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又綠，洛陽東門飛出了兩騎快馬，直向蘇莊外荒野的草廬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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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古井臺上呼嚕曬太陽的大黃“嗖”的立了起來，昂首凝望片刻，立即沖到草廬門前“汪汪汪”的狂叫起來。茅屋里，蘇秦正在揣摩那張《天下》圖，不時對照旁邊的一本羊皮冊子。這張大圖，是老師當年從周室太史令老聃那里繪制的，原題《一千八百諸侯圖》。所不同的是，老師對這張圖做了詳細注文，注明了每個諸侯國的始封時間、歷代君主及滅亡時間。老師注文另成一冊，與大圖一合并，便無異于一部最簡明的天下諸侯興亡史。春寒猶在，地上又很潮濕，蘇秦雙手攏在棉褂袖里圍著羊皮大圖打轉，時不時還得一陣跺腳。突聞大黃狂吠，蘇秦驚得一個激靈！他覺得奇怪，大黃遇到險情是從來不叫的，但叫，一定是它熟悉的人來了。父親是不會來的，縱然來了大黃也不會如此叫法。那么會是誰呢？蘇秦思忖著剛拉開門，大黃便嗖的躥上了門前的土坎兒。手搭涼棚遮陽遠望，蘇秦依稀看見泛綠的荒原上奔馳著兩匹快馬，就象兩朵朦朧的云彩悠悠飄來——他的目力已經大減，看不清騎士的服色是黑是紅了。突然，蘇秦一陣心跳，莫非是張儀？不可能！若張儀有成，豈能等到今日來找他？“二哥——！”清亮的喊聲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迅速逼近，大黃已經“汪汪汪”的迎了上去，引來一陣蕭蕭馬鳴。啊，是蘇代蘇厲！蘇秦心頭一陣發(fā)熱，雙眼頓時潮濕了。三年不見，兩個小弟已經長大了，已經是英俊少年了?！岸纭鞭D眼之間，馬到屋前，兩個紅衣少年滾鞍下馬，卻吃驚得呆住了。面前就是他們的二哥么？就是那個曾經名動天下英挺瀟灑的名士蘇秦么？一頭蓬亂灰白的長發(fā)，一臉雜亂連鬢的長須，身后是破舊不堪的茅屋，面前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他木然佇立著，一身襤褸破舊的棉袍，目光朦朧，黝黑干瘦，活脫脫一個饑荒流民！“二哥——！”一聲哭喊，蘇代蘇厲跪倒在地，同時抱住了蘇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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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是滿懷喜悅激情而來，他們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少年兄弟的想象中，名士草廬孤身苦修，是一件充滿詩意的幻境，是只有世外高人才能品味的半仙生活。兄弟倆無數(shù)次的編織訴說著二哥的隱居境界——春日草長鶯飛，手執(zhí)一卷踏青吟哦，當引來多少游春少女的目光？夏日里綠蔭古井，散發(fā)赤腳晝眠夜讀，該是何等快意灑脫？秋風里草廬明月，河漢燦爛，長夜佇立，仰問上蒼之奧秘，該是何等神奇意境？冬日里漫天皆白，或輕裘擁爐而讀，或踏雪曠野而思，該是何等高潔情懷？兄弟倆相約，總有一天，他們也要象二哥那樣，做一番隱居苦修，品嘗一番高人境界。正因為如此想象，兄弟倆始終恪守了父親叮囑，三年內不擾亂二哥的清修。如今，二哥竟是弄到了如此模樣，這一對堪稱錦衣玉食的兄弟如同遭受當頭棒喝，如何不感到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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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脫胎換骨，豈在皮囊？”蘇秦雖只淡淡一笑，卻是充實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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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你受苦了?！碧K代站起來低頭拉著蘇秦的手，依舊是一副不忍卒睹的樣子?！岸?，你竟不覺得苦澀？”蘇厲畢竟年少，對蘇秦安適的笑容覺得很是驚訝?？磧蓚€弟弟悲天憫人的樣子，蘇秦不禁攬住了兩人肩膀，一陣舒暢明朗的開懷大笑，毫無蕭瑟凄楚，那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一種發(fā)自內心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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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代蘇厲終于破顏笑了：“二哥，我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蘇厲忍不住先露了底兒?！叭芩牡?，就坐在這里說吧，屋里陰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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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你先吃點兒，邊吃邊聽?！碧K厲從馬鞍上拿下了一個皮袋打開：“父親特意從一個老獵戶手里買了一只逢澤麋鹿，二嫂……”蘇厲突然頓住，期期艾艾道：“二嫂執(zhí)意要親自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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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代嘆息了一聲：“二哥，二嫂也可憐……不要記恨她吧?！?br/>　　?
　　蘇秦不禁大笑搖頭：“夢也夢也，蘇秦若還記恨，豈非枉了這荒野草廬？來，我咥！”說著便攤開荷葉，撕開一塊紅亮的鹿肉大嚼起來：“三弟，你說，我聽著呢?！?br/>　　?
　　“二哥，我從大梁回來的，四弟從洛陽回來的。大事我們都清楚了。天下如今可是大亂了，我給你從頭說吧?！碧K代喘息了一下，一款一款的說起了這幾年的天下攻防大事，有聲有色，說到最后竟是一聲感嘆：“咳，總之一個亂字，只有虎狼秦國占了大便宜！”蘇厲滿面紅光：“亂世出英雄嘛，二哥，我們覺得你該再度出山了！二哥，你……”蘇秦聽得很仔細很認真，沒有插問一句，一直在平靜的沉思，竟絲毫沒有兄弟倆預料的那種驚喜激奮。見兩個弟弟困惑的樣子，他在露出棉絮的破衣襟上隨意的抹了幾下手，微微一笑：“看來，比我預料的還快。我得想想，你倆明日再來吧。”蘇代蘇厲相互看看，怏怏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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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著兩個弟弟騎馬遠去的背影，蘇秦生出了一種奇特的感受——明明平靜得心如至水，卻覺得輕松得要飛了起來，充實得要喊了出來！不自覺的，他走進了茫茫荒草，越走越快，終于跌跌撞撞的跑了起來，湮沒在無邊的碧草浪中，一邊仰天大笑，一邊手舞足蹈的“啊啊啊——！”的吼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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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意啊，天意——”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悠然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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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誰在說話”蘇秦氣喘吁吁的搖晃著，看見茫茫泛綠的葦草中搖曳著一個紅色身影，站定一看，紅袍竹冠，雪白散發(fā)，清越得直如天人一般！“前輩高人，在下有禮了。”蘇秦恭敬的躬身一禮，他知道，這種老人只可能是尊貴神秘的王室大巫師?！暗糜鲂圪F，老夫不勝榮幸?！泵髅饔娑ⅲn老的聲音卻是那般曠遠?！靶圪F？你說我么？”蘇秦低頭打量了自己一番，禁不住仰天大笑：“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也！”“老夫相術甚淺，不敢斷言。先生可否愿占得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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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無常數(shù)，在下力行入世，不信虛妄?！?br/>　　?
　　老人微微笑道：“武王伐紂，太公踩龜甲而止卜。非不信也，乃有成算也。先生不信，亦是成算在胸。然天道幽微，豈是‘力行’二字所能包容？若有印證，豈非天道無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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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肅然拱手：“愿受教?！?br/>　　?
　　“你來看，”老人大袖一揮，身形轉開，指著原先擋在身后的一蓬青黃相間的奇特長草，“此乃老夫今日覓得的一株千年蓍草，以之占卜，可窺天地萬象之密，先生何其大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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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暗暗驚訝。他與大多經世名士一樣，雖不精?！兑捉洝罚瑓s也頗有涉獵。老師原本就是精研《易經》的大家，但卻從來不為弟子占卜，只是向他們盡量多的講述《易》理與《易》家規(guī)矩傳聞，讓他們廣博學識而已。老師說過：千年蓍草為《易》家神物，功效大過龜卜時期的千年龜甲，可遇不可求！但凡覓得千年蓍草，必得為所遇第一人卜卦而鎮(zhèn)之，否則不能折草。看來，面前這位紅衣大巫師要給自己占卜，也并非心血來潮，《易》家規(guī)矩使然，何妨坦然受之？心念及此，又是默默一躬。老人點點頭，寬大的衣袖中悠然現(xiàn)出一支細長的木劍，對著碧綠而又透著蒼黃的蓍草深深一躬，站定凝神，木劍輕輕揮出。但聽輕微脆響，一支三尺余長的草支竟筆直的在空中豎起，草葉在瞬息之間飄回蓍草蓬根，一支綠黃閃光的草莖，便橫平著飄落在木劍之上！老人順勢坐地，木劍倏忽消失，蓍草已經平托在雙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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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極。”老人輕輕的唸了一聲，蓍草莖便神奇的斷開了短短一節(jié)，落在了老人兩腿間的袍面上。“兩儀，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氣。”隨著老人的唸誦，蓍草莖迅速的一節(jié)節(jié)斷開落下，在紅色袍面上整齊的排列成一、二、四、五、十二、二十四共七個單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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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看得驚訝了！他知道，蓍草占卜需要五十根草莖，“五十”之數(shù)的構成便是老人唸誦的七個單元；有一根取出來始終不用，意味著天地混沌未開的“太極”；其余的“兩儀”等四十九根便是用來占卜的實數(shù)。他驚訝的是，蓍草如何能如此神靈，竟能飛去草葉？竟能應聲斷開？如此說來，“千年蓍草之下，必有神龜伏之”也是可能的了？思忖之間，老人已經占卜完畢，悠然笑道：“鼎卦?！碧K秦默然。他理解“鼎卦”的意義，卻覺得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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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通達《易》理，無須老朽細拆?！崩先说χ骸爸皇沁@鼎卦之幽微在于‘九三’。九三雖正，卻與‘六五’相隔，主初行滯澀；然‘九三’得正，惟守正不渝，終會‘六五’。余皆先生所能解，無須老朽多言也?！薄岸嘀x大師?！碧K秦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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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自去。老朽尚須為神蓍守正?！?br/>　　?
