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妻“友邦驚詫”,皺眉問我究竟在找什么?像所有的妻子們一樣,她最忍受不了的,便是一進家門眼前亂七八糟的情形了。
那一天是星期五。她下班早。我沒料到她三點多就會回來。
我說:“我在找筆。≌乙恢箲T了的筆!
妻放下挎包,一副哀己之不幸、怒夫之不爭的模樣,反感又無奈地瞪著我。
她以誨人不倦的“三娘教子”式的口吻說:“我親愛的夫哇,你呀你呀,作家梁曉聲呀,你為什么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呢?找什么就是找什么嘛。干嗎找東非要說找西呢?這種事兒也值得你對自己的老婆撒謊說假話嗎?你經(jīng)常用的筆,會在所有這些抽屜里嗎?會在冰箱里嗎?會在裝藥的盒子里嗎?”
我說:“除了找筆,我還找襯衣!
讀者諸君,難道你們不和我一樣地認為,假話某些時候某種情況之下那是非說不可非一說到底的嗎?比如當時我所處的情況下,我說真話我的妻子她能信嗎?我就是詛天咒地要使她相信,她也根本不可能相信的呀!
妻問:“找到襯衣了嗎?”
我說:“沒有!
妻子問:“究竟要找到一件什么樣的襯衣?看,你的襯衣,不是都已經(jīng)被你翻在明面兒上了嗎?難道你要找一件你根本不曾有過的襯衣?”
我則什么也不再說,默默規(guī)整著。
妻吸了吸鼻子,說:“屋里怎么一股香水味兒啊?”
“哪兒有什么香水味兒?”我也煞有介事地吸了吸鼻子,“我怎么聞不到?你的鼻子有問題!”
妻又吸了吸鼻子,說:“我的鼻子才沒問題哪!你自己的鼻子有問題吧?家里來過什么人了吧?”
我說:“沒有!
“那是什么?”她在指沙發(fā)上的兩套警服。
我說:“那不是兩套警服嗎?”
妻問:“哪兒來的!
我說:“我的一部電視劇本不是要拍攝了嗎?導演初步物色到了兩位演員,帶來和我談談,想當面聽聽我對劇中人物的分析!
妻說:“我記得你的劇本里并沒有穿警服的人物呀!”
我說:“是啊是啊,初稿的確是沒有的。但現(xiàn)在定稿中有了,而且是主角……”
妻說:“還在咱家試過裝?”
我說:“兩位演員那么的虔誠,導演也那么的虔誠,當然希望我對著裝后的角色多提寶貴意見啦!”
妻說:“那你一開始為什么撒謊為什么說假話呢?來人就來人了嘛!這也值不得撒謊值不得說假話呀!你如今怎么變得這樣了。烤退隳惴浅O矚g撒謊非常喜歡說假話,也有個值得不值得的問題呀!你干嗎根本不值得撒謊不值得說假話的事兒,也非撒謊不可非說假話不可呢?”
列位,列位,親愛的親親愛愛的讀者諸君啊,你們客觀地、公正地、絲毫也別偏向地給評評,是我喜歡撒謊喜歡說假話嗎?是我非要撒謊非要說假話嗎?我妻子她一問再問三問,我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說假話,我又能怎么辦?謊言假話好比項鏈兒,那都是成串兒成串兒的呀!說了第一句,那就必得有七八句十來句“補助”著呀!好比你捏起了項鏈上的一顆珠子,那就意味著你等于在拎起整串兒項鏈兒。這叫規(guī)律。凡規(guī)律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嘛!規(guī)律已經(jīng)限定了我已經(jīng)撒謊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謊說假話呀!我妻子她對我的指責,那不純粹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嗎?
那一天,我忽然非常非常地同情起某些當官的人們來。他們?nèi)鲋e他們說假話,他們對上邊說一套,對下邊說另一套,開會時說一套,在家里說另一套,當著群眾的面兒說一套,背著群眾說另一套,跟自己的“革命同志”說一套,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說另一套?隙ǖ,也都是規(guī)律性使然的結果!更有某些當官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上邊撒謊說假話,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廣大群眾撒謊說假話,卻官運亨通,職位越升越高,權力越來越大,肯定是有更深層次的、不在官場上的人沒法兒掌握的規(guī)律在左右著他們呀!同情產(chǎn)生理解。我?guī)缀趺摽诤俺觥袄斫馊f歲”來了……
妻又說:“難道你就不想對你一向地撒謊一向地說假話的行為做出點兒解釋嗎?哪怕是胡亂地解釋解釋也好!”
