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災難之后,當活人們確信眼下是安全的且沒什么后顧之憂了,首先想到的是對死人的責任。悲痛也總是在這時才表達得淋漓盡致。悲痛歸悲痛,活人們打發(fā)死人們到另一個世界去的章程,卻從來都是靈活機動,速辦速決的。
一具具尸體被投入海中。
人們?nèi)颊玖⒃谄〉摹昂0毒”邊上,凄凄慘慘地與死人們的靈魂告別。
哭聲又一次震撼整座浮城——不,震撼著這漂浮在海洋上的廢墟之地。
然而一種無比奇異而宏大的景觀,很快地,便以它的雄偉氣勢,抑制住了人們的哭聲,使人們的目光不得不關(guān)注到它,并發(fā)出怵極詫絕的驚訝: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媽呀,冰山!”
“噢……老天爺啊,我們漂到北極了嘛!”
“完了,完了,完了!都完了!”
幾海里外的海洋上,仿佛天造地設(shè),鬼斧神工地矗立著冰的屏障。
不,那分明是冰的長城!
望不到從哪里開始,也望不到在哪里中止。只不過沒有城垛,沒有烽火臺。但比任何一段長城要長得多,比任何一段長城要高得多。其巍峨險峻,亦非任何一段長城所能類比!在陽光的照射之下,銀輝燦燦。雖隔幾海里外,仍刺得人眼目為之難開!海洋由于受到阻擋,在它的“城”基下發(fā)泄著大的憤怒!恰如“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亂流爭迅湍,撞碎仕琉璃,高濤蹴天浮,指顧雪成堆。那一種固若金湯,堅不可摧,直可叫做“無邊天做岸,有力浪攻山”!
“是……海市蜃樓吧?”
那當然不是海市蜃樓!
那是高聳于海洋上的一個無可爭議的現(xiàn)實。一個光芒萬丈的現(xiàn)實。
在它的后面,便是這座浮城上的人們?yōu)橹鳛橹鶓n為之所喜為之所亢奮為之曾各踞一方固守陣地為之曾誓言鏗鏘似乎真的要戰(zhàn)斗到底的九州島。
它是日本用高科技之電子冷在海上筑起的護島之墻!
雖然,日本的史學家們,考古學家們,越來越認為,大和民族極可能就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支脈,日本人的血管里極可能都流著中國人的血,在日本國土上,有越來越多的熱衷于“尋根”的日本人虔誠地朝拜徐福廟,但一下子真的有一座徹底變成了廢墟的中國城市從海洋上漂到門戶前,他們便不免惶恐了。尤其是,他們的人造衛(wèi)星將這座中國城市的混亂情況早已傳播給他們了。有關(guān)專家經(jīng)過分析、討論和辯論,感到這座城市上的中國人的心理,普遍的狀態(tài)是三分正常七分不正常,都需要看心理醫(yī)生。他們害怕這些中國人心理上的混亂情況,甚于害怕這座城市本身的混亂情況。這么多這么多心理狀態(tài)三分正常七分不正常的中國人,忽然都如不速之客,不邀自至,將如群螻群蟻般地卷入門戶,進而遍布東京、大阪、名古屋,遍布一切日本大小城市的話,那對于日本來說,將是多么的不堪設(shè)想!他們簡直是有些如臨大敵了!整個日本都為之忐忑不安。他們沒有那么多盤子供如許多中國人刷。也心疼那么多日元可能將被如許多中國人掙了去。財經(jīng)專家們的預算表明——每年可能被如許多中國人掙了去的日元,是一個會使日本舉國上下為之驚悸的天文數(shù)字!何況他們根本就不相信,把“掙資本主義的錢”作為口號的中國人,會心甘情愿安分守己地老在日本刷盤子。一旦如許多中國人覺得刷盤子刷膩了的時候,可該怎么對付呢?他們推斷出,這座變?yōu)閺U墟之地的浮城上的中國人,三分之二都有過當“紅衛(wèi)兵”和“造反派”的歷史。于是研究過這段中國歷史的日本專家,引用毛澤東那句著名的語錄“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對他們的國家敲響警鐘。于是他們想到了秦始皇定國安邦的老辦法……
“看啊,看啊,那又是什么?”
“電視塔!那是電視塔!”
浮城上的中國人,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新目標。不錯,那是電視塔。九州島的電視塔。日本的電視塔。它的髙聳入云的頂端,露在冰之長城的上邊。當然的,也是在后邊。正如九州島在冰之長城的后邊一樣確鑿無疑。正如日本在冰之長城的后邊一樣確鑿無疑。
“同胞們,九州島到啦!日本到啦!我們最后的碼頭最后的停泊地到啦!”