　　蘇秦沒有多說，默默去了。他走得很慢，“鼎卦”的卦象竟彌漫在心頭揮之不去。在《周易》六十四卦之中，鼎卦與革卦相連，組成了一個因果相連的卦象。革卦的卦象是除舊布新——“革”，是將獸皮制成皮革的過程，除去獸皮舊物而產生的新皮，便是“革”。鼎卦的卦象則是合百物而更新——鼎為炊器，煮合百物而成美食的過程，便是“鼎”。鼎合百物是艱難的，生的硬的干的濕的咸的腥的，都要在鼎中合成，經過“火”而達成新物；鼎卦的上卦是“火”，下卦是“木”，木入火為烹飪之鼎。從卦理上說，鼎卦之大意，在闡釋賢才布新的大道——剛柔相濟，持之以恒，方能合百物而出新！大巫師說的“鼎卦幽微處”，在于“鼎卦雖吉，卻有艱難”這個道理。此卦為自己占卜，所謂的“九三”一爻，便是鼎卦中“才”的位置；而“六五”一爻，則是“君”的位置；“九三”與“六五”相隔了一爻，不能立即交會；但由于“九三”是正才之位，經“上火”催生，便終于可合百物，而于“六五”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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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著想著，蘇秦不禁“噗嗤”笑了出來——這《周易》八卦確實奇特，每一卦都是用極為尋常極為簡單而又亙古不變的一種“物事”來做卦象，卻又能對最為紛繁復雜的人世萬象作出恰如其分的拆解，當真匪夷所思！就說方才這個鼎卦吧，竟用“煮飯”這個過程來說明天下亂象的整合，卻是那樣的妙不可言！看似簡單，細細一想，卻又復雜得不可思議?！按笤辗?！大哉文王！”蘇秦情不自禁的喃喃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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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大巫師的鼎卦是一個令人鼓舞的“天機”，但蘇秦還是很快就將它拋在了腦后。如同當時所有的入世名士一樣，他從來不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這種神秘游移的預言上。原因很簡單，他了解一切神明預測的基本缺陷——模糊的斷語能解釋后來的一切：你勝利了，它能說通；你失敗了，它也能說通；你信它，它能說通；你不信它，它照樣能說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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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于“上天”，蘇秦很贊賞兩個人的話。一個是稷下名士荀況，他說：“天行有常，不為桀存，不為紂亡?！币粋€是老孟子，他說：“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民心即天心?！闭f到底，天為何物？就是天下人心。順應人心做事，就是天下大道。行天下大道，自當以大道為本，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何言吉兇？若天下人皆以吉兇決事決命，何來慷慨成仁舍生取義？何來吳起、商鞅一批“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的忠臣烈士？我蘇秦出山，雖然也為功業(yè)富貴，但所做之事卻是順應大道，吉兇二字又何須在心？草廬苦修，他一刻也沒有忘記揣摩天下風云，每有心得，他都要將列國利害以各種方式拆解組合一遍。漸漸的，他形成了一個清晰的判斷：山東列國必將陷入互相算計攻伐的亂象，秦國必將東出，一一攻破中原戰(zhàn)國！面對這種即將到來的天下大亂，他當操持何種方略應對？長策再胸，自可叱咤風云改變天下格局；若無長策，縱然謀得高官厚祿，也無非是高車駟馬的行尸走肉，蘇秦何堪此等人生？三年來，蘇秦反復思慮，多方演繹，終于形成了一套明晰的思路，一套周密可行的大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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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代蘇厲的到來，使蘇秦猛然醒悟——機會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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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原先預計，這種亂象至少要醞釀五年。沒有想到，三年之中天下便已經大亂了。他等的就是這個亂世！天下不亂，列國無亡國危機，力挽狂瀾的長策徒然一篇說辭而已，他蘇秦也徒然一個狂士而已。秦國固要稱霸，然時機不到，說也白說。天下固要整合，然若無人人自危之亂象，說也白說。這就是“賢者守時，不肖者守命”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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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窺透時機，應時而出！這就是蘇秦孜孜三年，所浸潤出的大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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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覺回到草廬，蘇秦便開始收拾準備。其實，草廬的一切日用物事都是任何家庭也用不著珍惜的粗物，根本用不著收拾交代。蘇秦所要準備的只有一件事——將那張《天下》繪制在永遠不可能丟失的地方。這件事他思謀已久，準備已久，但真做起來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從午后到天亮，整整八九個時辰，蘇秦才直起腰來，頹然倒在草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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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時分，馬蹄聲響，蘇代蘇厲準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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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拉著兩個弟弟的手：“三弟四弟，我要走了?！?br/>　　?
　　“什么時候？”蘇厲急迫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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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問？自然是今日晚上了。”蘇代顯然成熟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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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點點頭，似乎也想不起什么叮囑的話，面對兩個聰慧絕頂?shù)牡艿埽裁丛挾硷@得多余。見兩個弟弟似乎在等他開口，蘇秦終于說了句：“好生修習，蘇家也許要靠你們倆了?！?br/>　　?
　　“此言差矣?！碧K厲這回倒是老氣橫秋：“二哥天下第一，豈能英雄氣短？”蘇秦哈哈大笑：“好！四弟有志氣。二哥就做一回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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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代鄭重其事道：“二哥，傍晚我倆在路口等你?！?br/>　　?
　　“不用操心，一切都會準備好的。”蘇厲慷慨接口，比自己上路還激動。蘇秦肅然拱手：“多謝三弟四弟?！?br/>　　?
　　“二哥如何忒般作怪？這象弟兄么？”蘇厲面紅耳赤，先自急了起來。蘇代卻默默的低著頭沒有說話。蘇秦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當初困頓歸來，為兄明白了一個道理：人須自立，不可將任何外助看作理所當然，包括骨肉親情。嫂不為炊，妻不下機，皆因我以家財出游，而與家無益。蘇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當計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義求之于人？三弟四弟愿助我一臂之力，為兄自當感謝了?！?br/>　　?
　　蘇厲驚愕得說不出話來，只呆呆的看著須發(fā)灰白雜亂的哥哥，仿佛突然間不認識這位兄長了。蘇代卻輕輕嘆息一聲：“二哥，人間情義還是有的。自你獨處草廬，大嫂害怕大哥責罵，從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呢，更不用說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這片荒田站幾個晚上，卻從來不敢走近茅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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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兄弟一陣沉默，蘇秦笑道：“三弟四弟，顧不得許多了，我總歸還會回來的?！薄俺蓴こＪ?，家人總歸親?！碧K代喃喃吟誦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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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人或可親，成敗豈尋常？”蘇秦認真的回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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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厲卻先“噗嗤”笑了，向蘇秦頑皮的做了一個鬼臉，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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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時分，蘇秦對著草廬深深一拜，舉起那盞油燈對正了屋頂垂下的長長茅草。剎那之間，火苗騰起，整個茅屋頓時淹沒在熊熊烈焰之中！蘇秦一陣大笑，揹起一個青布包袱，拿著那支青檀木棒，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黃竟然始終沒有叫一聲，只是默默的跟著蘇秦。官道路口，蘇代蘇厲守著一輛單馬軺車正在等候。月光下遙見蘇秦身影，蘇代便迎了上來，接過蘇秦的包袱與木棒，利落的放到車身暗箱里：“二哥，帶了一百金，在這個暗箱。衣服未及準備，遇見大市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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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點點頭沒有說話，卻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黃的脖子，良久沒有抬頭。大黃伸出長長的舌頭，不斷舔著蘇秦的臉頰，喉嚨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終于，蘇秦站了起來，拍了拍蘇代蘇厲的肩膀，接過馬鞭韁繩便跳上了軺車，“啪！”的一個響鞭，便轔轔去了。“汪！汪汪！”大黃叫了起來，聲音竟是從未有過的諳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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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近莊外，蘇秦不禁張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樹林，卻驚訝的停住了車馬——月光下的小樹林道口，依稀佇立著一個白色身影！剎那之間，蘇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怔怔的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軺車前，將一個包袱放在了道中，無聲的跪了下去，連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飛一般的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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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懵了！他分明聽見了樹林中沉重的喘息與嗚咽，卻象釘在車上一般不能動彈。良久，蘇秦緩過神來跳下軺車，拿起了道中那個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個鮮紅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涼！心中一動，伸手輕撫，濕滑沾手，竟是血書大字！轟的一聲，蘇秦覺得熱血上涌，頹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蘇秦慢慢站了起來，將包袱放進車廂，對著樹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軺車去了。白色身影出了樹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佇立著。轔轔車聲漸去漸遠，樹林邊卻響起了幽幽的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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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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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送于野我心傷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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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轔轔遠去悠悠難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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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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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是四月初夏，邯鄲卻還是楊柳新綠，寒意猶存。清晨起來，大霧蒙蒙，宮室湖泊樹林都變得影影綽綽一片混沌。寬袍大袖的趙肅侯出得寢宮，來到湖邊草地，做了幾個長身呼吸，便開始縱躍蹲伏的操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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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父，練胡功要穿胡服呢。”隨著年輕的聲音，一個青年走出了樹林?！坝簝好矗俊壁w肅侯一個跳躍回身：“噫！你這是胡服？好精神！來，我看看。”年輕的趙雍穿著一身緊袖短衣，腳下是長腰胡靴，手中一柄彎月胡刀。與趙肅侯的寬袍大袖相比，顯得精干利落別有神韻。趙肅侯打量一番，點頭笑道：“守邊一年，有長進嘛?！?br/>　　?
　　“君父，胡人比我們快捷，大半與這衣著有關?！壁w雍興奮的比劃著：“你看，這身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們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帶高冠寬袍大袖，里外十幾件，累贅多了。我的千人隊，現(xiàn)下都是胡服，打了幾仗，利落得很！”“嗯，不錯，軍中穿穿還行。打仗嘛，就要動若脫兔?！?br/>　　?
