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市委領(lǐng)導(dǎo)非常通情達(dá)理,認(rèn)為老苗在申請報告中擺出的困難是實事求是的,應(yīng)予以解決。當(dāng)天就批了。
“作協(xié)”的一幢新宿舍樓就矗立在老宿舍樓對面,十層。“作協(xié)”出的地皮,某外商投的資,對半擁有。但當(dāng)初合同上寫的清楚———一層歸外商。十層歸“作協(xié)”。之間八層,“作協(xié)”占二、四、六、八層,外商占三、五、七、九層。外商之所以堅持一層的擁有權(quán),寸尺不讓,無非因為是在黃金地段,可以開商場。
老苗的申請報告,經(jīng)市委批示后,第三天就經(jīng)“作協(xié)”機關(guān)辦公室轉(zhuǎn)到了我手里。因為我是此次“分房委員會”主任。因為全“作協(xié)”只我一人此次既不參與分房競賽也未提出調(diào)房要求。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我明知這將是我的不幸,也明知我將分配的乃是“最后一塊蛋糕”,一場“刺刀見紅”的激戰(zhàn)是根本無法避免的。但眾望歸于我這唯一的局外人,我也只得任由懷著各種心理的人們一致地將我推上“絞刑架”,為莫須有的公正而大義凜然地“獻(xiàn)身”一把。
當(dāng)天下午我接到了老苗的電話。電話響時我正在搓洗我的耗子尾巴。不經(jīng)意間我的耗子尾巴生了跳蚤。跳蚤們當(dāng)然是不情愿只固守著尾巴的。那幾天我深受其害苦不堪言,被咬得渾身一片片的紅疙瘩。
老苗在電話里問我收到他的申請報告沒有。
我一手拎著濕漉漉的幾圈兒尾巴,一手握著聽筒回答收到了,也看過了。
他又問上邊有市委領(lǐng)導(dǎo)的批示嗎?都哪幾位領(lǐng)導(dǎo)批示了?怎么批示的?
我就告訴他市委正副書記都批示了。宣傳部長也批示了。頂數(shù)曲副書記的批示有人情味兒,并將曲副書記的批示逐字逐句背給他聽。
其實我清楚,他是明知故問。一切小邵能不詳詳細(xì)細(xì)地透露給他嗎?
“那你打算怎么落實呀?”這老家伙,顯然是在仗著市委的批示壓我。那種口吻仿佛是一位督辦似的。
我說:“老苗哇,我有難處啊!和外商的合同,當(dāng)時不是你親自簽的嗎?如果人家硬是不予同情,堅持按合同辦事的話,我也就愛莫能助了!我變不出一套一層的三居室哇!”
老苗說:“你來一下。就算我求你,立刻到我家來一下。有些情況,咱倆得通通氣兒。你了解了情況,你就有辦法對付那份合同了!”
我生氣地說:“你怎么不到我這兒來一下!”
我聽到他在電話那一端沉重地嘆了口氣,以英雄志短的語調(diào)說:“當(dāng)然嘍,按理我應(yīng)該前去巴結(jié)你才對。還要帶份兒厚禮。可你也太不體恤我了吧?我拖著尾巴到你那兒去一次,一往一返,是件容易的事嗎!”
我設(shè)身處地一想,他也的確有他的難處。不看僧面看佛面,沖著幾位市委領(lǐng)導(dǎo)的批示,我不能太擺分房委員會主任的架子。我這主任是臨時,他那主席卻是市委任命的。房子一分完,我不還得在他的直接領(lǐng)導(dǎo)下嗎?他若記仇了,給我小鞋兒穿,那以后也是夠我受的。
放下電話,我就趕緊用電吹風(fēng)吹干我的尾巴……
到他家里,見他老婆正在替他刷洗尾巴。
我在沙發(fā)上坐定后,沒話兒找話兒地說:“怎么大天白日的,就讓嫂子為你這么效勞哇?”
他夫人撇了撇嘴說:“還不是怕那股腥臭味熏得你坐不久嘛!”
我說:“這你們就多慮了。我哪兒敢嫌苗主席的尾巴有味兒呀!”
老苗說:“你別聽她的!咱倆是什么關(guān)系?你成為咱們‘作協(xié)’的駐會作家,不是我當(dāng)時愛才心切,力排眾議,硬把你拉進來的嗎?沖這層特殊關(guān)系,我也相信你不至于嫌我的尾巴有味兒!”