一個人欣喜若狂,張揚著雙臂,像一匹撒歡兒的馬駒子似的,在人群中奔竄歡呼。
卻再沒有另一個人跟他一起高興,一起歡呼。誰都明白了——冰之長城,將這座變?yōu)閺U墟的浮城和九州島和日本隔開了。盡管已在日本的門戶前,而日本不可到也!日本的盤子不可刷也!日元不可掙也!同時也即意味著,企圖經(jīng)由日本進而到別國的打算成為夢想成為泡影了!美國、英國、法國、澳大利亞、意大利等等其他國家的盤子也不可刷也!美元、英鎊、法郎、澳幣等等其他國家的錢也不可掙也!另一種活法雖心向往之而不實際也!另一種前途雖近在咫尺而不可追求也!
人們一群群臨海佇立在浮城的城邊上,一個個目光呆滯,神情木訥。仿佛集體中風不語了。
他們當然心里同時也都明白——這是日本人干的好事!日本不歡迎他們。日本人不歡迎他們。對于日本和日本人,他們并非像日本貨在中國市場上一樣備受青睞!日本和日本人干脆給他們吃的是閉門羹!
連他們中平素最高傲的人,這時候,面對越來越近的,那巍巍哉岌岌哉的冰之長城,也自卑到了最低點。非但自卑,而且自悲。許多人默默地迎風落淚起來。
“你們?yōu)槭裁床桓吲d?你們?yōu)槭裁床粴g呼?你們?yōu)槭裁催@樣?高興!歡呼哇!”
那個小馬駒子似的人,繼續(xù)喊著叫著蹦著跳著。過分的欣喜若狂,使他一時不能對眼前的現(xiàn)實做出和別人一樣的頭腦清醒的判斷。
“高興你媽個鬼!你有什么可高興的?你沒見我們被擋住了嗎?再亂嚷嚷把你扔到海里去!”
有人呵斥他,并左右開弓給了他幾耳光。像老秀才范進似的,那人挨了耳光,便清醒了。
“是的!是的!被擋住了,被擋住了……”
他呆望前方,喃喃著,一時間難以承受這現(xiàn)實的大刺激,竟發(fā)起瘋癲來。
“小日本你好不仗義!小日本我操你們八輩兒祖宗!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你們來這一招嘛!老子死在你們國門前!老子這就死給你們看!”
他倒是個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而且是個急性子。一罵完,縱身一躍,就跳到海里去了!浮城前進造成的大漩渦,一下子就將他吸沉得無影無蹤。眼睜睜看著他殉了他那種瘋癲情況之下表現(xiàn)出的志氣的,倒是些個中國人。日本人是想看也看不見的,更聽不見他的咒罵。
自殺更多的時候是一種走向極端的情緒化的行為。而且會像打噴嚏一樣互相誘發(fā)。某些中國人的志氣和血性受到了傳染。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不,不是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是似乎根本就被視為沒有商檢資格的東西了!是既沒有真正的出口也很難說還能被內(nèi)銷回去的東西!要想再“轉(zhuǎn)內(nèi)銷”又談何容易啊!就算他們不在乎如此這般地遭到貶值,胸膛又都懷揣著一顆滾燙滾燙的中國心了,腳底下這塊在大海洋上流浪的中國土地還靠得住嗎?它又沒舵,也沒法兒調(diào)轉(zhuǎn)航向!就算有舵,且有一位英明的舵手,又有誰敢擔保,它絕不會在“轉(zhuǎn)內(nèi)銷”的返航途中也“自殺”了呢?
這么一想,真是沒法兒沒根據(jù)沒理由想得開的了。
而且,這時候,即使仍能想得開些的人,也沒情緒沒那份兒義務感責任感勸那些想不開的人了。沒人勸他們,他們越想越發(fā)地想不開。越想越發(fā)地感到絕望。
于是又有人往海里跳。
海倒是似乎歡迎他們,來者不拒。
浮城卻無動于衷,壓濤踱浪,從容不迫地,百折不撓地繼續(xù)前進!不管跳到海里的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視同仁地用它沒在水中的“底座”將他們撞開去,或者將他們鎮(zhèn)壓下去。
“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同胞們,公民們!前邊被擋住了,后邊還有祖國呀!”
中將在浮城的邊緣地帶奮不顧身地往來奔去,大聲疾呼,企圖阻止住每一個因絕望輕生的人。然而他的奮不顧身沒有什么實際的作用。無論是他本人,抑或“祖國”這個概念,此時此刻,都不能慰藉那些輕生之人的絕望了。因為他們原本就是只做了一種選擇一種決定的。甚至不是“刷盤子派”的人中,而是“五星紅旗派”的人中,也有往海里跳的。他們往海里跳,乃是因為“刷盤子派”的人們分明已不能成為一種有行動為依據(jù)的“派”,他們的愛國之心似乎也便沒了鮮明的比照,結(jié)果變得總之都是一樣的了——都得待在這座遍地廢墟的浮城上聽天由命了。這使他們中某些人也很想不開了……
中將拽住一個懷抱著孩子的少婦,對她吼:“你難道忍心讓孩子也跟著你一塊兒死嗎!”