　　突然，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朦朧可見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來?！笆欠柿x，沒錯兒！”趙雍目力極好，只一瞥便認準來人?！胺A報君上，”丈許之遙，紅色身影高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齊國大舉興兵滅宋，派特使前來，約我共同起兵。”“稟報奉陽君了么？”趙肅侯淡淡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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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有。臣請君上先行定奪?！狈柿x拱手一禮，便低著頭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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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肅侯面色陰沉的踱著圈子，卻是良久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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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父，肥義將軍忠誠可嘉?！壁w雍慷慨激昂：“軍國大計，理當國君決斷。”趙肅侯沒有理睬兒子，回頭對肥義道：“稟報奉陽君，聽候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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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上……”肥義看了看國君，終于沒有說話，大步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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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父，你要忍到國亂人散，方才罷休么？”趙雍面色漲紅，幾乎要喊起來?！白】?！”趙肅侯一聲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聲道：“他統(tǒng)領大軍十余年，又有上黨封地二百里，兵強馬壯，財貨殷實，不忍又能如何？”“君父勿憂，我有辦法。”趙雍見父親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揮：“百步之內，斷無一人。君父無須擔心?！壁w肅侯盯著這個英氣勃勃的兒子，悠然一笑：“力道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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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士三百?！壁w雍肅然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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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長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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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專諸刺僚，一身為公子光翻轉乾坤，況我三百死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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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肅侯目光一閃，沉默良久，卻轉身徑自走了。趙雍略一思忖，便跟著父親進了晨霧蒙蒙的樹林。當肥義來到奉陽君府邸時，晨霧已經消散，府門外正是車水馬龍的當口。這奉陽君乃趙成侯的次子，趙肅侯的胞弟。趙成侯本有三個兒子，長子趙語，次子趙緤，三子趙城。趙成侯對三個兒子都很器重，每有親出，便由長子留邯鄲監(jiān)國，兩個小兒子隨軍征戰(zhàn)。時間一長，次子三子便成了軍中大將，趙語則時常執(zhí)掌國政，順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趙成侯死后，次子趙緤不服太子趙語，起兵奪權。趙語應對沉穩(wěn)，聯(lián)合三弟趙城打敗了趙緤，趙緤便棄國逃亡到韓國去了。為了報答三弟，趙語將趙城封為奉陽君，封地擴大了兩倍。由于趙語不太熟悉軍事，趙國又多有征戰(zhàn)，趙城便兼了上將軍。幾次勝仗，趙城的威望權勢便漸漸膨脹了，趙城也漸漸的威風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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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國奪取了晉陽，趙城領兵救援，卻差點兒做了秦軍俘虜。趙城惱羞成怒，便要起傾國之兵與秦軍決戰(zhàn)！趙肅侯這回卻出奇的固執(zhí)，堅決不贊同與秦國硬拼。他當著全體大臣，將國君大印捧在手上說：“奉陽君若一意孤行，便請收下這傳國金印，趙語當即隱退山野。”趙城大為尷尬，竟硬是給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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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后，這奉陽君卻更是橫行國中，不將趙肅侯放在眼里。許多大臣不滿奉陽君的專橫氣焰，紛紛秘密上書，請趙肅侯“殺奉陽君以安趙氏”。趙肅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將丞相權力交給了奉陽君，請奉陽君“開府號令，總攝國政”。如此一來，趙國便幾乎成了奉陽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間門庭若市冠帶如云，趙城忙得不可開交。許多原先秘密上書的大臣眼看國君孱弱，也就順勢投奔到奉陽君門下，官位便紛紛晉升了。只有這個萬騎將軍肥義卻是落落寡和，該如何便如何，依舊時常找國君稟報軍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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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噫！肥義也，稀客喲！”一個圓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紅亮亮的白發(fā)老頭兒，瞇縫著雙眼，滿臉堆笑的倚著門庭下的石柱，拉長聲調驚嘆著。肥義大步走上九級寬大的白玉臺階，淡淡道：“李舍人，肥義要見奉陽君?！边@個李舍人，本是奉陽君的門客家臣，當時一般統(tǒng)稱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隨奉陽君，很出過一些斡旋朝局的點子，自奉陽君得勢，便晉升了府邸總管。中原“三晉”魏趙韓同俗，都將總管稱為“家老”。近年以來，這李家老在邯鄲紅得發(fā)紫，大小官員無不敬畏三分，見面莫不打拱做禮連呼“家老大人”，還要眼疾手快的給門庭一口銅箱里擱點兒金貴物事進去，否則，你便得處處難堪。肥義是趙國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陽君府邸的進門規(guī)矩，但卻公然直呼“家老大人”為“李舍人”，如何不教這位炙手可熱的李家老氣上心頭？雖則如此，李家老畢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禮笑道：“將軍乃國家干城，自當要務在身。奉陽君正在竹林苑晨練，將軍請了?！狈柿x二話沒說，大袖一甩，徑自進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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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陽君府邸已經由六進擴展為九進，府后還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謂竹林苑，卻是第三進國政堂東邊的一片竹木花草園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還養(yǎng)著一些珍禽異獸。奉陽君久在軍旅，晨練原是尋常，肥義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來。晨霧尚未消散，靜謐的竹林中忽然傳來粗重的喘息與細長的呻吟……肥義突然覺得異常，立即停住腳步，略微思忖，肥義對著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聲道：“萬騎將軍肥義，緊急晉見奉陽君，有軍國大事稟報?！?br/>　　?
　　但聞竹林中婆娑陣陣，傳來粗重嘶啞的呵斥：“大膽肥義！私窺禁園，可知罪么？！”隨著話音，薄霧中轉出一個須發(fā)斑白威猛壯碩的漢子，渾身淌汗，竟只在腰間裹著一片斑斕虎皮，仿佛一個遠古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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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家為上，臣不知罪?！狈柿x肅然拱手，低頭不看面前的奇異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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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哼哼，趙國唯你肥義忠臣了？?。　背嗌怼矮C人”大喝：“來人！將肥義革去官爵，貶黜云中大營，罰做苦役！”霧氣繚繞中遙聞呼喝之聲，卻是李家老領著一班武士上來，立即將肥義奪冠去服綁縛起來。肥義竟沒有絲毫驚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聲，便被不由分說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霧中傳來一陣哈哈大笑。一個帶劍軍吏匆匆走來：“啟稟奉陽君，洛陽蘇秦求見?！?br/>　　?
　　“蘇秦？蘇秦是誰？”問話的虎皮“獵人”已經變成了衣冠整肅的奉陽君。李家老笑道：“臣想起來了，此人就是幾年前說周說秦的那個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賜王車，還拒絕了秦國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時呢，只是，不知后來為何沉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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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好呵！”奉陽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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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君且慢?！崩罴依系吐暤溃骸叭堇铣继铰犆靼?，以防背后黃雀?！?br/>　　?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還是別有他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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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明白?！眻A圓的李家老一陣風似的隨著霧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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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鄲是蘇秦的第一個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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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今天下，對秦國仇恨最深的莫過于魏楚趙韓四國。魏國是秦國的百年夙敵，楚國近年來受秦國欺侮最甚，韓國直接被秦國奪去了宜陽鐵山，趙國丟了晉陽之后，便成為眼下受秦國威懾最為嚴重的中原國家。要在反秦大計上做文章，就要從這四國之中選擇一個入手。蘇秦做了反復權衡，魏國實力最強，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頹廢，想要他出頭挑起反秦重擔很難；楚國偏遠，素來對中原狐疑，雖可能成為反秦主力，但卻不適合做發(fā)起國；韓國太小，但有風吹草動都可能被秦國扼殺在搖籃。只有這個趙國，國力居中，民風剽悍善戰(zhàn)，在中原六大戰(zhàn)國中影響力僅僅次于魏齊兩國。更重要的是，趙國在列國沖突中素來敢作敢當，國策比較穩(wěn)定；前代趙成侯與目下趙肅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于決斷權衡。凡此種種，都使蘇秦毫不猶豫的直奔了趙國。
　　?
　　一路北上，蘇秦對趙國的朝局已經了若指掌，便決意先行說動奉陽君，然后晉見國君。聽說奉陽君有早起理政的習慣，他便趕在大清早前來晉見。一見那個圓呼呼滿臉堆笑的家老，蘇秦便知這是一個“人貓”，便很自然的向銅箱中丟進了三個有天子銘文的“洛陽王金”。家老立即對他肅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進去稟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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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得片刻，家老滿臉堆笑的碎步出來：“先生，奉陽君緊急奉詔，進宮去了，特意轉告先生，請先生明日晚上前來賜教。老朽當真慚愧也。”“家老言重了。蘇秦明晚再來便是?！?br/>　　?
　　回到客寓，蘇秦思量今日所遇，覺得大有蹊蹺。權傾一國如奉陽君者，天下無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獨處園囿的嗜好，趙肅侯豈能不知？奉陽君緊急奉詔云云，肯定是托詞不見而已；然卻又“特意轉告”明晚“賜教”，又分明是想見他。一推一拉，僅僅是一種小權謀嗎？似乎是，又似乎不僅僅是。大挫重生，蘇秦已經對“順勢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對于權力場的波詭云譎魚龍混雜也有了一種登高鳥瞰的心境。面對這剛烈專橫的奉陽君與柔膩陰險的“人貓”家老，蘇秦決意抱定一個主意，順勢而說，見機而做，絕不再糾纏于一國一邦。次日暮色時分，蘇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臉浸泡下見到了奉陽君。
　　?
　　煌煌燈下，倆人都對對方打量了一番。蘇秦看到的，是一個與這豪華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壯黧黑的布衣村漢，兩只瞇縫的細長眼睛突然一睜，便會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陽君看到的，是一個從容沉穩(wěn)的布衣士子，長發(fā)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讓人莫測高深。“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說我，或可聽之。若言人間之事，本君盡知，無須多說?！眲倓傋?，奉陽君便怪誕冰冷，似乎要著意給蘇秦一個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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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鬼之言見君，正是本意?！碧K秦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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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此話怎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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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府人事已盡，唯鬼言可行也?！?br/>　　?
　　奉陽君突然一陣大笑：“好辯才！愿聞鬼言?！?br/>　　?