列位,你們聽聽,這不是在轉(zhuǎn)彎抹角兒地向我賣好兒嗎?這不等于是在暗示我,如果我這個分房委員會主任不成全他的調(diào)房愿望,就是忘恩負(fù)義的天字第一號的小人了嗎?
而他的話完全他媽的不符合事實。事實是,當(dāng)時“作協(xié)”的每一位領(lǐng)導(dǎo)成員都同意發(fā)展我為駐會作家,唯一反對的,首當(dāng)其沖反對的,反對到底的正是他自己。因為他嫉妒我。因為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一百多萬字的作品,而他這位“作協(xié)”主席連一本兒小冊子還沒出。只不過是由于從文化局副局長的位置上被排擠掉了,總得再給他安頓個相當(dāng)于副局級的官兒做。
但我并不想當(dāng)面兒揭他的老底兒。人嘛,只要沒結(jié)下什么血海深仇,大面兒上總得相處得過去是不是?
我敷衍地笑笑,說:“那是那是。我梁某人絕非那種忘恩負(fù)義的小人。你苗主席對我的扶持和栽培,那我這輩子是沒齒也不能忘的!”
老苗的夫人,那會兒就找來了一瓶香水兒,撲撲地往老苗的鱷魚尾巴上噴。
我大獻(xiàn)殷勤地說:“嫂夫人,這舉手之勞,就讓我來吧!”
她倒不客氣,樂不得地就將香水兒瓶塞到我手里了,還心疼地嘟噥:“可惜了,一瓶法國香水兒,我沒往自己的尾巴上噴幾次,快被他這條討厭的尾巴用完了!”
她的孔雀尾巴上,套著花綢布做的尾套。帶拉鏈的,取下來套上去看來很方便。我腦子一轉(zhuǎn),心想這倒是個發(fā)財?shù)暮脝⑹尽绻k個小小的縫紉廠,專門生產(chǎn)各種各樣的尾巴套,銷路一定奇好!
老苗的夫人見我撲撲地往他尾巴上噴起法國香水兒來就沒完,一把又將香水兒瓶奪過去了,急赤白臉地說:“行了行了!你別借花獻(xiàn)佛光顧討好他了!我可是專為我自己的尾巴買的,三百多元一瓶呢!”
話音剛落,房門猝開,他們的孫子一頭小鹿似的蹦了進來,撲入奶奶懷里哇哇大哭。
老苗見狀急問:“怎么啦怎么啦孫子?你的噴水器怎么沒背回來?”
老苗的夫人也急問:“誰欺負(fù)你了?呀!呀!我的老天!老苗,可不得了啦!咱們孫子的金魚尾巴破了!”
那孩子不停地大哭著,同時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們先扎漏了我的噴水器,然后用刀片割破了我的尾巴……”
老苗和夫人幾乎同時追問:
“他們是誰?!他們是誰?!”
“乖孫子別哭,快說他們是誰?!”
夫婦二人霎時臉色大變!老苗由于受了極大的刺激臉色蒼白。夫人由于滿腔怒火五官挪位,臉色通紅。
“是幾個六年級同學(xué)……他們自己的尾巴不好看,就總存著壞心眼兒毀我的尾巴……”
那孩子的模樣如喪考妣,痛不欲生。
“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是嚴(yán)重的人身傷害,要告他們!一定要告他們!”
老苗起了幾起,沒起來,就連連用尾巴拍地,拍得咚咚響。
“告有什么用!孩子是要靠了這條尾巴被保送進重點中學(xué)的!好幾所重點中學(xué)沖這條尾巴才爭著要他的呀!進不了重點中學(xué)就升不了重點高中!升不了重點高中就考不上名牌大學(xué)!這不是成心毀咱們孫子的一生嗎!”
老苗夫人帶著花綢布尾套的尾巴也有反應(yīng),豎了起來。她氣得推開孫子,在屋里團團轉(zhuǎn)。而帶著花綢布尾套的尾巴,大幅度地擺來擺去,掃落了八寶架上的幾件古董。那幾件古董是老苗花了半生心血從民間收集到的,是他的一宗自視寶貴的不動產(chǎn)。
“我的古董!我的古董!你倒是在屋里亂轉(zhuǎn)悠什么。
老苗心口的痛點,又從孫子的尾巴轉(zhuǎn)向了他的古董。
“古董你娘個腿!孫子的尾巴都一錢不值了,你還在乎你的古董!你知道什么輕什么重不!”