那少婦不言語,把孩子往中將懷里一塞。他急忙雙手接孩子,眼見那少婦已往海里跳了!
中將反應迅敏,騰出只手拉住了那少婦一只手。但她人卻已掉在浮城的邊緣外了,好比掉在船的舷外。
中將一只手哪里拽得住她?而她一旦置身險境,望著下面浪花翻滾,卻又怕死了,不是好聲音地尖叫救命。
中將只得放下另一只手抱著的孩子,雙手往上拽她。
他腳下的地卻在這時開始龜裂!
有人冒險搶救走了孩子。
那孩子哇哇大哭起來,不停地嘶喊著:“媽媽,媽媽呀!”
“快把一只手伸給我!”
少尉匍匐在地,朝中將伸出了一只手。中將剛剛拉住少尉的手,那塊地坍塌了——中將和少婦都掉下去了。兩個人的身體的重量,和兩個人的命,全在中將的一只手上了。也全在少尉的一只手上了!
龜裂仍在繼續(xù)。
坍塌也在繼續(xù)。
產(chǎn)生輕生之念的某些人,很奇怪的,此刻卻沒膽量冒搭救之險了。
反而數(shù)他們躲得遠遠的了,光只是麻木不仁地瞪望著。
有人從后面拽住了少尉的雙腳。又有人抱住了那個人的腰。于是猴子撈月亮似的,一個接一個,攔腰抱住了一串人。然而這與其說是實際的搭救,莫如說更是象征性的行動。因為所有那些人的力量,并不能直接傳達到少尉那只手上。更不能通過少尉那只手,傳達給中將。
中將好比鐵鏈之一環(huán)。一只手被那少婦墜著,另一只手被自己和少婦兩個人墜著。他覺得自己都快要被撕開了!
由于坍塌不斷,少尉的胸部以上,已沒有地面托著,也懸在邊緣之外了。明顯地,如果他的雙腳不是被人拖住,他自己便早被拖下海里了。萬一后面哪一個抱住別人腰的人松開了雙手,毫無疑問的,會有幾個人活不成了!
中將是再也堅持不住了。
而且,這種堅持,似乎只是對人的毅力的鑒定了,已成了并沒有什么意義的事。
中將仰臉看著少尉,無限感激地說:“小伙子,難為你這一片真心了!下輩子再報答你吧!”
少尉頓時淚如雨注,叫道:“首長,你可千萬別松手!你千萬不能。
中將苦笑道:“我已經(jīng)盡了義務盡了努力了!為自己,為他媽的這座城市!這叫有心救楚,無力回天。∧阋彩!”
那少婦仍尖叫救命。
中將低頭對她說:“唉,你這個小女人呀!為了救你,細想想還真有點兒不劃算哩!不過這種事兒,也不是細想的事兒。你別叫了。剛才你那膽量哪?老百姓說,中國人,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這么一種死法,倒也簡單。一位中將陪著你,你死得也夠分兒了是不是?你做好準備吧!一、二、三……”
中將松開了和少尉拉在一起的手……
人們?nèi)绶淙缦仯媸侨绶淙缦伭税!不但徹底傾了巢,而且再不可能產(chǎn)生一個“王”。人心狂亂得近于瘋魔了。似乎只有企盼上帝親自降臨了!
上帝并不降臨。
倒是從冰之長城的那邊飛過來了一架直升機,盤旋一圈,投于天空一朵傘花。傘下不是什么東西。而是個人。
那人剛一著地,立刻被包圍了。
“打死他!”
“打死這個小日本兒!”
普遍的憤恨和惱怒,集中于那人一身。仿佛一群食人生番,要活吃掉他。
“饒了我!饒了我吧!我也是咱們中國人啊!”
那人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于塵埃,磕頭如搗蒜。
人們聽他說中國話,又見他還是個小青年,便都不想傷害他了。憤恨和惱怒,畢竟是沖著日本和日本人的,不是沖著同胞的。這種最應該同仇敵愾的時候,再傷害自己的同胞,豈非太沒有中國人的人味兒了嗎?
“起來!起來!你他媽的怎么會是中國人呢?”
“兩年前,大學畢業(yè)后,我到了日本。現(xiàn)在一家日本公司做事。端人家的飯碗,就得替人家效勞。人家派我……找咱們這座城市的市長……”
“市長死了!”
“求求同胞們了,別騙我。找不到市長,我的任務完不成,我在日本的飯碗就會丟了呀!”
少尉走到他跟前,問:“你找市長有什么公干,也可以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