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當(dāng)天晚上,我的老鼠尾巴已經(jīng)長到兩尺長了。妻將我所有褲子的兩兜兒都剪開,為的是我可以把尾巴卷起來,從褲筒內(nèi)塞入褲兜兒里兜住。妻一再囑咐我,以后錢什么的重要東西,再也不能往褲兜兒里揣了。褲兜兒以后只要兜住尾巴就是了。
“公民們!各行各業(yè)的誠實的勞動者們,廣大知識分子和廣大文藝從業(yè)者們,大學(xué)生們,婦女同胞們,少先隊員們,小朋友們,現(xiàn)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現(xiàn)在開始廣播《告市民書》!……”
電視新聞節(jié)目女播音員那張熟悉的面孔,顯得異乎尋常的嚴(yán)肅,然而聲調(diào)卻是微微顫抖的。每一句每一個字都是微微顫抖的,傳達(dá)出內(nèi)心里沒法兒掩飾的惶悸不安。
兒子聞聲從他的房間悄悄走來。
我們一家三口依次而坐,屏息斂氣,三雙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視屏幕側(cè)耳聆聽。
《告市民書》的正文換了男播音員宣讀。他那種表情仿佛是在向世人告之世界末日的到來:
“全體公民們,目前我市正面臨著外星人對我們早已習(xí)慣了的、而且越來越習(xí)慣了的語言成分的無理干涉!我們祥和美好的生活正受到他們的嚴(yán)重滋擾。每多一個謊言,一句假話,就將有我們十位親愛的同胞長出不同的尾巴!這樣下去,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為此,市委緊急動員呼吁,市民不分男女老少,都要本著對自己對他人的高度責(zé)任感,在較長的一個時期內(nèi),只說真話,不說假話!市委明白,這對我們無疑是相當(dāng)痛苦的,難以忍受的。但我們一定要發(fā)揚堅忍不拔,以苦為樂,以苦為榮的精神!”
我知道《告市民書》是由小邵這位市委的第一筆桿子起草的,是由曲副書記親筆定稿的。因為這其實是我向市委提議的應(yīng)急措施的第一項。
我聯(lián)想到了三十年前林彪說過的一句話——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
林彪非是等閑之輩。他這句話顯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在中國顛撲不破的經(jīng)驗性。林彪是早已折戟沉沙,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了。但是他的話,卻咒語似的,從此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靈魂。近二三十年來,我總感到中國遲早是要出事的。也許會出在官僚的腐敗方面,也許會出在體制的自相矛盾方面,也許會出在工人階級的大面積失業(yè)方面,也許會出在農(nóng)村基礎(chǔ)政權(quán)的部分瓦解、部分變質(zhì)方面,或者出在社會分配的嚴(yán)重不公、咄咄逼人的貧富懸殊方面……卻怎么也沒想到竟會出在說假話方面!
事到臨頭,我也沒心思沒情緒憂國憂民了。還是先憂妻子憂兒子吧!雖說天塌下來有眾人的頭頂著,但我實在不愿看到妻子和兒子也長出某種尾巴,哪怕是漂亮的尾巴!
我起身關(guān)了電視,注視著妻子問:“聽清楚了?”
妻默默而又不安地點頭。
我再問兒子一遍。
兒子也默默而又不安地點頭。
我說:“老婆啊,現(xiàn)在,你,馬上收拾東西!你必須帶著兒子立刻逃離這座城市!”
妻說:“你慌什么啊!又不是戰(zhàn)亂,又不是瘟疫,談得上逃離不逃離的嗎?別亂用詞兒嚇著兒子!不就是長尾巴嗎?別人都長,咱們就也跟著長唄!我不是并沒慌嗎?”
她說得輕描淡寫!而我看出,她內(nèi)心里其實已經(jīng)慌得沒了主張,故作鎮(zhèn)靜罷了。
我說:“兒子,你到小屋去,我要單獨和你媽說幾句話!”
