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服騎射兩年后大見成效,趙國練成了三十萬精銳新軍:十萬勁裝步兵全部駐守趙國南部關(guān)隘以應(yīng)對中原,二十萬胡服飛騎則全部駐守長城一線。第三年,趙雍將邯鄲國務(wù)交肥義輔助太子趙章執(zhí)掌,便北上長城,準備大舉廓清邊患。
?
公元前305年初夏,趙軍首戰(zhàn)突襲林胡大本營,拉開了廓邊拓地的序幕。
?
戰(zhàn)前,趙雍與樓緩、廉頗、牛贊精心籌劃,已經(jīng)對林胡各部族游牧地帶與黃旗海大本營之兵力分布了如指掌,突襲路徑反復(fù)探察無誤。更要緊的是,樓緩早早已經(jīng)派出十余隊“商旅”深入草原,名為與林胡通商,實為在趙軍沿途籌集囤積大量馬xx子與牛羊熟肉。趙軍的總部署分為三路:樓緩坐鎮(zhèn)雁門關(guān)防務(wù),同時集結(jié)庶民馬隊牛車為大軍輸送給養(yǎng);廉頗率領(lǐng)十萬飛騎駐扎雁門長城之外,以防東胡樓煩突然劫掠以及林胡突圍南逃,并隨時準備出動策應(yīng);趙雍親率十萬飛騎,以牛贊為前軍大將,直搗黃旗海。
?
便在四月末的一個夜晚,趙軍十萬輕騎從雁門關(guān)外出發(fā),偃旗息鼓飛向了東北方遼闊的草原。恰恰是一夜一日,趙軍飛騎便抵達了于延水上游的山地河谷。一夜休整歇息,五更時分趙軍出動,恰在天色將亮未亮之時,轟鳴的雷聲驟然在林胡大本營炸開。
?
驕橫的林胡部族根本沒有料到趙軍竟敢深入黃旗海,倉促應(yīng)戰(zhàn),兩個時辰后便不能抵敵,直向西南方的岱海草原逃去。連續(xù)西逃三日,素稱剽悍靈動的林胡騎兵竟是無法擺脫趙軍飛騎的窮追猛打。情急之下,林胡單于召各大部族頭人緊急聚商,認定這是趙雍的孤注一擲,若拼力殺回一舉戰(zhàn)勝,或可長驅(qū)南下。于是,林胡部族以岱海山塬為依托,聚集全部族人可戰(zhàn)者三十余萬,要與趙軍做殊死一搏。趙雍見林胡大軍突然死戰(zhàn)不退,立即明白了其中奧秘,在下令牛贊狠狠咬住林胡主力的同時,即刻飛書調(diào)來廉頗的十萬飛騎參戰(zhàn)。
?
三日之后,兩支大軍共五十余萬騎兵,在岱海草原展開了曠古未聞的大拼殺。激戰(zhàn)三日,林胡部族死傷二十余萬,終于倉皇北逃。趙雍下令廉頗率大軍回防,毫不猶豫地親率六萬飛騎向北窮追林胡。連續(xù)兩個月追擊,大小接戰(zhàn)三十余次,林胡每戰(zhàn)必敗,只有望風而逃。在炎炎盛夏到來之時,趙軍已經(jīng)追到了大漠茫茫的北海,南距長城已是數(shù)千里之遙,趙雍這才下令停止了追擊。
?
一戰(zhàn)根除林胡大患,趙軍飛騎威震大草原,諸胡匈奴大為震動。
?
次年開春,已是強弩之末的東胡部族聯(lián)兵西北匈奴諸部,東西兩路大舉南下,要奪回陰山以東的林胡大草原。飛騎軍報傳來,趙雍哈哈大笑,鳥!我正要一鼓作氣,他竟打上門來,天意也!長城下一番計議,趙軍兵分三路迎敵:牛贊率部三萬向東迎擊東胡,樓緩率軍三萬居中前出岱海策應(yīng),趙雍自己則親率飛騎大軍十四萬,以猛將廉頗為前軍大將,飛騎出云中草原截殺匈奴騎兵。
?
西北方的戎狄諸部臣服秦國之后,從茫茫西域不斷流竄遷徙到陰山北部的匈奴諸部,便逐漸強大起來,已經(jīng)隱隱然對秦趙兩國形成了壓頂之勢。但其時秦國軍威正盛,匈奴畏懼于秦軍戰(zhàn)力,尚不敢對九原、云中以南的秦國上郡大肆騷擾,于是便對趙國北部的大草原垂涎欲滴。然則這時卻有林胡東胡壓在趙國頭頂,占據(jù)著這片水草肥美的遼闊牧場,匈奴也不敢輕易對林胡東胡公然挑釁。所以長期以來,匈奴尚沒有對趙國形成直接威脅。如今,最是剽悍善戰(zhàn)的林胡丟下如山尸骨消遁而去,東胡不足以對抗趙軍,縱是聯(lián)結(jié)南面的樓煩,也同樣不是趙軍對手。放眼草原大漠,惟有新崛起的匈奴堪與趙軍一戰(zhàn)。于是,東胡首領(lǐng)便派出飛騎特使,約請匈奴諸部起兵,打敗趙國后共分林胡草原。匈奴單于大喜過望,召來諸部小單于一說,竟是人人歡呼雀躍異口同聲,林胡獵豹無能,若遇我匈奴大熊,便將趙雍這只肥鹿撕成碎片踩成肉泥!
