兒差事。給市長開車，在日本也算體面的?。?br/>　　
　　“平安無事就好……”
　　
　　市長將頭朝后一靠，閉上了眼睛。似在打盹，其實一種對于可怕情形的恐懼正像一條別人看不見的蟒蛇纏住了他全身，他覺得它所吐出的冰涼冰涼的舌信不斷舔他的臉，使他全身也漸漸冰涼，仿佛凍僵了。
　　
　　“小李，你知道我愛人和我女兒……她們的情況嗎？”
　　
　　他低聲問，沒睜眼，唯恐從反照鏡里發(fā)現(xiàn)小伙子臉上有什么異樣的表情。
　　
　　“您放心吧，她們也平安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