我煩了。我說:“老婆你還有完沒完啊?”
妻說:“怎么我沒煩你倒煩了?”走向沙發(fā),拎起那雙女外星來客穿過的高跟鞋問,“你在你的劇本里還加了個女一號?”
我說:“不錯,正是的!”
妻說:“她也在咱家里試過裝?”
我說:“對,對!試過!”
“試裝還試這玩意兒?”她放下高跟鞋,將胸罩挑了起來。
那一時刻我心中暗暗恨透了兩個外星男女,尤其恨那個女的!我心說在你們那個鳥星球上其實你們未必分男女,就算你們也有男人女人之分,你們的女人也未必像我們地球上的女人一樣長乳房!你他媽的不過就是為了“工作方便”,在我面前假扮一名地球上的女警嘛!那你又何必在警服里邊穿得如此之全呢?這不給我老婆留下產(chǎn)生無端猜疑的證據(jù)了嗎?這不等于離間我們的夫妻感情嗎?
我瞧著勾在妻子指上的胸罩一時語塞?慈ツ鞘翘卮筇柕娜檎。紅色的,勾花兒的。對于乳房來言,能露出的地方多,能罩住的地方少。確切來講那就像兩個小網(wǎng)。
“除了這玩意兒,還試絲織褲頭兒?”
我吭吭哧哧,徹底陷入窘境,更加不知如何回答。
“當著你和導演的面兒試?還是導演避開,專試給你一個人看?”
“……”
“親愛的,你創(chuàng)作的究竟是電視劇本兒,還是女子貼身衣物的廣告?”
“……”
“你倒是回答呀!”
我嘿嘿訕笑了。我說:“老婆,你這已經(jīng)不是‘三娘教子’了,而是‘春草闖堂’了!”
妻說:“你甭跟我油嘴滑舌的!怎么把毛衣脫了?屋里溫度也不算太高呀!不至于熱到你那份兒上吧?恐怕連襯衣褲子也是我回家之前剛剛穿上的吧?怎么還沒洗過的襯衣上有兩個洞?”
于是妻走到我跟前,仔細研究我襯衣上的洞。
“煙頭燙的?”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
“嘖嘖,分明是煙頭兒燙的嘛!還不好意思承認呢!肉皮兒都燙焦了,你的女一號燙的?”
“她不是我的‘女一號’!”
“不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嗎?”
“我沒說!”
“嘴真硬!好,就算不是你的‘女一號’,那么她是誰?究竟是誰?和你什么關系?”
“她……她他媽的根本不是人!跟我毫無關系!”
“跟你毫無關系?她在你面前試裝,從乳罩絲織褲頭兒試起,還拿煙頭兒燙你,你倒在我面前說她跟你毫無關系!嘖嘖,親愛的夫呀!你如今撒謊說假話,怎么水平不是提高,反而越來越低了呢?怎么連點兒起碼的邏輯性都不講了呢?我告訴你,全民族撒謊說假話的水平都在大大地提高著呀!我的夫呀你落伍了呀你!你先別急,我替你說出你想說出的話,那叫‘試戲’對不對?你那劇中還有不少床上戲吧?瞧你現(xiàn)在多能呀多出息了呀!新思路了!大手筆了!趕浪潮了!會寫床上戲了!可你就不覺得可恥嗎?你知道你在自己家里來的這一套叫什么嗎?叫墮落!叫糜爛!文人的墮落和糜爛!還跟你的‘女一號’在床上假戲真做了吧?”
“胡說!我揍你!”
“惱羞成怒?被女人拿煙頭兒燙你覺得很刺激很快感是不是?那還叫病態(tài)!還叫受虐狂!連這么高級的毛病都新添上了!我忠告你,現(xiàn)在‘掃黃’‘掃娼’正在風口浪尖兒上,你別哪天招惹來真警察,把咱們這家當成一個‘黃色窩點兒’給端了!那么一來,丑聞的苦頭兒,可就夠你下半輩子足吃足喝,享用不盡了!……”
妻一說完,拎起挎包,轉(zhuǎn)身就走。
我說:“親愛的你哪兒去呀?”