?
戰(zhàn)國中期,匈奴的強悍兇狠尚是初顯,并不為中原戰(zhàn)國所重視。除了秦趙燕三國,其余中原戰(zhàn)國對匈奴可說還是不甚了了。直到戰(zhàn)國末期秦國統(tǒng)一華夏,匈奴之患才日漸成為最大威脅。及至兩漢屢遭匈奴之大害與多次對匈奴大反擊之后,匈奴兩個字便成為中國整個北部邊患的代名詞,便成為中國的朔方噩夢,以致有了“四夷為中國患者,莫如北族”之恐怖心!直到近世西方列強從海上入侵中國,林則徐仍然疾呼“英法諸國皆不足患,終為中國患者,其北方俄羅斯乎!”這是后話。
?
究其源流,匈奴是一個源于中原而雜成于陰山漠北地帶,且不斷聚散分合的奇特的游牧部族邦國。在中國歷史上,匈奴作為游牧邦國,只存在了五六百年,東漢三國之后便漸漸解體而星散復(fù)原為北方諸胡。在春秋之前,匈奴的前身部族散布于中原腹地及其四周的蠻夷山地草原之中。五帝與夏王朝時,匈奴前身部族叫做葷粥,殷商時叫做獯粥,西周時叫做獫狁,春秋時叫做玁狁。直到戰(zhàn)國中期,才有了匈奴這個名字。后來的兩漢之世對匈奴詳加揣摩考證,認定匈奴是山戎、犬戎、赤狄、白狄、昆夷、畎夷等部族被驅(qū)趕出中原后的殘部聚合,匈奴這兩個字音,則是中原人聽胡字多有轉(zhuǎn)音而最終的念法。兩漢尚未顧及的一點,便是此時的匈奴,還融合了從遙遠的西方向東方茫茫大草原流動遷徙而來的羅馬流亡部族,以及后來被稱為羅剎國、鮮卑國、五胡等等的北方游牧族群。大要而言,當時諸胡部族尚是中原最大的威脅,所謂匈奴還正在成型,還沒有成為北方大漠草原部族的總稱,直到數(shù)百年后匈奴政權(quán)大體成型而諸胡殘部也溶入匈奴。此亦后話。
?
趙軍久于胡人周旋,對北方部族的動靜自是著意匯集。尤其是趙雍即位,對北方胡人久有圖謀,力行胡服騎射的同時便派出了幾十支商旅深入胡地,對北方所有大部族都做了一番實地探察。商旅斥候們的種種描繪,終使趙雍心頭烙下了一個深重的印記:匈奴兇悍無文,必是趙國勁敵!
?
這時的匈奴,總?cè)丝诓贿^兩百余萬,只大體相當于趙國一個郡的人口而已。匈奴有三十余個大小不等的部族,其自治情勢猶如中原夏商周三代的諸侯。匈奴總首領(lǐng)呼為撐犁孤涂單于,撐犁孤涂者,天之驕子也;單于者,廣大無邊也。此等意思,中原人直到數(shù)百年后的西漢才弄得清楚。戰(zhàn)國之世,只是依音直呼其為“單于”罷了,為了與其部族首領(lǐng)的小單于區(qū)分,便將匈奴總頭領(lǐng)簡單呼為“大單于”。匈奴是滾雪球般壯大成型的。無論是千百年前來自中原的游牧族,還是后來從西從北遙遠遷徙來的游牧族,但凡來族,只要臣服于既定的匈奴部族勢力,便可得到一大片草原湖泊定居,除了打仗時共同出兵,并對大單于有些許年貢,尋常游牧生計便是各部族完全自治自立。便是最高首領(lǐng)的大單于,也須得首先是某個特定大部族的首領(lǐng),否則便沒有實力在打仗時統(tǒng)馭諸部。因了這轄制松散,流動遷徙的諸多游牧族便樂于歸附匈奴,終于在戰(zhàn)國中期成了氣候。
?