而這時他們的孫子跺著腳哭得更加兇了:“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老苗的夫人瞪著孫子,啪地扇了孫子一個大嘴巴子,沖他吼:“不活你就死去!四年級了,連自己的尾巴都保護不了,純粹廢物典型一個!讓你爸媽把你接澳大利亞去算了!替你操心操得夠夠的了!”
孫子挨了嘴巴子,往地上一坐,再一躺,就滿地打起滾兒來。一邊打滾一邊扯著嗓子爸呀媽呀哭喚不止……
老苗強自鎮(zhèn)定,對我說:“你快呀!快替我把你嫂子的尾巴套去了呀!你沒看出來,她打孩子那是因為開不了屏,心里憋的嘛!”
我這才覺得不能袖手旁觀,應(yīng)該有所作為。我從沙發(fā)上一躍而起,自背后攔腰抱住老苗的夫人。她腰粗,我胳膊短,兩只手扣不攏。但若扣攏了,也就騰不出一只手替她去掉她的尾套了。列位想啊,尾巴開屏,已經(jīng)成了她宣泄情緒的一種特殊方式。想開屏而被尾巴套束縛著開不了,那和想撒尿而尿道被大結(jié)石堵塞嚴(yán)了有什么區(qū)別呀!我急切之下,也不知哪兒來的非常大的神力,但覺一股丹田之氣充布全身,“嗨喲”一聲,竟將她雙腿抱離了地面!我將她那一百六十多斤的沉重身體一步步“運”到一個墻角,擠住,終于騰出只手,嚓地拉開拉鏈,將她的尾巴套兒扯了下來……
那河馬般的女人的孔雀尾巴終于得以開屏了!
誠實地說,我活到了四十多歲,還真沒親眼見過孔雀開屏的美麗瞬間。從電視上見是見過的,但那畢竟是“隔岸觀眾”呀!
但覺眼前一片絢麗多彩,臉上仿佛被一把大掃帚掃了一下,不禁趔趄后退。站定時,她的孔雀尾巴已然開屏了。不過從背面兒看去,并不怎么出奇的美。
老苗的夫人緩緩地長長地呼出口氣。聽來那口氣呼出得很及時,很必要,當(dāng)然也很舒暢。她也從墻角往后退。退至房間中央,才得以有足夠的空間朝我轉(zhuǎn)身?兹肝舶偷恼鎯壕秃每炊嗔。抖抖的,宛如許多翠綠鑲藍(lán)的眸子在忽閃著迷人的眼皮。而她自己,雙手并用地?fù)嶂浅渥懔藲馑频膶掗煹男馗?br/>
他們的孫子這時就不打滾了,也不高一聲低一聲地哭喚爸媽了。不待我拉起他,他已自己一骨碌爬起,又一頭小鹿似的,躍躥向別的房間去了。仿佛他的奶奶大開其屏的尾巴是一面照妖鏡,他自己是一個小妖精,若不趕快逃開,頃刻便會原形畢露,甚至?xí)癁橐粩傃频摹?br/>
這孩子的反常舉動,不但使他的爺爺奶奶,也使我這個熟客大惑不解。我不禁將研究的目光再次投向老苗夫人的尾巴,想搞明白她的尾巴究竟有什么威懾力足以使她的孫子望屏而逃……
我這一研究,可就研究出問題了。
我說:“嫂夫人,怎么你那尾巴也……也……也不完美了?缺十來根翎子呀!”
老苗向我頻丟眼色,企圖制止我說。但是,太晚了。我發(fā)現(xiàn)他在向我丟眼色時,話已說完。
老苗夫人從桌上拿起一面小鏡,退至穿衣鏡前,用小鏡反照自己的尾巴。一照之下,勃然大怒。
“小海,你給我滾過來!”
孫子不敢不理,怯怯地從另一房間走至她跟前。
她一把擰住孫子耳朵,喝問:“老實交代,是不是你拔我尾巴翎子了?”