　　“我來邯鄲，正逢日暮，城郭關閉，宿于田野樹林邊。夜半之時，忽聞田間土埂與林間木偶爭辯。土埂說：‘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泡壞我身，我卻仍然復歸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滅，我便永生。你卻是木頭，不是樹木之根，便是樹木之枝。無論急風暴雨，還是連綿陰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東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終?！埥谭铌柧?，土埂之言如何？”“先生以為如何？”奉陽君似覺有弦外之音，卻又一片茫然，便反問了一句?！巴凉≈杂欣怼！碧K秦直截了當?shù)那腥氡绢}：“無本之木，不能久長。譬如君者，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直如孤立之木，外雖枝繁葉茂，實卻危如累卵。若無真實功業(yè)，終將成漂流之木?！?br/>　　?
　　奉陽君眼光一閃，卻沒有說話，思忖有頃，擺手道：“先生請回館舍，明日再來吧。”蘇秦情知奉陽君木然煩亂，便拱手做別，徑自去了。
　　?
　　奉陽君卻黑著臉倚在長案上發(fā)呆。蘇秦的話使他感到一絲不安，“無中樞之位，卻擁中樞之權”，的確是權臣大忌，可是勢成騎虎，自己能退么？聽這蘇秦話音，又似乎有轉危為安的妙策。可能么？一介書生士子，能扭轉乾坤？正在思緒紛亂，一陣輕輕的腳步來到身邊?！案覇栔骶?，蘇秦如何？”李家老的聲音殷切恭謹，讓奉陽君覺得舒坦。“你以為如何？”奉陽君臉上卻是威嚴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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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臣有一問：蘇秦勸戒主君急流勇退，主君打算聽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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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狈铌柧q豫片刻，還是吐出了這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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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臣則可言。臣觀蘇秦談吐，其辯才博學皆過主君。此人入趙，所圖謀者終為自己功業(yè)，主君只是他建功立業(yè)的墊腳石罷了。惟其如此，此人將對主君大為不利?！?br/>　　?
　　“趕走蘇秦，開罪天下名士，誰還來投奔我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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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君勿憂。我有一計，可使蘇秦樂而去之，不累主君敬賢之名?！?br/>　　?
　　“噢？說說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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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老湊近，一番低語，奉陽君哈哈大笑。
　　?
　　次日晚上，蘇秦悠然而來。奉陽君小宴款待，酒罷肅然求教。蘇秦格外真誠，剖析了奉陽君的危局，提出了一舉解脫危局的根本謀略——由奉陽君出面聯(lián)合六國抗秦，擁戴趙肅侯出任盟主，化解君臣猜疑，既建立真實功業(yè)，又不露痕跡的回歸臣子本職，如此奉陽君便可如土埂般永生。最后，蘇秦慷慨言志：“蘇秦本風塵布衣，不忍中原諸侯受強秦欺凌，愿奮然助君以成大業(yè)，愿君力挽狂瀾，做天下砥柱！赤子之心，愿君明察?！?br/>　　?
　　奉陽君兩眼一直看著蘇秦，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起初，蘇秦只以為此人機謀深沉，自是江河直下滔滔不絕，說了一個時辰，奉陽君竟仍是正襟危坐，絲毫不為所動。蘇秦覺得蹊蹺，便停了話頭，端詳著奉陽君神情，等待他的發(fā)問。誰知奉陽君依舊木然端坐，竟是一言不發(fā)！“蘇秦告辭?！鼻橹挟?，蘇秦拱手一禮，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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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留步?！鄙砗髠鱽砩成橙崛岬穆曇?，李家老輕步追了上來：“老朽代主君送先生了?！碧K秦淡淡一笑：“敢問家老：昨日粗談，奉陽君尚且動容，今日精談，奉陽君卻木然無動于衷，其中緣故何在？”家老神秘的笑了笑，將蘇秦拉到道旁大樹下，先深深一個大躬，又幽幽一嘆：“先生機謀大，策劃高，我家主君才小量淺，不能施展。老朽恐先生有不測之危，便請主君棉花塞耳，無聽談說。老朽慚愧，慚愧！”
　　?
　　蘇秦大是驚愕，愣怔片刻，卻縱聲大笑起來：“奇也！奇也！當真大奇也！”待蘇秦笑聲平息，家老又是幽幽一嘆：“雖則如此，先生游歷諸侯，跋涉艱難，無非圖個錦衣玉食。老朽定然請求主君，資助先生以高車重金。老朽慚愧，慚愧！”
　　?
　　“噢——？”蘇秦更加笑不可遏：“還有此等事？不聽我言，卻贈我錢？”“還請先生明日再來。老朽慚愧慚愧?！?br/>　　?
　　“好好好，我明日再來便是了?！?br/>　　?
　　“老朽慚愧慚愧?！?br/>　　?
　　蘇秦覺得大是滑稽，想忍也忍不住滿腔笑意，竟是大笑著揚長去了。
　　?
　　回到館舍，蘇秦竟忍不住大笑了半日，惹得鄰居客人伸頭探腦嘖嘖稱奇。雖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然則自春秋以來，如此塞耳使詐者，當真是聞所未聞匪夷所思！一篇精心構思的宏大說辭，竟做了聾瞽塞聽，當真的對牛彈琴！名士游說有如此滑稽奇遇者，五百年也就我蘇秦一人耳！既遇如此滑稽偏狹之徒，何不順勢而下，成全了這個滑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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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午后，蘇秦如約前往，李家老肅然迎出請入。奉陽君在正廳隆重設宴，連說一番“昨日受教，如醍醐灌頂”云云。李家老便急忙對著蘇秦使眼色。蘇秦又是一通大笑，也就勢說了一通“水土不服，便欲歸去”云云，雖都是口不應心，竟也是其樂融融。酒宴之后，奉陽君“賜贈”了蘇秦許多貴重物事，除了黃金百鎰，軺車一輛，有三樣珍寶倒確實是蘇秦所沒有見過的：一是一顆明月珠，在幽暗中竟能光照丈許！二是白玉璧一只，李家老特意叮囑說這是楚國的荊山璧，與和氏璧齊名呢。三是黑貂裘一領，能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慚愧慚愧?！崩罴依现更c交代完畢，畢恭畢敬的看著蘇秦，生怕生出意外。蘇秦卻大笑著接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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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過易水，便是燕國地界。蘇秦聽到的第一個消息便是：老國君病倒，薊城戒嚴了！這個消息使蘇秦生出了幾分莫名其妙的不安。燕文公在位已經二十九年，是中原戰(zhàn)國中以“明智”著稱的老君主。蘇秦離趙赴燕，就是想從這個明智的老國君身上打開目下的僵局，若燕文公突然病逝，一個國喪至少耽延數(shù)月，再加上新君往往要忙于理順朝局，一年內能不能見到新君都很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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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蘇秦絲毫沒有改變目標的念頭，反倒是快馬加鞭，力圖早一天趕到薊城。北上燕國，蘇秦還有一個朦朧的夢，就是見到那個至今還在他心目中保持著幾分神秘的天子女官。蘇秦原本的打算是：說燕成功，就正式請求拜見國后，能得片時交談，他就了卻夙愿了。當然，若說燕不成，這個夢想也就只有永遠的埋在心底了?？陕牭窖辔墓〉沟南⒑?，蘇秦陡然覺得，無論如何都應該見到她！老國君病危，正是年青美麗的國后即將失勢的尷尬時期，官場宮廷最是冷酷，一旦失勢便有可能發(fā)生各種的危險。此時正是她獨木臨風之際，蘇秦既然知曉，自當義無返顧的助她一臂之力。晝夜兼程，古老的城堡終于遙遙在望了。時當盛夏日暮，雄偉的燕山橫亙在蔚藍的天際之間，山麓的城堡竟顯得那樣渺小。就在軺車向著山麓城堡疾馳的剎那之間，蘇秦突然感到了一陣涼爽！燠熱的空氣河流頓時消失，仿佛從蒸籠跳到了清涼的山溪，習習山風徐徐拂面，竟是涼爽宜人，當真與中原盛夏不可同日而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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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老的城堡果真是戒備森嚴，城外五六里便有馬隊巡視，喝令一切車輛走馬緩行，在城門外驗身后方可入城。蘇秦到達護城河前時，正逢閉關號角吹響。按照尋常規(guī)矩，閉關號角半個時辰內吹過三遍，便要懸起吊橋關閉城門，未入城者便要等到次日清晨開關。蘇秦已經驗身，便匆匆走馬，向吊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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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膽！找死你！”一聲呵斥，便見一個軍吏猛沖過來挽住馬韁，竟硬生生將軺車拉得倒退幾步。再看面前，吊橋正在軋軋啟動，湍急的卷浪河水就在面前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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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一時懵懂，及至清醒過來，氣咻咻喊道：“一遍晚號就關城，豈有此理？”“咳！脾氣比我還大？”軍吏不禁噗嗤笑了：“你這先生從天上掉下來的？戒嚴半月了，早關晚開，不知道嗎你？沒淹死算你命大了，還喊？”
　　?
　　蘇秦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哪，今晚不能進城了？”
　　?
　　“今晚？”軍吏又氣又笑：“你就看著月亮做夢吧?！?br/>　　?
　　蘇秦頓時沮喪，坐到石墩上癡癡的盯著護城河湍急的流水發(fā)呆。眼看月亮爬上了山頭，蘇秦依然癡癡的坐著，想到自己事事不順，不禁一陣長長的嘆息。
　　?
　　“哎？我都巡察幾圈了，你還在這兒守??？”那個軍吏提著馬鞭走了過來，一番端詳，低聲笑道：“說說你入城原由，看我能不能想個法兒？”
　　?
　　蘇秦精神一振，連忙拱手一禮：“我乃洛陽士子蘇秦，為燕公帶來重大消息。小哥若肯幫襯，我當為小哥請賞?！薄芭c國事相干，有轉圜。隨我來！”軍士上馬，蘇秦上車，繞行到另一座城門前。軍吏揚鞭向城樓高喊：“東門尉聽了——，有洛陽士子與國事相干，請放入城——！”但聞城樓答話：“南門尉不必客氣。放吊橋——！”蘇秦拱手道：“將軍原是南門尉，蘇秦失敬?！避娎舸笮Γ骸跋壬谎裕揖妥隽藢④?，痛快！”眼見吊橋軋軋放下，軍吏一拱手：“先生請。告辭。”蘇秦未及答話，軍吏已經飛馬去了。由于是單獨放行，東門尉沒有開啟正門，而讓蘇秦軺車從便門進入。蘇秦進得便門甕城，道謝之余頗感好奇：“既是國事相干，為何東門可進？南門不可通融？”年輕的東門尉鄭重其事的拱手回答：“國師祈天，南門夜開，不利國君病體?！碧K秦不禁想笑，可看著東門尉一臉肅然，也連忙鄭重點頭：“上天佑燕，國君無恙。”
　　?