妻說:“親愛的別跟我裝乖作嗲。除了這個家,我不是再沒地方住了。我得離開幾天。眼不見心不煩。留給你兩種選擇,要么好好兒反省,痛改前非,浪子回頭;要么在不可救藥的邊緣上繼續(xù)往下滑,滑到人渣們一塊兒堆兒去,墮落到連狗都不愿親近你的程度!……”
妻瞪了我片刻,毅然決然地揚長而去……
那一夜我雙目難合。讀者諸君,列位列位,你們說我倒是有什么可反思的?跳進黃河洗不清的這一件事兒,是不是太“他媽的”了?我冤不冤啊我!……
第二天一早,我去到了我們市作協(xié)主席老苗家里。
老苗新買了部“586”電腦,正投入全副心思打什么。
我落座后,開門見山地說:“老苗哇,有件事,責任重大,我必須向你匯報。”
老苗說:“嚯,有那么嚴重?”
我說:“當然很嚴重。不是嚴重,而是嚴峻!簡直嚴峻得不得了!希望我匯報的時候,你一次也別打斷我!
老苗說:“咱們‘作協(xié)’能和什么嚴峻得不得了的事發(fā)生關系?好吧,那你就開始吧,簡單扼要點兒,我洗耳恭聽。”
于是我就將昨天上演在我家里的現(xiàn)代荒誕戲,原原本本地、有情節(jié)有細節(jié)地講給他聽。
老苗他表現(xiàn)出了極可敬極可愛的耐心,真的一次也沒打斷我。
等我終于講完了,吸煙時,他站起來,一邊撓著禿頂,一邊在他的書房里踱來踱去,做思考狀。
我也表現(xiàn)出相應的耐心,期待地望著他。
不料他站住在我面前,以下權威性結論的口吻說:“不錯。挺好!
我眨巴眨巴眼睛,如墜五里霧中。
他又問:“打算多少字收?”
我恍然大悟。我說:“老苗你想哪兒去了呀?我不是要跟你談什么構思!我講的,不,我匯報的是真事兒!是昨天真真實實地發(fā)生在我家里的真事兒!”
“真事兒!”他彎下腰,將他的臉湊近我的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研究地盯著我的臉看了我半天,慢條斯理地問,“你希望我相信你講的是真事兒?”
我說:“老苗你必須相信是真事兒!你絲毫也不能懷疑的!”
他平靜地說:“我為什么絲毫也不能懷疑?我為什么必須相信是真事兒?”并將一只手按在我額上,自言自語地又說,“不過你也確實沒發(fā)高燒哇!”
我說:“老苗,我當然沒發(fā)高燒!我可不是來你家里跟你胡言亂語!這事兒非同小可,你不能當成兒戲!我尊重你,信賴你,你是我的直接主管上級領導,所以我才首先向你匯報!而你,有不容推脫的職責向市委匯報!”
老苗說:“向市委匯報?你把我當傻瓜耍呀?你也想將市委的領導們當傻瓜耍呀?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了呀?”
我說:“老苗,你看我像神經(jīng)病了嗎?”
老苗說:“如果你不是神經(jīng)病了,那么就一定是心理有毛病了!你這人太自私了吧?你一旦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唯恐受到滋擾,門上要貼‘恕不接待’的條子,電話要關掉,連作協(xié)的例會都不參加!你一旦創(chuàng)作畫上了一個句號,就該這家串那家串的了,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屁股沉得狠,一坐下就跟人家侃起來沒完!也不管人家歡迎不歡迎你,煩不煩!捎帶著還侃你的下一篇構思!在滋擾別人的過程中,你另一篇作品的腹稿也成熟了。你一向如此,太不道德了吧?我坦率告訴你,咱們許多作家朋友,早就對你這一點有看法了!你既然說你尊重我,視我為你的領導,那么我今天就以你領導的身份和資格奉勸你,你他媽的心理狀態(tài)不能這么陰暗!做人要給自己多少留點兒人緣!”
我火了。我說:“老苗你他媽的跟我胡扯些什么呀?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
老苗說:“你別火!”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你整整浪費了我四十五分鐘!魯迅先生說過的,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圖財害命!我有權要求你還我命還我財!”
我就又眨巴起眼睛來。
他得意洋洋地說:“現(xiàn)在你得聽我講講我的構思了!我知道你一向瞧不大起我,認為我是江郎才盡了,創(chuàng)作上沒出息了,徹底完蛋了,所以才當作協(xié)主席!你甭解釋!解釋也沒用!但是我要告訴你,我老苗是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一鳴沖天!我現(xiàn)在正創(chuàng)作的這篇小說,半年后發(fā)表出來,那一定震動文壇!一定豎起一座當代文學的高峰,你們這一輩子就都懸筆吧!全別寫了!寫也不過是高峰之下的土坷垃!你剛才那篇的構思,不過是荒誕加科幻,玩鬧兒的品位!我這篇,要堅持冷靜的現(xiàn)實主義!偉大的傳世之作,那還得是現(xiàn)實主義的!……”
我大吼:“老苗,你他媽的給我住口!”