“是……”
孫子的嘴朝被擰的那只耳朵咧去。
“什么時候偷著拔的?”
“你睡著了的時候……”
“拔去干什么了?”
“賣了……”
“好你個沒良心的小崽子!我天天疼你,愛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你竟趁我睡著了拔我的尾巴翎子去賣!說,你賣多少錢一根?”
“三元……”
“三元!你奶奶的一根尾巴翎子就值三元!小海你真是氣死我了!你看你把我的尾巴破壞成什么樣兒啦!缺七少八的一道柵欄似的!錢呢?賣我尾巴翎子的錢呢?……”
那孩子就咧著嘴,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
“就這么點兒零錢啦?!”
“我花了……買雪糕吃了……玩游戲機了……”
“今天我非教訓(xùn)你不可!”
當(dāng)奶奶的,一只手仍擰著孫子的耳朵,另一只手高高舉起,想打?qū)O子屁股。可孫子的金魚尾巴一垂,一攏,整個兒護住了自己的屁股。那原本很水靈很生動很漂亮的尾巴,已然由于缺水的時間長而蔫了,而抽縮了?慈ニ坪踝兏勺兇嗔。當(dāng)奶奶的那高舉著的巴掌,哪里敢輕易打?qū)⑾氯?又哪里舍得打(qū)⑾氯ィ?br/>
于是當(dāng)奶奶的手臂垂下了,轉(zhuǎn)而用那只手狠掐孫子胳膊內(nèi)側(cè)的細(xì)皮嫩肉,掐得孫子嗷嗷怪叫連聲。
老苗央求地對我說:“你快拉開他們呀快拉開他們呀!……”
真是掐在孫子身上,疼在爺爺心上。
我挺身上前,幾經(jīng)較量,終將孫子從奶奶的毒手之下拯救了。而當(dāng)奶奶的,氣得落淚了。她那缺七少八的一道柵欄似的尾巴,抖得像一片被大風(fēng)所刮的蘆葦。
我勸解道:“嫂夫人,當(dāng)孫子的不懂事兒,你就原諒他一次嘛!”又問那孩子,“還敢不敢偷你奶奶的尾巴翎子了?”
那小學(xué)生一邊退向爺爺身旁去尋求保護,一邊好漢不吃眼前虧地保證再也不拔他奶奶的尾巴翎子去賣了。
老苗則緊緊摟住孫子對他夫人吼:“你算什么當(dāng)奶奶的??孫子不過就拔了你幾根尾巴翎子,你就至于狠掐他狠擰他嗎?你這叫虐待兒童!是犯法!是犯罪!是濫施家庭暴力!孫子的尾巴都被劃破了,都快干透了,你不說先端盆水給他泡泡,卻因為你自己的尾巴少了幾根翎子鬧騰開了!你還有個當(dāng)奶奶的樣兒嗎?你那尾巴再完美,你又能得意到哪去?全市選美能選上你呀?……”
老苗說一句,他那沉重的強有力的尾巴,就揚起來朝地面拍擊一次。震得桌上的一些小擺設(shè),茶幾上的茶盤茶杯亂動亂響。說到氣極的話時,有次他的尾巴竟揚起一米多高,朝茶幾拍擊下去。倘真拍在茶幾上,那價值六七百元的高檔茶幾也就徹底報銷一錢不值了。我奮不顧身,搶前一步,在他那尾巴將落未落之際雙手猛推。我非是替他們在乎他們家的茶幾的存亡,而是唯恐被他的尾巴拍擊得碎玻璃四射,傷了我自己或他們?nèi)谌酥械哪囊粋。那我的麻煩不是更大了嗎?若再幫著送他們?nèi)谌酥械哪囊粋去醫(yī)院,我整個下午的時間不就交待了嗎?和他也談不成正事了呀!幸虧我奮不顧身的一推,他的尾巴才沒拍擊在茶幾上。但尾巴梢掃了我的左肩一下。我頓覺左肩連同左半側(cè)身子一陣發(fā)麻,左臂不聽使喚了,仿佛左肩胛骨被拍碎了。而他的尾巴拍擊在為他刷洗尾巴搬在那兒的大塑料盆上,頓時將個大塑料盆拍擊得變了形,地濕一片,臟水四濺,濺了我自己和他自己包括他夫人和他孫子滿衣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