　　正在此時，甕城外軍士高喝：“國后車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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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門尉忙道：“先生稍等，國后車駕過去再出?！北慵膊酱掖业淖叱隽水Y城。聽得“國后”二字，蘇秦的心一陣猛跳！是她么？肯定是！國后能有幾個？從甕城幽暗的門洞看出去，一隊火把騎士當先，一片風燈侍女隨后，一輛華蓋軺車轔轔居中，車中端坐著一個女子，綠衣白紗，美麗肅穆……蘇秦一陣心跳，死死的抓住了車轅！“嘖嘖嘖！國后當真賢德，每日都要去太廟祈福?！?br/>　　?
　　“那是，國君痊愈，國后平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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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難說呢。真正平安，要天天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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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噓——不許亂說！”東門尉低聲呵斥。
　　?
　　車馬過完，蘇秦不待東門尉點頭，便跳上軺車轔轔出街。一陣疾馳，竟追上了國后車馬，尾隨到宮室街區(qū)，蘇秦軺車不能前行，只好看著那隊風燈侍女簇擁著華蓋軺車迤儷消失在層層疊疊的宮殿群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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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國自來貧弱，除了五六百年將宮室營造得很是氣派之外，商市民居都無法與變法之后的中原戰(zhàn)國相比。薊城國人居住的街區(qū)大都簡陋破舊，石板砌的房屋極多，偶有高房大屋，不是官署，便是外國商人開的客寓。月亮尚在山頭，城中已經是燈火寥落，行人稀少了。與咸陽、大梁、臨淄的繁華夜市相比，薊城的夜晚的確是一片蕭瑟。加上燕山清風毫無暑氣，竟使人在盛夏的夜晚平添了幾分寒涼。蘇秦滿腹感慨，信馬由韁的在薊城轉悠，最后來到一家客寓門前，見風燈上大字赫然——洛燕居！店名兒很是雅致，一問之下，竟是洛陽商人開的，便欣然住了下來。蕭瑟夜晚竟有客人投宿，店中頓時一片欣然。片刻之間，店東便出來相見，卻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雖白發(fā)蒼蒼，卻矍鑠健旺。幾句寒暄，老店東得知蘇秦乃故里客官，竟是倍覺親切，立即親設小宴為蘇秦洗塵。老人數(shù)十年未回過洛陽，殷殷請?zhí)K秦詳說洛陽變化。及至聽蘇秦說了一番，老人卻感慨唏噓：“赫赫王城，今不如昔，我輩愧對祖先了?！?br/>　　?
　　“敢問老人家，可是老周王族？”蘇秦知道，洛陽國人大抵都是周室部族。除了蘇家這樣的殷商后裔，經商之人極少。老人顯然不是殷商后裔的那種商人，倒很有可能是因某種變故逃離洛陽的王族子弟。
　　?
　　老人卻是沉默不語，良久，慨然一嘆：“洛陽薊城，俱都式微，周人氣運盡了。”“燕為大國，如何式微？愿聞前輩教誨?！碧K秦很想聽燕國目下情勢，連忙恭敬請教?！跋壬斨?，燕國乃周武王始封，召公奭為開國君主。目下，這燕國便是天下唯一的姬姓諸侯了。若燕國氣象振興，周人或可有望。然燕國也是唯知安樂，不思振興，已被趙國齊國擠到了邊陲一隅，尚不知危難。國君病體懨懨，太子虎視眈眈，臣子惶惶不可終日，偌大薊城，竟無一中流砥柱……當真是一言難盡也?！?br/>　　?
　　蘇秦驚訝的看著老人，更加相信老人絕非尋常商人，思忖問道：“方才入城，見國后為國君祈福而歸，人皆贊頌。前輩以為如何？”“洛陽唯此奇女子，惜乎埋沒燕山了。”老人粗重的嘆息了一聲：“國后本是王族公主，大義高才，自請嫁燕，欲助王族諸侯崛起，使周人重生?？扇胙嘁詠恚瑖蠖喾角筚t不成，反與權臣捍格，竟至一籌莫展。燕公病倒，國后更是舉步唯艱了。國人唯知其賢，不知其難也。說到底，還是天不佑周人啊?！?br/>　　?
　　蘇秦心頭一陣發(fā)熱，不禁脫口而出：“前輩可是國后同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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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默然良久：“先生何有此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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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煩請前輩告知國后，洛陽蘇秦入燕?！?br/>　　?
　　老人看看蘇秦，默默點頭，竟是什么也沒有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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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一夜難眠，心中閃過與燕姬兩次不期而遇的情景，許多疑惑頓時明白，許多疑惑又叢生心頭。燕姬不是尋常的女官，竟然是王族公主，這是他始終沒有料到的。作為公主，自請嫁燕救周，更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在他心目中，一個天子女官嫁給諸侯國君，無論命運如何，都是無奈的悲涼的。那個綠衣白紗的美麗身影，其所以深深烙在他的心頭，不能說與他深深的為之扼腕無關?，F(xiàn)下想來，燕姬原是自己走上祭壇，要以自己的毀滅來拯救衰落的王室部族的。一個女子有如此超乎尋常的情懷，確實令蘇秦怦然心動！春秋戰(zhàn)國多慷慨悲壯之士，蘇秦如同任何一個名士一樣，對那些孤忠苦憤的英雄，無不抱有深深的敬意。如今，一個隱藏在古老宮墻里的女子，竟然就是這樣一個孤忠苦憤的名士女杰，豈能不讓他感慨萬千？如此說來，當初在函谷關巧遇，燕姬請他入燕，當是她有意求賢了？可為什么只是那么輕輕一問，甚至連正面的請求都沒有呢？敬重他的選擇么？為何她沒有將他當做一個有用賢士那樣不惜一切手段的爭取甚至強迫過來？驚鴻一瞥，任君而去，這是一個興邦才女的作為么？也許，只有一種理由能夠解釋……可是，蘇秦不愿意那樣去想——那只是虛無縹緲的幻象，只是殘存在自己心底的依稀舊夢。次日，蘇秦還是到宮室去了。宮廷多詭譎，不管外面如何傳聞，總是要親自嘗試一下才塌實。誰知他尚未報名求見，就被宮門將軍正色擋回：“國君有疾，朝野皆知，如何能見中原士子？若有國事，請到太子府處置?！睙o可奈何，蘇秦怏怏回了洛燕居，思忖一番，便開始埋首開列早已成竹在胸的《說燕策》綱目。他相信，無分遲早，衰頹的燕國總是需要他的。賢者守時，他就要等待這個機會。日暮時分，店仆送來燕國名吃胡羊蔥餅，蘇秦胡亂吃了兩塊，便又埋首燈下了?！班剜剜亍?，隨著輕輕的敲門聲，房門便無聲的開了，一個面垂黑紗的白衣人已經站到了屋中。蘇秦絲毫沒有覺察，猶自埋首燈下?！凹咀觿e來無恙？”白衣人輕輕的聲音。
　　?
　　蘇秦驀然回首，驚愕間心頭電閃：“你？你？是……”卻終是沒有說出?！凹咀樱?？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白衣人聲音有些顫抖，說著便摘掉黑紗，脫去長大的士子白衣，一個秀發(fā)如云綠裙白紗的美麗女子宛然便在目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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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姬……實在沒有想到?！碧K秦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
　　?
　　“別動，我看看。”燕姬將蘇秦扳到燈下亮處，端詳有頃，竟是淚光熒熒。蘇秦心念一閃，肅然躬身：“國后，蘇秦入燕，多有唐突，尚望鑒諒?！毖嗉а鄄ㄒ婚W，釋然笑道：“季子請坐吧，能說說為何選擇了燕國么？”“我有改變天下格局之長策，需要從燕國迂回入手。”說到正事，蘇秦頓時坦然。“燕國只是棋子？”
　　?
　　“不，首要便為燕國謀利。不安定燕國，何顯長策？”
　　?
　　燕姬靜靜的看著蘇秦的眼睛：“季子，你是天下大才，我沒有看錯?？僧斈暝诤汝P，我沒有強拉你來燕國，知道原由么？”蘇秦略一思忖：“國后，你知道蘇秦當日尚在稚嫩，不足以擔當大任。”燕姬嘆息了一聲，搖搖頭：“我沒有那樣的遠見……季子，聽聽我的心里話吧，我們都不要欺瞞自己了。洛陽王城初識君，便知君為天下英杰。燕姬固想挽回王族危難，心中也自知難為。周室衰微，根在久遠，時勢已過，滅亡難免。三皇五帝，夏商至今，誰曾見過萬世不朽的王室王族？燕姬身為王族之后，自當為王族之茍延殘喘盡孤憤之力。這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幽幽窮途，燕姬不想將一個天下英才拉著殉葬。你看中強國，要在那里實現(xiàn)輝煌的功業(yè)，燕姬心里很是清楚。鯤鵬展翼九萬里，燕姬豈忍將你當做蓬間雀？憑心而論，若非王族之身，燕姬早隨君去了……”
　　?
　　“燕姬！”
　　?