商旅斥候們回報說:匈奴無文字,無文書,凡事但以言語約束。匈奴無成文律法,無固定牢獄,最高“刑罰”也只關(guān)押十日,尋常時日全部囚犯不過數(shù)人而已,凡事皆以約定俗成之風習處置。匈奴人風習蠻荒,自大單于之下皆食畜肉不食五谷,以各種獸皮為衣,以旃裘為鋪蓋而臥。舉族以老弱為賤民,以壯健為尊貴,年輕青壯食肥美之肉,老弱只能食棄骨野果??v是首領(lǐng)單于,老去便得交權(quán),否則便要被青壯承襲者無情殺死。父親死,兒子便以母為妻,兄弟死,剩余兄弟便分其妻為妻,男女雜交無所顧忌。匈奴人有名無姓,粗礪剽悍,以騎射為能,少兒便能騎羊引弓射鳥,長成則畜牧游走并射獵禽獸為生。匈奴人的兵器只有三樣:控弦、彎刀、鋋。控弦是匈奴對弓箭的叫法,鋋卻是一種三五尺長的鐵柄短矛,遠則射箭,中則擲鋋,近則彎刀拼殺,便是匈奴的主要戰(zhàn)法。匈奴人戰(zhàn)功無封,但以戰(zhàn)俘與掠來財貨歸己而已,勇士但斬敵首,頭領(lǐng)便賞賜一卮酒以為激勵。是故匈奴人唯利是爭,爭奪草原牧場及搶掠殺戮從來不顧死傷,便是尋常時日,也是人不弛弓,馬不解勒,隨時準備廝殺。輒遇奪利則死戰(zhàn)不退,但有逃遁者便視為最大恥辱!若此戰(zhàn)無財貨土地人口之利可奪,縱單于下令,也是鳥獸星散而去。
?
凡此等等,都使趙雍得出評判:匈奴騎兵此舉要奪取岱海草原,其利豐厚無算,必是更加兇悍!此戰(zhàn)若是匈奴得手,趙國頭頂便會壓來一股比三胡更為強悍的勢力,趙國將岌岌可危。此前趙軍從來沒有與匈奴交過手,必須自己親率大軍決戰(zhàn),方可萬無一失。
?
四月初夏,趙雍大軍越從秦國頭頂過云中,正正堵在匈奴西來的必經(jīng)之地——陰山草原的東口,要在這里與匈奴大軍做殊死一戰(zhàn)。
?
此時大河北岸的云中、九原雖是秦國北部要塞,但除了城堡,秦軍勢力還遠遠不足控制秦長城以外外遼闊的陰山草原。北起燕然山、狼居胥山的匈奴大本營,南至陰山的數(shù)千里草原,都是匈奴諸部的游牧區(qū)域。秦軍正在中原征戰(zhàn),尚無力北出長城驅(qū)逐匈奴,而匈奴也畏懼秦軍,只敢在陰山草原游牧,而不敢將大本營南遷陰山草原。而如果匈奴此戰(zhàn)成功,奪得陰山草原東部的岱海草原,則勢必將大本營單于庭遷到水草更肥美的陰山草原或岱海草原,對秦趙兩國立成壓頂之勢!
?
此等大勢趙雍看得一清二楚。大軍出動之時,前軍大將廉頗建言,西進二百里便當扎營,無須越過云中,以免在此時與秦國沖突。趙雍大手一揮,進!越過云中便是最好的戰(zhàn)場。秦國此時要發(fā)昏掣肘,趙雍便一并拿下云中九原,給羋八子母子點顏色看!當趙軍隆隆開過云中長城外時,秦軍守將嬴豹立即飛騎報入咸陽,請求出擊趙軍后路。旬日之后,咸陽特急羽書飛到,非但嚴令云中九原之秦軍得借道于趙軍,且特附一道宣太后手令:若趙軍不逮,秦軍須立即開出長城助戰(zhàn),違令者殺無赦!嬴豹本是秦軍鐵騎猛將,得令便立即整頓三萬軍馬,做好了隨時出擊匈奴的準備。如此一來,趙軍便平安無事的越過了云中長城,西進一百里,在云中九原之間選擇了兩山遙遙對峙的一片大草原做戰(zhàn)場。
?
五日之后,當以逸待勞的趙軍已經(jīng)隱秘部署就緒之后,斥候飛騎來報:匈奴大軍二十萬已抵達陰山西麓,卻突然扎營休整,不知何故?
?
“今日何日?”趙雍突然問。
?
廉頗答道:“四月二十九?!?br/> ?
趙雍哈哈大笑:“天意也!老將軍,我要變個打法了!”
?
“大兵壓境,何能倉促變軍?”老成持重的廉頗大是困惑。
?
“老將軍忘記了?”趙雍笑道,“匈奴習俗:隨月盛壯而攻戰(zhàn),月虧則休戰(zhàn)退兵。此次千里南下,卻正趕上月末抵達陰山,必在陰山后扎營休整旬日,待到月圓之時東進攻我,豈有他哉?”
?
廉頗卻又皺起了眉頭:“此節(jié)原是無差。只是他住得半月,將我軍部署探察明白,卻難收突擊功效了?!?br/> ?
“豈容他安然半月?”趙雍便是冷冷一笑,“這便是天意,便是我說的變個打法?!?br/> ?
廉頗思忖一陣恍然驚喜道:“君上是說,夜襲大戰(zhàn)?”
?
趙雍拍案而起:“對!夜襲大戰(zhàn)!給匈奴蠻子猛灌一壇趙酒!”