我吼罷就打開了我?guī)サ牟级怠?br/>
老苗說:“你想往外掏什么?”
我說:“還能往外掏什么?掏他們穿過的衣物!”
老苗說:“他們?他們是誰?”
我說:“還能是誰?是我對你講的那兩個外星來客唄!”
由于那些小件兒在上,我一掏,首先掏出的是乳罩和絲織褲頭兒,帶出一只高跟鞋,掉在地上……
老苗雙眼不禁大睜。
他舌頭一時打滾兒地說:“那那那,真有那么個女人昨天去到你家里?”
我說:“你怎么還不信。窟@都是物證嘛!”
他說:“她她她出現(xiàn)在你面前時,身上就穿這點兒?而腳上是高跟兒鞋?”
我說:“當然不是你想象的樣子!老苗你的想象力怎么也開始朝赤裸裸的方面豐富。俊
我一邊說一邊又往外掏警服……
老苗說:“好兄弟別往外掏了別往外掏了!我相信了我相信了!不就是有兩位外星客,到你家里將你戲弄了一通嗎?這類事兒多了!《飛碟》雜志上隔幾期來一篇!我完完全全地相信了還不成嗎?還往外掏,別掏了!……”
老苗也有點兒火了。推開我,將我剛掏出來的東西往包里塞……
我說:“苗主席,領導,你既然相信了,那么事不宜遲,我要求你立刻去向市委領導們匯報!”
“我沒工夫!”老苗吼了起來,“你沒見我正在創(chuàng)作嗎?我平時為你們這些作家老爺、作家少爺、作家女士和作家小姐們服務,好不容易擠出點兒時間,自己批了自己一個多月創(chuàng)作假,你又來無理取鬧胡攪蠻纏!你走你走!快走!市里的領導們這幾天正開常委會,找誰都不在!要匯報你自己匯報去吧!拯救咱們?nèi)腥说墓円捕細w你,我不沾你光!……”
他一邊說,一邊將我的包兒塞入我懷里,并將我推出門,砰地關上了門。
我正站在他家門外發(fā)愣,門又開了,只見他的一只手伸出來,將掉在他家地上那只秀瘦的高跟鞋扔了出來……
“梁大作家,你聽著!墮落你盡可以去墮落,腐化你盡可以去腐化,男女關系你也盡可以去亂搞!民不舉,法不究,我這個作協(xié)主席更不愛管!但是你若在男女關系方面搞出了麻煩,謅神編鬼來蒙蔽我,企圖讓我信了并且包庇你,那你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徹底打錯了算盤!”
一大通混賬話后,門再次砰地關上。
我不禁朝他的家門狠踹一腳,大罵:“老苗你王八蛋!你將成為千古罪人!……”
市委主管文教的曲副書記的秘書小邵接待了我。我以前見過他幾面,彼此較為熟悉。他對我挺客氣的。
像老苗一樣,他表現(xiàn)出了又可敬又可愛的耐心,面對面注視著我,一句話也沒插問。他靜靜地聽我有來龍有去脈地,從容不迫地匯報完。
“還有別的情況嗎?”他笑了笑,笑得很矜持。在聽我匯報到三分之一時,他已然放下筆,合上小本,不作記錄了。
我也笑了笑,有點兒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如同奸商,憑著花言巧語,一心騙別人買下什么假冒偽劣產(chǎn)品似的。
我說:“沒別的什么情況了。該匯報的都匯報了!庇钟袔追植环判牡貑,“小邵你為什么只記錄了三分之一就不記錄了。俊
小邵說:“你放心吧!該我記住的,我用腦子全記住了!
我說:“否則我不來匯報的。我知道市委的領導們這幾天忙。但我一想到他們揚言要懲罰咱們地球人的話,就感到非常憂慮非常不安啊!咱們也沒法兒想象他們的懲罰方式啊!如果是小小不然的懲罰,咱們承受就是了嘛!可如果他們懲罰方式很嚴酷呢?比如像大地震、像瘟疫、像火山爆發(fā)……”
小邵說:“咱們市附近沒山,更沒火山。”
他終于開始打斷我的話了。
我說:“是啊是啊,是沒火山。可有條江對不對?萬一來個洪水濤天,淹沒全市,那也夠慘的啊!水火無情嘛!《圣經(jīng)》上記載的那一次大水災,全人類僅剩下了諾亞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