　　“季子……”燕姬走了過來，輕輕抱住了蘇秦，低聲道：“日后有時間呢?！碧K秦有些恍惚起來。本來他已經拿定主意，若能得見，只和燕姬說國事。自從他聽說燕姬是王族公主后，這個主意更堅定了。他覺得自己很清醒，一個自覺為沒落王族獻身的女才士，絕不會為了一個朦朧的夢幻使自己陷入私情糾葛之中，與其后患難料，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發(fā)生。可是，燕姬的一番傾訴，竟然就如此輕易的模糊了自己的棱角？如此輕易的打碎了自己的堅壁？無論自己內心如何吶喊著“豈有此理”，他都無法抗拒那輕柔的抱吻。剎那之間，蘇秦竟然覺得自己不清楚自己了，而在此前，他對自己的自制力是毫不懷疑的！多少次，他都滿懷憐惜的準備抱起妻子，與她完成敦倫大典，可最后都因為內心自責“虛情”而退卻了。蘇秦因此而相信，他在男女之事上是冷漠的，是永遠不會陷入私情糾葛的。從來不隱晦麗人嗜好的張儀，嘲笑他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可也由衷的稱贊“蘇兄心如鐵石，堪當大任也?！苯袢帐窃趺戳耍胯F石之心如何瞬間就消于無形？
　　?
　　“季子，不要自責。”燕姬悠然一笑：“你對自己總是苛求過甚。情理人欲，與天地大道相合，有何慚愧？”說也奇怪，燕姬幾句話，蘇秦便頓感舒坦明朗，不禁笑道：“蘇秦還是學未到家，慚愧?！毖嗉Р唤Φ溃骸班?？你如何與奉陽君那個家老一轍？”蘇秦驚訝道：“奇！你如何知道那個‘慚愧’家老的？”
　　?
　　“日前，奉陽君派家老率領三名趙國太醫(yī)，前來為燕公治病?！?br/>　　?
　　“燕公接受么？”蘇秦驀然心動。
　　?
　　“燕趙世仇，如何接受？可燕國正在艱難，又不好開罪趙國?！?br/>　　?
　　“燕姬，”蘇秦肅然道：“我可化解燕趙糾葛，只不知燕公是否還清醒？”燕姬沒有絲毫驚訝，凄婉一笑：“季子入燕，必是瞄著燕趙仇隙而來。否則，燕國也真是沒有價值?！薄把嗉А?br/>　　?
　　“季子，燕公沒有大病，三日內你便可以見他?！?br/>　　?
　　“沒有??？”蘇秦雖然驚愕，卻也立即感到一陣輕松：“宮闈深邃，又是一奇也?！毖嗉ф倘灰恍Γ骸叭蘸竽銜赖?。季子，我得走了。”
　　?
　　“這就走？”蘇秦很驚訝，想到函谷關競夜暢談，他顯然感到意外。
　　?
　　“等我消息?！毖嗉Т掖艺f了一句，便迅速的穿上白衣戴上黑紗，沒等蘇秦說話便帶上門出去了。蘇秦怔怔的站著，覺得象一場夢。發(fā)了一會兒呆，蘇秦漫步來到洛燕居后園，登上了土丘石亭。山風涼爽，碧藍的夜空星斗滿天。啊，天帝之車北斗星已經略微偏西了，除了玉衡光芒四射，其余六星竟是那樣混沌不清；尤其是居于樞要的斗魁四星，竟是暗淡昏黃。按照星象分野，此刻的玉衡所指，正是河西秦川所在！雖然天象難測，蘇秦更非占星家，但也許應了“象由心生”這句老話，今晚這北斗星象蘇秦卻看得分外清白：一星獨明而六星昏暗，這不分明便是天下大勢么？蘇秦啊蘇秦，你要改變這種天下格局，卻是談何容易？燕國之行看來氣運不錯，能不能做成一個有氣勢的開端，還得看自己的作為；以燕姬的身份與神秘降臨來看，她是無法對燕公正面提及自己的，她所能提供的只是機會與條件，能否把握住這個難得的機會，歸根結底還要靠自己的真實謀劃。心念及此，蘇秦反倒覺得塌實了。如果自己依靠燕姬的薦舉力保而任職燕國，那在他是無法接受的。莫說燕姬是紅顏名士，即或燕姬是須眉豪杰，他也照樣無法接受。蘇秦出山，永遠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依靠自己獨特的智慧與才華，打開一條獨特的功業(yè)大道，非如此，蘇秦枉修縱橫之學十二年！
　　?
　　天將拂曉，蘇秦方才回到住房，心中雖是輕松，卻也疲憊不堪，于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竟已是午后日斜。梳洗一畢，自覺神清氣爽，看見書案上擺著一盤松軟酥香的胡餅與一壺溫熱的米酒，立即大嚼一陣，風卷殘云般一掃而光，愜意中正待起身，眼角余光忽然瞄見一支竹簡孤零零的擺在書案中央！
　　?
　　蘇秦目力不濟，連忙拿過竹簡近看，頓見一行小字入眼——明日酉末進宮！
　　?
　　太陽一落下燕山，薊城便是一片暮色了。
　　?
　　燕文公覺得自己老了，一個顯著的感覺便是心緒特別煩躁，憂心的事兒連綿不斷：秦國剛奪了趙國晉陽，捎帶搶去了燕國兩座小城；還未及反應，北邊胡人便有數(shù)萬騎兵搶掠騷擾；剛一出兵，西南邊中山國便趁火打劫；及至回兵，狡猾的中山狼又銷聲匿跡；正欲報復，東南邊齊國漁民又是大規(guī)模爭奪湖泊水面。這些事兒還只算麻煩，最嚴重的是趙國這個老冤家正在邊境集結重兵，準備尋釁攻燕！百思無計，燕文公便與國后秘商，決定稱病誘敵，同時秘密集結兵力，要一舉解決趙國威脅。
　　?
　　誰知事有乖戾，他染病不起的消息一傳出，太子竟想入非非，密謀發(fā)動宮變提早奪權！燕文公覺察后氣惱攻心，竟真的病倒了。若不是國后燕姬斡旋折沖，說服太子負荊請罪，又說服燕文公隱忍不發(fā)，燕國大局還真要崩潰了。期間，趙國奉陽君狐疑不定，竟假惺惺派來太醫(yī)“救治燕公”，燕文公只好壓下了太子事端，將計就計的認真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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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降臨，燕文公覺得憋悶，吩咐內侍將自己的病榻抬到湖泊竹林旁。待內侍退去，他便坐了起來，在清涼的晚風中沿著湖邊漫步。走得一段，便見兩盞風燈從對面悠悠而來。燕文公知道，那一定是國后，別人到不了這里，包括太子?！皣?，如何一個人出來走動了？”老遠便傳來燕姬關切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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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當真了？”燕文公對年青美麗的妻子幾年來的作為很是信服，見面便高興。燕姬上來扶住燕文公笑道：“原本就是真的嘛。來，慢慢走，到亭下坐坐吧?！边@是一座寬敞的茅亭，腳下綠草如茵，背后竹林婆娑，面前波光粼粼，周遭晚風習習，加之燕山涼爽，夜無蚊蟲，倒真是湖邊一塊上佳的休憩所在。燕姬吩咐侍女在亭下石榻上鋪好竹席置好靠枕，便扶著老國君舒適的斜倚石榻，然后吩咐侍女推來酒食車，說她要在湖邊與國公小酌。燕文公大是欣然，立即催促侍女快去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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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公啊，我方才從太廟歸來，在宮門遇見一個求見士子?！?br/>　　?
　　“又覺是個人才？”燕文公不經意的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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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姬笑了笑：“我倒是沒留意，只是在暗處聽他與宮門尉爭辯，方知他是洛陽名士蘇秦。國公可知此人？”“蘇秦？噢——，莫非是幾年前，名振一時的鬼谷子高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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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呀，是他。他說‘燕有大疾，我有長策。攔蘇秦者，燕之罪人也！’我便秘密喚來宮門尉，安頓他在宮門等候，又連忙趕來稟報國公?！毖辔墓挥许暎呗暦愿溃骸皝砣?！立即帶蘇秦從秘道入宮，在此晉見?！薄白衩??！敝窳诌吚蟽仁檀饝宦?，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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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刻之后，燕文公遙見一人隨著老內侍飄飄而來，月光下，但見來者散發(fā)大袖，步態(tài)灑脫，內心便先暗自贊賞。及至稍近，已能看清來者的服色是洛陽周人特有的深紅，燕文公更是平添了幾分親切，覺得在如此月夜清風中與一個來自故國的名士相見，縱無奇策，也是快事一樁?！奥尻柼K秦，參見燕公?！?br/>　　?
　　“先生請入座?！毖辔墓飞碜鳛檫€禮：“本公稍有不適，不能正襟危坐以全禮待之，尚請先生包涵。來人，上酒，為先生洗塵?！睅啄昕嘈蓿K秦目力本已減弱，但眼下竟毫無朦朧之感，只覺天上一輪明月，地上碧水綠草，雖無風燈照明，已是澄澈一片。茅亭下石榻上的國君，蘇秦也看得分外清楚，須發(fā)斑白，干瘦細長，晶亮的眼光與喘息的聲氣大是不相符合。“月是燕山明。先生，品一爵老燕酒，看比趙酒如何？”燕文公微笑舉爵，卻只是輕輕呷了一口。蘇秦舉爵一飲而盡，置爵品咂：“肅殺甘冽，寒涼猶過趙酒?！?br/>　　?
　　“好！老國人畢竟有品味?！毖辔墓笮Γ骸翱尚w人，竟笑我燕人不善釀酒也?！薄搬劦煤镁疲帜苋绾?？”
　　?
　　“先生差矣?！毖辔墓芘d奮的把玩著酒爵：“酒乃宮室精華，無五百年王族生涯，不足以領略王酒奧秘。譬如《大雅》國樂，若非廟堂貴胄，豈能品得其中神韻？趙人暴發(fā)立國，粗俗鄙陋，竟以蠻辣趙酒風行于天下，豈不令人齒冷？”“燕公博聞，可知天下貴胄，品味第一者何人？”蘇秦悠然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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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噢？聞所未聞，何人堪稱‘貴胄品味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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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國公子卬?！?br/>　　?
　　“啊，公子卬？”燕文公大笑：“聲色犬馬之徒也，談何貴胄品味？”
　　?