?
便在次日入夜,大草原月黑風高,趙軍十萬飛騎銜枚疾進,分為三路翻過陰山直撲匈奴大營。匈奴騎兵是各部族自為軍營駐扎,相互間根本沒有戰(zhàn)場呼應(yīng)所需要的距離,只是揀水草方便處各自扎營罷了,近者擁擠成片,遠者則二三里不等。說是營區(qū),卻沒有壕溝鹿砦之類必備的防守屏障,更兼為了輕便匈奴人從來都是開春行軍便不帶帳篷,但遇夜宿,便是點起無數(shù)篝火堆燒烤牛羊大喝馬xx子,吃飽喝足便裹著氈片兒呼呼大睡,每個營圈外只有星星點點的巡視哨兵,便如大雁宿營一般。及至中夜時分,遍布陰山西麓大草原的篝火便漸漸熄滅凈盡,無邊的鼾聲夾雜著戰(zhàn)馬時斷時續(xù)的噴鼻低鳴,濃濃的燒烤牛羊的腥膻夾著馬xx子的酸甜酒氣,便隨著浩浩春風在草原上彌散開來,確切無疑地向大草原宣告著——匈奴大軍在此!
?
正是子時,陰山西麓突然山崩地裂,隆隆驚雷陣陣颶風從四野壓來卷來,在漫無邊際的匈奴野營地回旋炸開!匈奴大軍驟然驚醒,人馬四野竄突自相擁擠踐踏,片刻間便是死傷無算。大約半個時辰后,匈奴各部族終于在各色尖利的號角聲中漸漸聚集起來,分頭做拼死廝殺。趙軍原本便是三路突進,每路又都以千騎隊為單元沿所有湖泊河溝間楔入分割,便將二十萬匈奴大軍分割成了數(shù)十個碎塊絞殺。方圓數(shù)十里的大草原戰(zhàn)場上,兩軍三十余萬騎兵便整個纏夾在了一起,展開了殊死搏殺!趙軍有備而來,不舉火把,只每個騎士臂纏寬幅白布,戰(zhàn)馬尾巴也綁縛一片大白布以做呼應(yīng)標記。匈奴軍卻是素有月黑不戰(zhàn)的習俗,原本料定趙軍無論如何不會翻過陰山尋戰(zhàn),便打算在秦國長城外養(yǎng)精蓄銳半月避過月黑月殘之期,而后一鼓東進。畢竟,這陰山從來都是匈奴部族之游牧區(qū)域,匈奴不尋釁于秦趙已是饒了爾等南蠻,趙國如何敢到這里了?大熊在林,自然是怡然自得,一心只做如何搶得更多財貨牛羊戰(zhàn)俘的大夢,誰能想到剛到陰山就打仗?
?
猛遭趙軍暴風驟雨般的夜襲,匈奴軍大亂之后縱然死戰(zhàn),卻是驚訝萬分的發(fā)現(xiàn),趙軍之兇悍凌厲竟是絲毫不輸于匈奴的白熊猛士!更令匈奴大單于大驚失色者,這趙軍在黑夜拼殺,卻有如鬼魅附身竟是渾身長眼,但有白熊猛士占優(yōu),便立即有趙軍猛擊白熊猛士身后。慣于單騎劈殺的匈奴猛士,最擅長的兩樣兵器——弓箭短矛在這漆黑夜晚相互纏夾拼殺之時竟是一無用處,只剩下與趙軍刀劍劈殺一條路了。偏是匈奴彎刀是老銅刀與新鐵刀混雜,遠不能與趙軍之清一色的精鐵堅剛彎刀相比,但聞叮當呼喝之中,匈奴戰(zhàn)刀便時有砍斷砍鈍,匈奴猛士便只有掄起鐵片兒胡亂猛砸過去。
?
突然,凄厲的長號劃破夜空,連續(xù)三聲,匈奴亂軍便潮水般向北卷去。
?
趙雍一聲令下:“大單于要退!鳴金收兵!”
?
廉頗前軍剛剛收攏,便聞北方山口喊殺聲大起。廉頗高聲請命:“君上,我四萬截殺大軍已與匈奴接戰(zhàn)!不若從后掩殺,一戰(zhàn)擊潰匈奴!”
?
“不!”渾身浴血的趙雍獰厲地一笑,“不要擊潰,我要開膛破腹?!?br/> ?
“嗨!”廉頗一揮大手高聲下令,“全軍將士!跟我齊喊:匈奴大單于——!敢與趙軍明日決戰(zhàn)——,我便放你整軍——!”漫山遍野的吶喊如陣陣雷聲滾過草原,隨風卷去。片刻之間,便有兩騎舉著火把飛來,遙遙高喊:“趙雍聽了,我大單于令:明日決戰(zhàn)!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立馬高崗的趙雍不禁哈哈大笑:“鳥!誰要做你那大白熊了!回你大單于:明日決戰(zhàn),誰趁夜脫逃,誰便是大黑熊!”