兒子半點兒異議都不表示,乖乖地起身離開了。嚴(yán)峻的局勢對兒童往往是一次特殊的成熟教育,能使不那么聽話的孩子也變得極其聽話。
我將房門關(guān)上,盡量壓低聲音對妻子說:“局勢比電視里宣告的要嚴(yán)峻得多!不僅僅是人們都長不長尾巴的問題。”
于是我將發(fā)生在那輛紫紅色“王冠”里的可怕情形,發(fā)生在那個小食雜鋪子里的可怕情形,絲毫也不加以夸張地講給妻聽。我一邊吸煙,一邊謹(jǐn)慎地選擇一些絕不帶血腥和恐怖色彩的詞,但妻的臉色還是漸聽漸變著。
我講完,妻嘴角顫顫地抽搐成一抹笑,說:“你又紅嘴白牙編瞎話了!使你第一個長出尾巴一點兒都不冤你!如果發(fā)生了親眼目睹的事兒,為什么今晚的電視新聞不報道?”
我火了。我說:“你笑什么老婆?到了這種時刻你怎么居然還笑得出來?你再笑我扇你!你是中國人,難道你對中國電視新聞究竟有多少透明度還不了解嗎?那叫官方喉舌!關(guān)系到社會安定!有些事件,有些真相,該封鎖,那就是要全面封鎖!一點兒都不含糊。從來都不含糊!該不讓老百姓知道的,那就得把老百姓當(dāng)阿斗!什么時候可以讓老百姓知道了,可以讓老百姓知道幾成,那是完全由官方掌握著分寸的!比如我白天親眼目睹的兩件事,能在剛才的新聞節(jié)目中報道嗎?一報道能不引起恐慌嗎?我這只不過是在家里對你說,如果我在外邊逢人便講,不將我逮起來,扣上個造謠惑眾的罪名懲辦才怪了!最溫和的對待,那也得宣布我是瘋子,第二次將我投入精神病院!老婆啊,你想一想,人如果長出巨蟒的尾巴,長出虎豹豺狼的尾巴,那心理上能不向獸性嬗變嗎?嬗變了,能不人吃人嗎?歸根到底,我并不太怕你和兒子也長出尾巴。我不是已經(jīng)長出耗子尾巴了嗎?不是也沒什么了不得的嗎?我是怕你們生命受到威脅,怕那些向獸性嬗變的人襲擊你們!怕你們成了犧牲品,被吃了!我身板兒這么單薄,又不會武功,連一件具有威懾力的武器都沒有,兇險時刻保護(hù)得了你們嗎?保護(hù)不了的呀!”
妻說:“那……那我?guī)е鴥鹤与x開這座城市了……撇下你自己沒人照顧沒人做伴兒,你可怎么辦呀?”她抽泣起來了。
我說:“我的妻呀,你就別管我了!反正我已經(jīng)長出尾巴來了,逃亡到哪兒也是個長尾巴的中國人了,倒莫如留在這座城市里混,圖個不受歧視。沒有你和兒子在身邊時時刻刻使我為你們提心吊膽,我是完全能夠照顧好我自己不被他人吃了的。大丈夫生死兩由之,我的妻呀,你有何悲哉有何泣哉?常言道,亂世出英豪!一個人一生能趕上幾回亂世?在我五十來歲的人生階段,又趕上了一回,乃是我的造化!說不定你我夫妻再見面之日,我便是本市市長了。甚至本市獨立,我當(dāng)了一個二百多萬人口的國家的元首那也是不一定的,你就讓我在亂世之中瀟灑走一回吧!……”
妻忽然向我使眼色。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門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道縫。顯然的,兒子在門外偷聽。
我大聲說:“兒子,你給我進(jìn)來!”
兒子默默地乖乖地推開門進(jìn)來了。
我喝問:“你偷聽來著是不是?”
兒子怯怯地點頭。
“爸爸對你媽媽說的話,你全都聽到了嗎?”
“全聽到了……”
“聽懂了嗎?”
“嗯……”
“比聽電視新聞報道還懂嗎?”