　　“燕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也?！碧K秦笑道：“所謂聲色犬馬之徒，乃此人敗國，天下指控之辭。究其衣食住行、鑒賞交游、宮室建造、狩獵行樂而言，公子卬天下第一貴胄也。梁惠王尚自愧弗如，何況他人乎？此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帶兵出征與商鞅爭奪河西，尚且要從千里之外的安邑洞香春飛馬定食；逢春必循古風，踏青和歌，與民間少女篝火相偎；行獵必駕戰(zhàn)車、帶獵犬、攜鷹隼，祭天地而后殺生；每飲宴必有各等級銅爵千尊以上，使每人爵位席次絲毫不差；每奏樂必《大雅》《小雅》，樂師有差，必能立即校正；每入王宮遇梁惠王狎昵美姬，視而不見，談笑自若；收藏古劍，品嘗美酒，鑒賞婦人，更是精到之極。不瞞燕公，蘇秦不善飲酒，對老燕酒之品評，正是公子卬判詞也?！薄跋壬朴醒酝庵?？”燕文公聽得仔細，卻覺得哪里擰勁兒。
　　?
　　“一國之君，唯重王族血統(tǒng)，必墜青云之志。處處在維護貴胄品味上與鄰國角力，縱然事事尊貴，亦徒有虛榮也。”蘇秦素來莊重，此一番話竟是直責燕文公。
　　?
　　“先生言如藥石，愿聞教誨?！毖辔墓姑C然坐起，拱手一禮。
　　?
　　“戰(zhàn)國以來，天下大爭，唯以實力為根本。然燕國卻百余年幾無拓展，頹勢如年邁老翁。安樂無事，不見覆軍殺將，天下無過燕國也。此中根本，皆在公族虛榮之心，若瞽若聾，閉目塞聽，不思整肅實力，不思邦交周旋。若非燕國地處偏遠，早成衛(wèi)、宋之二流邦國也，何能立身戰(zhàn)國之世？”
　　?
　　燕文公粗重的嘆息：“先生痛下針砭，亦當有藥石長策?！?br/>　　?
　　“強燕長策有八字：內在變法，外在合縱?！碧K秦清晰果斷。
　　?
　　燕文公眼睛驟然一亮：“請先生詳加拆解。”
　　?
　　“強國根本在變法，已經成天下公理，無須多言。然變法需要邦國安定，無得外患，否則不可能全力變法。目下燕國危難在外，得外事為先，邦交為重。而燕國外患，須得從天下大勢出發(fā)，一體解決，方為長遠之策。如今天下大勢之根本，在于強秦東出，威脅山東。尤其秦國占領晉陽之后，對燕國威脅也迫在眉睫。惟其如此，燕國解決外患，立足點也是八個字——修好趙國，合縱抗秦！”蘇秦一揮手，又江河直下：“燕與趙多年交惡，此為燕國大謬也。趙國在西南，如大山屏障一般，非但為燕國擋住了當年魏國霸主的兵鋒，而且為燕國擋住了今日秦國的兵鋒。趙國處四戰(zhàn)之地，國人悍勇善戰(zhàn)，兵勢強過燕國多矣。趙若攻燕，一日便能越過易水，而直抵薊城！若非中原亂象多有掣肘，趙國兵禍早已湮滅燕國了。當此情勢，燕國本當與趙國結盟修好，然燕國卻屢屢在趙國有外戰(zhàn)時襲擊趙國，以致仇隙日深，終致趙國決心發(fā)動滅燕大戰(zhàn)。究其竟，實屬燕國長期失誤所致。一舉安趙，燕國外患便消弭大半，燕國之聲望地位便立可奠定。此為修好趙國?！薄昂峡v抗秦呢？”
　　?
　　“秦為虎狼，已對山東構成滅國之患。然山東列國猶不自知，一味的相互攻伐，陷入一片亂象。長此以往，不消十余年，秦必逐一吞并中原！此情此景，絕非危言聳聽。當此之時，中原列國本當結盟同體，形成山東一體合縱之大格局。若得如此，強國并存，天下安寧。惜乎無人登高一呼，連接天下。若燕公能做發(fā)軔之舉，燕國縱不是盟主，亦當成為堂堂大國！其時外患熄滅，境內安定，再行變法，燕國何愁不強？王族何愁不興？此為合縱抗秦也?！?br/>　　?
　　“好！”燕文公聽得血脈賁張，竟霍然站了起來：“先生真長策，燕人舉國從之！”說完，竟是深深一躬?！霸茄喙t明?！碧K秦連忙扶住燕文公。
　　?
　　“天佑燕國，賜我大才?！毖辔墓珴M面紅光，興奮的對天一拜，又轉身看著蘇秦：“從明日起，先生便是燕國丞相，安趙合縱！”“不妥?！碧K秦冷靜的搖搖頭：“安趙合縱，臣唯以特使之身可也。驟然大位，反使燕公與臣皆有諸多不便?！毖辔墓@訝了，思忖有頃，猛然拉住了蘇秦的雙手：“成功之時，卿必是丞相！”
　　?
　　次日，燕文公詔告病愈理事，首先召太子并樞要大臣與蘇秦會商國政。蘇秦對強燕大計做了整整一個時辰的陳述解說，竟意外的獲得了權臣們的一致贊同。燕文公更是高興，立即下詔：特封蘇秦為武信君，職任燕公全權特使，赴趙結盟合縱。權臣們見蘇秦雖然高爵，卻并無實職，自然異口同聲的贊同，紛紛提議重賜蘇秦，以壯行色。燕文公便當?shù)钯n了蘇秦六進府邸一座、黃金千鎰、絹帛三百匹、駕車名馬四匹、護衛(wèi)騎士百人并一應旗號儀仗。
　　?
　　舉殿皆大歡喜，燕國君臣期待著一舉擺脫困守燕山的尷尬險境。蘇秦請準了三日準備時間。他并不想在合縱功成之前搬入那座府邸，卻依舊住在洛燕居，只是在府邸去了一日，料理了出使的所有文書、印信，確定了兩名隨行文吏。事畢當晚，蘇秦策馬南門，找見了那個南門尉?！鞍パ较壬翘爝M城順當么？”南門尉很是高興。
　　?
　　“兄弟，可愿隨我建功立業(yè)，掙個爵位？”蘇秦開門見山。
　　?
　　南門尉困惑的笑了：“末將一介武夫，但不知派何用場？”
　　?
　　“做我的護衛(wèi)副使如何？”
　　?
　　“護衛(wèi)副使？”南門尉驚訝了：“先生做了公使？”
　　?
　　蘇秦點點頭：“官兒不大，愿意去么？”
　　?
　　南門尉慨然拱手：“末將荊燕愿追隨先生！只不過……不敢當兄弟稱呼?！碧K秦大笑：“好個荊燕，解我急難，成我大事，雖兄弟不能報也，何愧之有？”“大哥在上，受兄弟一拜！”南門尉荊燕慷慨激奮，納頭便拜。
　　?
　　蘇秦連忙扶?。骸扒G燕兄弟，半個時辰后你到薊城將軍府交割，明日卯時到武信君府便了?！闭f完便飛馬去了。回到洛燕居已是初更，蘇秦用過晚飯便閉門沉思，究竟該不該見燕姬一面？她方便不方便？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想了半日，竟是一件事也想不清楚。正在暗自煩亂，門卻無聲的開了。蘇秦剛一回頭，便見一件白色物事凌空筆直飛來！他大驚跳開，那件物事卻輕飄飄的落在書案正中，竟是毫無聲息。一打量，卻是折疊緊湊的一方白絹。蘇秦不禁啞然失笑，隱約已經明白，拿起白絹打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盟約結成，當回燕國，以燕為本，可保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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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靜更深，明月臨窗，蘇秦怔怔的站著，心緒飛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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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國使團大張旗鼓的出發(fā)了，薊城國人幾乎是傾城而出，夾道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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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少年來，燕國朝野都沒有如此舒心過。一次特使出行，竟使君臣國人如過年節(jié)如迎大賓，似乎確實有些小題大做了。但蘇秦卻明白其中原由，他從夾道國人明朗真誠的笑臉上看到了渴望災難消弭的激動興奮，從朝臣們鄭重其事的恭敬中看到了他們?yōu)檠鄧軌虬l(fā)動一次正義結盟而生出的驕傲！幾百年了，燕國人從來以“周天子王族諸侯”驕傲，以西周時代“靖北大國”的功勛驕傲。就是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燕國北抗胡族，也是備受天下敬重的邦國?？蛇M入戰(zhàn)國以來，燕國的光環(huán)消失了，外出燕人在列國再也不是受人敬重的大邦國人了，困守一隅，連中山狼這樣的蠻邦都敢挑釁燕國，燕國朝野如何不感到窩火？多少年來，燕國與趙國、齊國其所以錙珠必較，為的就是維持那點兒可憐的面子，守住那點兒脆弱的尊嚴。蘇秦一策點化，使燕國豁然開朗——燕國可以消弭兵災！燕國可以高舉抗暴安天下的正義大旗，成為力行天道的大國！燕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王族子民的胸懷立即顯現(xiàn)了出來，古老周人對敬重功臣的傳統(tǒng)情懷，也淋漓盡致的涌現(xiàn)出來，如何能不感激這位來自洛陽王畿的天賜大才？
　　?
　　軺車轔轔，站在六尺車蓋下的蘇秦肅穆莊重，心頭卻反復閃過白絹上的大字：“以燕為本，可保無恙”！古老疲弱的燕國啊，誰能想到，你竟然會成為第一個接納合縱長策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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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里郊亭，燕文公為蘇秦餞行：“蘇卿謹記，成與不成，速回薊城?！?br/>　　?
　　蘇秦慨然舉爵：“受燕重托，忠燕之事，蘇秦決然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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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衣白紗的國后燕姬走到百人騎隊面前，親自從內侍手中抱過酒壇，一碗一碗的斟滿了整齊排列在騎士們面前的大碗，然后舉起一碗老燕酒：“燕山壯士們：燕國安危在武信君，武信君安危在你等。身為國后，為了燕國存亡，為了武信君平安，我敬壯士們一爵！”說完一飲而盡，躬身殷殷拜倒。肅然列隊的騎士們熱血沸騰了，全體唰的跪倒！荊燕拔劍高喝：“歃血——！”百名騎士齊刷刷拔劍向掌中一勒，大手一伸，鮮血便滴入了每個陶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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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荊燕舉起血酒，激昂立誓：“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后，不負武信君！”“義士報國，赴湯蹈刃！不負國后，不負武信君！”百名騎士舉碗汩汩飲盡，一齊將碗摔碎！驟然之間，蘇秦熱淚盈眶。借著向燕文公躬身告別，他大袖一揮，遮住了自己的淚眼，轉身下令：“起行！”便跳上軺車轔轔去了。
　　?