?
“錯!誰趁夜脫逃,誰不是大白熊!”
?
“鳥!還非得做你大白熊了?”趙雍笑不可遏,“便依你,誰逃誰不是大白熊了。”
?
“明日日滿,陰山向陽牧場!”隨著一聲高喊,匈奴飛騎便消失在暗夜了。
?
“撤回截殺,后退十里扎營!”趙雍發(fā)令完畢回頭高聲道,“老將軍,匈奴還沒怕我趙軍也。匈奴蠻子只認打!打不狠他便記不?。H是趕走不行,須得一戰(zhàn)殺得他血流成河!”
?
“君上大是!”廉頗抖動著雪白血紅的大胡須,“他還怕我趁夜脫逃了?大白熊咬死仗,就給他個殺法看!”
?
夤夜收兵,趙雍甲胄未解立即便召將領(lǐng)們密商籌劃。計議一定,趙軍立刻開始了偃旗息鼓的秘密移動,兩個時辰后全部準備就緒,各個營地便立即彌漫出粗重的鼾聲。及至太陽升起在山頭,所有隱隱彌漫的鼾聲便一齊終止了。此時,遼闊的陰山草原陽光明媚,中原雖則已經(jīng)是田野金黃的仲夏,然在這里卻是春風方渡草木新綠,一片清涼爽和的無邊春意,絲毫沒有燠熱之氣。將近正午,便聞隱隱沉雷自陰山西麓漸漸逼近,山口便有一面紅色大纛旗緩緩地左右大幅度搖擺起來。
?
趙軍西向迎敵,大營便遙遙對著西方的陰山谷口,趙雍的中軍行轅扎在大營南側(cè)靠近秦長城的一座最高的山丘上。眼見紅旗大擺,趙雍立即下令:“飛騎出營!強弩營列陣!”中軍司馬高聲傳令,行轅三丈多高的云車望樓上便有一面黑色大纛旗向西三擺,一面白色大纛旗向東三擺,隨即便聞山下響起急促嘹亮長短不一的牛角號聲。號聲之后,趙軍大隊騎兵隆隆開出,在大營壕溝外南北兩翼伸展,由無數(shù)十十小方陣列成了縱深五六里的陣形。從山頭行轅遙遙鳥瞰,恍如迎著西方山口的兩柄紅色長劍。兩翼飛騎身后,便是橫寬十里的六道三尺壕溝,每道壕溝間距十步,三萬張強弩全部整肅排列在六道淺壕溝之中。強弩陣兩側(cè),則各有五千飛騎散開,隨時準備截殺突過強弩箭雨與兩翼截殺的匈奴死士。
?
趙軍堪堪就緒,驟然便見陰山谷口如大河崩決,匈奴騎兵猶如奔騰出峽的怒潮涌出山口散開在草原翻卷呼嘯著隆隆壓來!片刻之間便在兩箭之地,匈奴潮水卻慢了下來。歷來騎兵接戰(zhàn)都是展開廝殺便是,這趙軍卻兩條線一般守在兩邊不動,中間寬闊的草原卻是一人一騎都沒有,遠處大營赤裸裸露在那里卻是甚個魔法了?若在昨日之前,匈奴騎兵自不會理會你如何擺置,只潮水般殺去便是,然則昨夜一戰(zhàn)匈奴全軍死傷八萬余,卻是余悸在心,一見趙軍似有詭異,便不覺慢了下來。便在這剎那之間,匈奴大單于帶著本部族三萬騎士已從中央突前,彎刀一揮便是嘶聲大吼:“趙軍大營有財貨女人!誰搶得多誰是大白熊!殺——”驟然之間,匈奴潮水又呼嘯翻卷著壓來,遍野馬蹄如雷刀光閃亮,遍野都飛舞著白色的翻毛皮襖與黃色黑色的飄飄長發(fā),殺聲震動原野,直是山崩地裂一般。
?
與此同時,山頂行轅三十面戰(zhàn)鼓如驚雷大作,趙軍兩翼騎兵吶喊大起,便從白色洪流兩邊如兩道紅云飛掠而過,不沖匈奴群騎,卻是直向兩邊包抄過去。匈奴騎兵也不管你如何跑馬,白色洪流只呼嘯漫卷著向趙軍大營壓來。便在兩箭之地,匈奴騎士馳馬前沖間人人掛刀彎弓長箭上弦,立即便是萬箭齊發(fā),箭雨便密匝匝如漫天飛蝗傾注趙軍大營!齊射方罷,戰(zhàn)馬便前沖到距敵三十步之遙,此時匈奴騎士便是第二波飛兵出手——萬千短矛(鋋)一齊擲出,間不容發(fā)之際便飛馬劈殺長驅(qū)直入。這是匈奴騎兵最有效的戰(zhàn)法:一箭之地萬箭齊發(fā),三十步之外短矛齊擲,在這急如驟雨密如飛蝗般的兩波飛兵猛烈擊殺之下,對手驚慌潰散,匈奴騎士的閃亮彎刀已隨著驚雷般吼聲閃電般劈殺過來。此等戰(zhàn)法之威力,天下大軍鮮有抗得三五個沖擊浪潮者。匈奴之崛起于強悍的胡族之林,更在五六百年間一強獨大,并對中原強兵戰(zhàn)國形成巨大威脅,所仗恃者正是這兇悍無倫的沖鋒陷陣之法。此時匈奴白日作戰(zhàn),一則拼死復(fù)仇,二則沒有了月黑纏斗,弓箭短矛便大顯身手,自然更是兇悍之極。
?