“嗯……”
我說:“那么好。那么兒子我也不再向你解釋什么了。幫你媽媽收拾東西去吧!……”
兒子就拽住妻的一只手,往起拖她,并以大人勸大人的口吻說:“媽,別哭了。誰叫你們大人平時總愛說假話呢?這是報應(yīng)!我同意我爸爸的主張——他留下,我們逃亡!省得他為我們操心!
望著兒子拖起妻子一塊兒離開了,我自己胸中卻霎時充滿惆悵和悲愴。兩眼一濕,視線模糊了。
我吸著一支煙,鎮(zhèn)定住情緒,立即坐下抄通訊錄。
妻拎著一個大包兒,兒子背著書包,拎著一個小包兒,雙雙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妻問:“你想把我們娘倆打發(fā)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說:“我也沒想好。坐飛機(jī)也罷,坐火車也罷,反正只要能離開這座城市就是千幸萬幸!這頁紙上,抄有我各地朋友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工作單位。如果你們逃亡到某地遇到了困難,可以向他們求援。如果他們說根本不認(rèn)識我,不愿相幫,也別失望。也別罵人家寡情寡義,掉頭就走便是了。中國人的虛情假意,我是早有領(lǐng)教的。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之下,都要活得有志氣,有自尊。別給我這個當(dāng)丈夫的和當(dāng)父親的丟人!要記住毛主席他老人家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我們感激朋友式的援助,但是絕不乞求援助!”
……
離開家,我和妻兒一人一輛自行車,騎在寂靜的小街上。兩側(cè)居民樓的黑影,如一面面高墻。竟無一扇亮著的窗子。才十點多鐘,城市還不到沉睡的時刻,卻仿佛異乎尋常地早早地就沉睡了。
但是一騎到馬路上,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各種車輛連成了線,一輛接一輛,首尾相接,激流一般向飛機(jī)場方向匯去。只有四條車道的對行線馬路,變成了六七輛車并駛的單行線馬路。但是沒有車輛鳴笛。相撞了也不停。每輛車都只顧搶道占道朝前開……
明擺著,這是一種逃亡的情形。一種有錢階層、有權(quán)階層,起碼是有車階層爭先恐后但又不張不揚的大逃亡。我思忖在這三個階層中,說假話的男女肯定是最多的。不說假話絕難在中國成為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不善于說假話絕難在中國官運亨通。不同時依傍于這兩個起碼依傍于這兩個階層中的一個階層,那恐怕也是買不起進(jìn)口車的。我們一家三口扶著各自的舊自行車站在馬路邊上,企圖穿過馬路卻沒機(jī)會,只有望車興嘆。這座經(jīng)濟(jì)發(fā)展指數(shù)相當(dāng)落后的城市,想不到竟擁有如許之多的高級轎車!的確,一輛輛從我們眼前駛過的,十之七八是進(jìn)口車,望不見一輛國產(chǎn)車的影子。也不能說完全沒有。有還是有的。這邊的人行道上,離我們不遠(yuǎn)處,有三輛“夏利”一輛“桑塔納”,不過都四輪朝上被掀翻了。那輛“桑塔納”的發(fā)動機(jī)還沒熄火。馬路對面,也有幾輛“桑塔納”和幾輛“切諾基”,也被四輪朝上掀翻了。是誰把它們擠到了人行道上?又是誰將它們掀翻了呢?它們的主人們到哪里去了呢?怎么就容忍自己的車流落到如此下場呢?一個個問號從我頭腦中掠過。然而我對自己解答不了。
我本是打算攔一輛出租車,送妻子兒子到機(jī)場去的。看來我坐在家里做打算的時候,簡直是在癡心妄想了!我對局勢估計得太不足,也太樂觀了。連國產(chǎn)車都喪失了通往機(jī)場的道路行駛的權(quán)利和資格,此時此刻,機(jī)場那種地方,普通小老百姓還能進(jìn)得去嗎?就是僥幸進(jìn)去了,能買到機(jī)票嗎?就是也僥幸買到了明天后天大后天的票,還能有權(quán)利有資格登上一架飛機(jī)嗎?