　　當蘇秦車隊到達易水河畔時，接到探馬急報：趙國發(fā)生宮變，奉陽君府邸被圍困！大權在握的奉陽君根本沒有覺察到危險在臨近，更沒有想到，這種危險竟是由被他貶黜邊地的肥義引出的。肥義原本就是與草原匈奴作戰(zhàn)的將軍，罰他到邊軍中做苦役，恰恰使他如魚得水，不久便生出了事端。
　　?
　　趙國大軍素來有步騎兩大山頭：步軍以奉陽君一族的封地為成長根基，主要駐守趙國南部，對中原作戰(zhàn)；騎兵以國君嫡系一族的封地為根基，主要駐守雁門、云中、九原等隘口要塞，對匈奴作戰(zhàn)。那時，陰山草原尚在匈奴（胡人）之手，燕、秦、趙三國均受到匈奴游騎的很大威脅。趙國北部邊境恰恰又與匈奴部族正面接壤，地域最廣闊，所受威脅最大。直至戰(zhàn)國中期，趙國邊患始終是匈奴大于中原。正因為如此，北邊的騎兵一直是趙國的主力大軍，但卻很少開進中原作戰(zhàn)。中原列國其所以經常占趙國便宜，卻又對趙國畏懼三分，顧忌的也就是這支騎兵大軍。趙國其所以屢敗于中原而篤定以“強趙”自居，倚仗的也是這支等閑不動的鎖邊力量。趙肅侯眼光深遠，將太子趙雍派到北邊錘煉，為的就是掌控這支主力大軍。這趙雍恰恰便是一個膽識過人的青年英雄，與肥義竟是一見如故，成了忘年至交。其時，肥義正是北邊騎兵的名將之一，深沉而有機謀，在軍中很有根基。趙雍便將肥義薦舉給父親，趙肅侯立即調肥義入朝，做了官小權大的兵庫司馬，掌管全軍兵器配給。這兵庫司馬隸屬國尉，而國尉府歷來都是武職文事，奉陽君不屑掌管，便給了國君面子，由著他去任命。肥義秉承國君叮囑，凡奉陽君調撥兵器，不駁不擋，只是及時稟報國君便了。如此兩三年中，倒是相安無事。這次偏偏的遇上“人貓”李家老要捉弄肥義，使肥義去碰奉陽君的清晨大忌，引得奉陽君惱羞成怒，竟當場將肥義重貶治罪！奉陽君聽“人貓”家老一番解說，自感借此拔了一顆鐵釘子，高興得連呼快哉快哉！正在奉陽君府邸彈冠相慶之際，大禍突然降臨——兩千精兵從天而降，包圍了府??！原來，肥義權衡朝局，決意發(fā)動宮變。便借著屈辱難耐為由，通聯(lián)軍中密友歃血為盟，立誓殺回邯鄲為肥義復仇。大事底定，肥義又與趙雍秘密聯(lián)絡，一拍即合，于是便率兩千精騎星夜南下，在邯鄲城外的山谷隱蔽三日，換裝散流入城，重新秘密集結，在月黑風高的夜晚，突然包圍了奉陽君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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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陽君大怒，親自率領府中二百名甲士沖殺突圍?？裳獞?zhàn)兩個時辰，二百名甲士全部戰(zhàn)死，也沒能邁出前院一步。絕望之下，奉陽君手刃全家老小十余口，長聲嘶吼：“趙語，我何負于你？出此毒手——！”憤怒剖腹，人已氣絕，兀自腹中插劍，跪立血泊之中！肥義冷笑著一劍砍倒奉陽君尸體，喝令搜查李家老。原來這只“人貓”被血戰(zhàn)嚇得魂飛膽裂，竟軟倒在茅廁里，被押到肥義面前時尚禁不住屁滾尿流。肥義嘿嘿嘿笑了幾聲：“如此膩歪小人，當真令人惡心！”劍光一閃，李家老雪白的肥頭已經飛出了丈外。突變發(fā)生，趙肅侯尚蒙在鼓中，及至得報，大剿殺已經完畢。趙肅侯迫于無奈，只好出面收拾殘局：立即賜肥義兵符，令其調兵封鎖邯鄲外要塞隘口；又命太子趙雍鎮(zhèn)守邯鄲，同時派出快馬特使，急召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將吏還都。趙肅侯自己則緊急召集文武百官，宣布奉陽君謀逆大罪，立即晉升了一批新貴，當?shù)顒儕Z了奉陽君親信將領的全部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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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緊急折騰，邯鄲總算沒有大亂。這時，奉陽君一脈的在外勢力也全部回到了邯鄲。趙肅侯下詔：除官升爵——每人爵升兩級，實職全部免除，封地變?yōu)樘摲猓ㄖ皇召x稅而無治權）。至此，趙國局面才算大體穩(wěn)定了下來。但從此以后，趙國的邊地將領便在政局中開始擁有極為特殊的地位，致使軍人宮變成為趙國無窮的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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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局方定，探馬急報：燕國武信君蘇秦出使趙國，已到邯鄲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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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國特使？”趙肅侯冷笑：“老朽一個，又來使詭計？不見！”
　　?
　　“父侯且慢?！壁w雍上前低聲耳語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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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肅侯思忖點頭：“也好，那你去迎接他便了?！?br/>　　?
　　倏忽之間，蘇秦又來到了邯鄲，然則今非昔比，心中不禁感慨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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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趙雍親自在北門外隆重迎接，將蘇秦護送到驛館住好，趙雍尚無離去之意。蘇秦已知邯鄲宮變情形，對這位威猛厚重的太子頗有好感，也知他對趙侯大有影響，便誠懇相邀飲茶清談。趙雍爽快，竟是一口答應，倆人便在驛館庭院的竹林茅亭下品起茶來。“武夫好酒，我只覺這茶太得清苦了?！壁w雍呷了一口笑道。
　　?
　　“太子不聞《詩》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碧K秦悠然一笑：“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氏，聞于魯周公。那時侯，酒還在井里呢?！薄！熬迫缌一?，茶若柔水，可象趙燕兩國？”趙雍頗為神秘的笑著。
　　?
　　“此火此水，本源同一。若無甘泉，酒茶皆空?！碧K秦應聲便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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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好機變！佩服?！壁w雍不禁肅然，俄而微笑低聲：“聞奉陽君家老與閣下交好，可有此事？”蘇秦大笑一陣：“此等人貓，想不到竟被奉陽君當做心腹，當真天殺也?！币娳w雍欲言又止的樣子，蘇秦心中一動道：“太子，奉陽君一脈在燕國多有勢力，與遼東燕人淵源頗深。我在得知邯鄲事變后，已經快馬知會燕公，對奉陽君勢力多方監(jiān)視，務使對趙國無擾。”“先生周詳，父侯定然高興?！壁w雍顯然輕松了許多：“恕我直言，燕國慣于騷擾趙國，盡做偷雞摸狗勾當，趙國朝野不勝其煩。然則說到底，趙國也無力全吞了燕國。趙國為中原扛著匈奴這座大山，中原列國還要趁機挖我墻角，趙國壓力太大了。否則，趙國早對燕國算總賬了。趙雍心中無底：燕國雖然聽從先生，然則究竟能否改弦更張，從此停止偷襲？”“能?！碧K秦坦然堅定：“太子所疑自有道理。蘇秦原本也覺得燕國怪誕乖戾，入燕體察，方知燕國公室虛榮過甚，常以錙珠偷襲之利，維持貴胄尊嚴。今燕公悔悟，已明燕國利害之根本，和趙也得朝野擁戴，何能舊病復發(fā)做市井行徑？”“好！要的就是這句話！”趙雍爽朗大笑：“先生且歇息半日，靜候佳音便了?！闭f完拱手一禮，便匆匆去了。蘇秦望著遠去的赳赳身影，不禁感慨贊嘆：“天生趙雍，趙國當興也！”次日清晨，荊燕匆匆來報：“國君特使來迎，車馬已到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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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秦以為是趙雍親來，連忙迎出館門，卻見軺車下來一個絕然不過十八歲的少年，紅衣玉冠，面目清朗，一股勃勃英氣！蘇秦稍有愣怔，少年已經雙手捧著一卷竹簡深深躬下：“公子趙勝奉君命前來，恭迎武信君入宮。”雖然兩句話，卻是聲音朗朗輕重有致，大是清新。“此兒少年加冠，又一個弱冠英才！”蘇秦心頭一閃，便接過少年手中的國君詔書展開，兩行大字赫然入目：“特命公子勝為特使，迎燕國武信君來落雁臺會商，趙侯即日?！狈轿春暇?，但聞馬蹄沓沓，荊燕已經領著百人騎隊將蘇秦的軺車駕了過來?！扒G燕，就你隨我前往便了，護衛(wèi)騎隊撤回。”蘇秦想的是要凸現(xiàn)對趙國的信任。荊燕尚在猶豫，公子趙勝拱手朗聲道：“國君有命，武信君可帶全部護衛(wèi)入宮?！薄凹热蝗绱耍诱?。”蘇秦心中頓時一熱，也不想反復推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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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信君請?！惫于w勝恭敬還禮，且上前將蘇秦輕輕一扶上車，待蘇秦坐定，趙勝拱手道：“請馭手下車，趙勝為武信君駕車。”荊燕目光一閃，就要制止。這個馭手是萬里挑一的駕車劍術兩精通的奇才，而且是國后燕姬親自交到荊燕手中的，如何能輕易換了？燕趙世仇，誰敢掉以輕心？那知尚未開口，卻見蘇秦笑道：“恭敬不如從命，正可領略公子車技了?！瘪S手看看荊燕，荊燕一擺手，馭手身形未動便已躍起飛出，落在兩丈外的一匹備用戰(zhàn)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