然則強中更有強中手,匈奴大軍這次可是失算了。
?
便在匈奴大軍隆隆壓到兩箭之地騎士彎弓搭箭的剎那之間,趙軍大營奇特的銅鼓聲轟轟轟三響,便見橫寬十里的六道淺壕溝中驟然立起了六道紅色叢林,隨著一聲整齊轟鳴的吶喊:“放——”便見萬千紅色箭桿在一片尖利的呼哨中密匝匝猛撲了出去,如此一波還則罷了,偏是六道紅色叢林一道射罷立即蹲伏上箭絞弩,后一道便立起射出,六道強弩此起彼伏輪換齊射,竟是箭雨連綿呼嘯,毫無間歇地一氣傾瀉了小半個時辰。匈奴騎士射術(shù)固精,也只是援臂彎弓靠膂力射出,百步之外便成飄飛之勢,更兼人力引弓上箭,縱是連射也必有間歇,何況每個騎士箭袋最多只能帶箭二十支(尋常在十支左右),卻能射得幾何?趙軍卻是中原弩機,強大座弩多人操持,可一次上箭十余支連射,三尺箭桿粗如手握木棍,箭簇長銳如同匕首,有效射程可達三四百步!單兵輕便機弩用腳踏上箭,雖是單發(fā),射程也在二百步之遙。趙軍原本是飛騎輕兵,只帶得座弩兩百架,單兵機弩卻是六萬有余,皆由力大善射者任之。趙雍與諸將昨夜密議,將四萬騎士臨時改做弓弩營,兩百架座弩居中,三萬單兵弩環(huán)繞,決意給匈奴野戰(zhàn)騎兵以迎頭痛擊,而后再一體截殺。
?
匈奴騎兵十二萬,此刻全部密集在這十里草原猛沖猛進,突遇這聞所未聞的銳利長箭急風暴雨般連綿撲殺,任你馬頭人身,盡是噗噗洞穿,連人帶馬釘在一起轟然倒地者也盡在眼前,威力直是比匈奴騎士全力擲出的短矛還要駭人!片刻之間,人馬便一片片倒下,任你洶涌而來,也是無法沖過這紅色帷幕般的漫天箭雨。大單于一聲大吼,回馬!驚慌的匈奴大軍便漫山遍野卷了回去。
?
便在此時,山頭行轅的“趙”字紅色大纛旗急速揮動,戰(zhàn)鼓隆隆緊響,便見原先兩翼包抄的紅色騎兵頓時在大草原展開,殺聲震天地沖入匈奴騎兵群。與此同時,陰山西口也潮水般涌出大隊紅色飛騎,正正堵在了匈奴正面。趙軍大營兩側(cè)的一萬騎兵也同時發(fā)動,從匈奴身后掩殺過來。匈奴大單于嘶聲吼叫,殺??!死光就死光!匈奴騎士也是遍野怪吼,散亂拼殺,卻是毫無退縮之象。
?
山頭趙雍看得一陣,臉色越來越是陰沉:“死戰(zhàn)令!”話音落點,便聞中軍司馬一聲大吼:“金鼓號角齊鳴!誓死一戰(zhàn)!”剎那之間,山頭三十面戰(zhàn)鼓三十面大鑼百余支長號便隆隆鏜鏜嗚嗚地交相轟鳴在遼闊的草原戰(zhàn)場,那面紅色“趙”字大纛旗也在驟然之間豎起了兩支雪亮的旗槍,平展展地懸垂在了湛藍的天空之下。遼闊草原上的紅色騎兵頓時殺聲震天動地,一面“廉”字大旗竟于萬馬軍中如同飛舟劈浪,直沖匈奴大單于的白熊大旗。幾乎便在同時,趙雍親率三千護衛(wèi)飛騎狂飆般卷下,泰山壓頂般殺向匈奴中央白熊大旗。兩支強悍的騎兵大軍便在陰山腳下展開了真正的殊死拼殺。
?
太陽落山之時,大草原終于沉寂了。紅色的騎士,遍野的鮮血,與火紅的霞光溶成了無邊的火焰,遼闊的草原顫抖著燃燒著,似乎連喘息的力氣都沒有了,死一般的沉寂。
?
“萬歲!趙軍萬歲!”陡然,長城腳下傳來了遙遠而清晰的歡呼。
?