我確信一輛輛從眼前駛過的轎車內(nèi)坐的些個男女,其實肯定都已長出了各類尾巴,起碼已長出了大大小小或軟或硬的包。應(yīng)該說這座城市所遭到的懲罰,他們負(fù)有著最直接最大的責(zé)任。蕓蕓眾生普通百姓即使也說假話,但大抵他媽都在市民階層的俗常生活范圍以內(nèi)。危害也大抵就局限在這個范圍以內(nèi)。他們哪比得了些個“公仆”們瞪著眼睛每天價為了保住頭上的烏紗帽說的假話多?哪比得了些個“大款”們?yōu)榱烁嗟劂@國家的空子更多地從銀行里騙出錢來說的假話多?然而他們卻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我甚至確信,更多的平民百姓,也許并沒怎么將電視新聞中宣讀的《告市民書》當(dāng)成件大事兒。百分之百地聽明白了聽懂了大概也不在乎。我想如果他們都親眼目睹了在那輛紫紅色“王冠”里在那個小食雜鋪子里發(fā)生的慘劇,他們才會有點兒在乎起來吧。
我對妻子和兒子說:“我沒法兒送你們?nèi)C(jī)場了。去了也沒用。應(yīng)該退而求其次,去火車站!蔽易屍拮雍蛢鹤域T上自行車先行。他們剛騎到那輛四輪朝天的“桑塔納”旁又雙雙下車了。
兒子回頭轉(zhuǎn)身朝我喊:“爸,爸!你快過來!這輛車?yán)镞有人,是個女人!”
妻也朝我喊:“看樣她還活著!咱們救救她吧!”
我只得暫且按捺下我的一個壞念頭,也騎車趕了過去。
我和妻子兒子蹲下細(xì)看,那女人果然活著,滿面鮮血。車內(nèi)還有一個女孩兒,在那女人身旁,顯然已經(jīng)死了,頭耷拉在左肩上。人的頭歪到那么一種程度是必死無疑的。車被掀翻之前遭遇到了猛烈的撞擊。車頭凹向駕駛室,幾乎扁了。
那女人自下而上地望著我們。鮮血糊住她的眼睫毛,在清冽的路燈光輝的照耀下,看得出她是在多么盡量地瞪大著眼睛。
她聲音微弱地說:“救救我……救救我……車?yán)锏钠は鋬?nèi)有錢……都?xì)w你們……”
妻說:“你倒是快想辦法呀!……”
兒子也說:“爸,救救她吧!……”
我認(rèn)為若不將車翻過來,是沒法子將那女人拽出的。
于是我果斷地說:“來,咱們翻車吧!”
我們一家三口齊心協(xié)力,幾經(jīng)努力,卻不能將那輛四輪朝天的車翻過來。
兒子放棄了努力,跑至人行道邊兒,揮手,跺腳,喊叫——一輛輛車從他面前疾駛而過……
他回到我們身旁時臉上亮晃晃的。那是一個少年的眼淚被清冽的路燈的光輝照耀的結(jié)果。
“我詛咒這座城市的人們!誰都將長出尾巴無一幸免——包括逃離了這座城市的人!……”
妻馬上喝止他:“住口!難道你也詛咒你自己?這樣的時候不許隨口說不祥的話!”
我見兒子在冷笑,仿佛是上帝本人化身為我的兒子在冷笑。
而那頭朝下窩在車?yán)锏呐,始終不斷地在喃喃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千萬別不管我……”
忽然身后的樹叢中一陣響動。我扭頭望去,望見一張可怕的男人的臉。我覺得我見過那張臉。猛想起了那輛紫紅色“王冠”里的情形。他的臉比當(dāng)時更可怕。他的眼睛綠瑩瑩的。他在咧嘴獰笑,口中吐出蟒蛇的帶叉兒的舌芯子。
我再也顧不上救那奄奄待救的女人,一手扯著妻子一手扯著兒子撒腿就跑。而在我們身后,傳來了那女人撕心裂肺的哀號……
我們氣喘吁吁地跑上了一座立交橋。駐足回望,見那蟒尾人將自己的蟒尾纏在一根水泥電線桿上,身子懸在半空中。懸在馬路上方,朝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不停地?fù)]動雙臂,似在玩耍自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