“君上,秦軍在慶賀我軍!”中軍司馬飛騎來報。
?
“秦軍?”立馬山頭的趙雍不屑地笑了,“清點戰(zhàn)場,明日回軍?!?br/> ?
陰山之戰(zhàn),趙軍斬首十八萬余,悉數(shù)斬殺匈奴大小單于頭領(lǐng)百余人,匈奴僅余萬余人突圍逃走。與此同時,東線也傳來捷報:牛贊大軍大破東胡,斬首八萬,東胡大首領(lǐng)及其部族頭領(lǐng)二十余人盡皆被生擒。東西趙軍共死傷六萬余。趙雍回軍雁門長城,休整三月補充兵員并立即論功行賞安置傷兵。秋風方起時,趙雍又親率大軍十萬進入雁門關(guān),直壓中山國與樓煩頭頂,要一鼓作氣根除樓煩中山之患。
?
?
三胡之中,樓煩最弱。邊患之中,中山不強,然卻最是令趙國頭疼。
?
樓煩乃北胡部族,大約隨春秋初期的蠻夷大入侵進入中原晉國的北部,立邦國建樓煩城邑。在齊桓公結(jié)盟諸侯“尊王攘夷”的中原大驅(qū)胡時,樓煩部族大部北逃草原大漠,余部臣服晉國。后來晉國內(nèi)爭劇烈,樓煩部族又與中山部族一起返回復(fù)國。魏趙韓三家分晉之后,樓煩便與中山國一起成為趙國西鄰。樓煩恰恰卡在雁門關(guān)之南,猶如楔在趙國咽喉的一顆釘子。中山國卻恰恰釘在西腰,向南一過井陘關(guān)要塞險道便是趙國腹地,猶如插在肋部的一把尖刀。論實力,這兩個部族邦國加起來,也未必堪與趙國一戰(zhàn)。威脅處在于,樓煩中山看準了趙國南有中原強敵、北有林胡東胡邊患,投鼠忌器,不敢對自己做滅國大戰(zhàn),便依著游牧習性經(jīng)年對趙國騷擾掠奪;調(diào)集大兵迎戰(zhàn),游牧騎兵便流云般消失在崇山峻嶺之間,堪堪退兵,他又如影隨形般貼將上來;春耕搶牛羊,夏忙搶麥糧,秋收搶谷黍,冬藏搶民戶,任你何時何地,時時處處都可能是樓煩中山的劫掠時光,當真使趙國民眾的心腹大患。但提中山樓煩,趙人莫不咬牙切齒罵一聲:“中山狼!樓煩狽!狼狽為奸,寢皮食肉!”
?
論情勢,此時的樓煩猶為可惡,非但盤踞雁門關(guān)之南釘在趙國邊軍之后,而且經(jīng)常繞過雁門關(guān)北出趙國長城游牧,直達岱海黃旗海一帶草原,硬是對趙國視若無物肆意挑釁。趙雍決意自北向南,剔除兩塊心腹大患,打通雁門關(guān)平城一線南下趙國的寬闊通道。
?
趙軍大兵壓境,樓煩部族早已驚慌失措。匈奴大軍清一色二十萬精騎都一舉被趙軍撕扯成血肉碎片,樓煩舉族不過十萬步騎,豈能當?shù)脷庹⒌内w軍?更要緊者,樓煩部族陷在長城之南,與草原諸胡相比,搶掠雖是便捷,卻也有一致命傷——但遭趙國主力大軍壓頂斷路,便難得諸胡救援,更何況諸胡匈奴已經(jīng)望風而逃了。驚慌之下,樓煩部族頭領(lǐng)竟率大部精壯族人西北出山道秘密北逃了。留下的十余萬老弱病殘女幼,只有舉族降趙。趙雍不戰(zhàn)而屈樓煩,立即設(shè)立雁門郡,將雁門孤關(guān)變成了轄地近千里的邊郡。順便提及的是,樓煩部族北逃后數(shù)十年,被卷土重來的匈奴吞并,被“封”于河套南部的草原,成為匈奴對抗秦帝國大軍的前哨部族。匈奴解體消散之后,樓煩部族也永遠地消失星散了。
?
趙雍大軍趁勢南壓,直逼中山國腹地都邑。
?
論實力,中山國雖然已經(jīng)稱王,卻實實在在地一個沐猴而冠的窮邦弱族;舉國人口不過百余萬,兵員號稱三十萬,實際能戰(zhàn)者則不到不過十萬,且全部是沒有重型器械與精良裝備的輕兵。究其實,快速深入他國搶掠民眾自是氣勢洶洶綽綽有余,然則與趙國此時的新軍相比,幾乎便是不堪一擊。當此之時,趙國大軍已經(jīng)是脫胎換骨的新軍了。從根本上說,趙雍發(fā)動的胡服騎射僅只是形式而已,實際上卻是以輕銳快速為目標的軍制大變法。兩年之中,趙國上下同心,以驚人的強韌快捷,同時在舊軍改制精編、新兵員征發(fā)訓(xùn)練、兵器甲胄全面更新、糧草給養(yǎng)便于攜帶諸方面已經(jīng)是根本改觀,趙軍已經(jīng)成了與秦軍具有不同特點而又堪與秦軍抗衡的最強大新軍。而此時的游牧部族根基的中山國,無論在軍制、兵器、國力、兵員數(shù)量、士兵戰(zhàn)力諸方面,都已經(jīng)遠遠不能與趙軍相比了。
?
無奈之下,中山王派出特使郊迎趙軍,向趙雍提出愿割四城以換取罷兵。
?
趙雍哈哈大笑:“罷兵?也行!除中山都邑之外,六城全割于趙!否則,戰(zhàn)場見了!”
?
其時中山國只有七城,割去六城,中山國豈不成了趙國汪洋中的一座孤島?特使不敢應(yīng)承,立即回報中山王,中山王立即召來丞相上將軍一班大臣商議,可偏是誰也不做聲。
?
數(shù)十年前,中山國跟風,在魏惠王發(fā)動的“五國相王”中稱了王。王冠加頂,中山國君臣興奮得手足無措,立即便學著中原戰(zhàn)國變法起來:后宮幾個沒有名稱的妻子立即封了王后嬪妃,各部族頭領(lǐng)也立即做了開府丞相、上將軍、太師、太傅、郡守、縣令等要職;識得幾個中原字的廟堂“名士”,便做了王室長史、太史令、太廟令一班文職大臣;原本只會跳神祈禱的巫師也做了占卜令、王巫師、國巫師等名色不同的人神臣子。熱熱鬧鬧地變法完畢,便開始了舉國訪賢圖謀霸業(yè)。都邑十幾個在中原游離過的“飽學之士”,與原本識得字的幾十個沒落布衣,自然便成了國中大賢。中山國將這些大賢們供養(yǎng)起來,每逢節(jié)令當口,國王便必親到窮閭隘巷禮賢下士一番。直到目下這些賢士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國王也已經(jīng)是第二代了,禮賢下士的法度與窮閭隘巷的賢士們還是依然如故。誰料變法之后,中山國卻是內(nèi)爭不斷,游牧部族原本的拙樸竟是蕩然無存,后宮爭立王后,宗室爭立太子,大臣爭奪權(quán)位,數(shù)十年廟堂不亦樂乎,民眾不堪忍受窮苦者便逃回了草原,軍士不堪內(nèi)亂兵變者也逃回了草原。倏忽數(shù)十年間,這個新王國竟成了一個人口流失疲弱不堪不倫不類的一個怪物,霸業(yè)大夢也便泥牛入海了。
?
思忖一番,中山王便是一聲長嘆:“同是變法也,如何秦變強,趙變強,我獨變?nèi)鹾酰刻煲馊绱?,夫?fù)何言?割去六城也罷,寡人便做個周天子孤守洛陽罷了?!?br/> ?
“我王神明!”丞相上將軍與諸般大臣竟是齊聲贊同。
?
就這樣,中山國獻出了都邑之外的六座城池,倏忽變成了一個轄地百余里的王號小邦。由于中山原本便是游牧的赤狄白狄部族,城池遠不如土地對他們來得重要??稍跂|施效顰的變法之后,中山游牧人也變做了居住城池的“國人”,只在搶掠收獲之時出城,尋常時日便住在城堡里消受劫掠來的財貨。如今六座城池割給趙國,按照戰(zhàn)國割地傳統(tǒng),城池內(nèi)的中山“國人”及其所管轄的周圍土地,自然便也成了趙人趙地。如此一來,中山國人口土地銳減,便一蹶不振地衰落了下去。雖然后來趙國內(nèi)亂中山國又反復(fù)了一次,然則終究是夕陽晚景,迅速便又黯淡了下去,終為趙國所滅。
?
可是,中山國割地罷戰(zhàn),趙國將士卻大是不服。廉頗帶一班大將昂昂晉見,請國君趙雍一戰(zhàn)滅中山根除后患。趙雍笑道:“天下事一次做得完么?趙國猛士滅此等奄奄一息之國,無端召來秦魏韓干預(yù),劃算么?既得實地,又困中山于孤城無法興風作浪,還無形消弭了三國干涉,一舉三得,不劃算么?”
?
“臣等只是對中山狼恨氣難消!”
?
“末將只怕沒了仗打!”
?
“老將軍,諸位將軍,少安毋躁?!壁w雍從容道,“趙軍新成,還能沒仗打了?也許不要多久,便有一場更大的惡戰(zhàn)。你等要厲兵秣馬,精心練兵,不能有絲毫懈?。 ?br/> ?
“嗨!”眾將頓時精神抖擻。
?
秋風蕭瑟的十月,趙國大軍北上長城駐防,趙雍卻只帶著三千護衛(wèi)騎士回到了邯鄲。聽太子趙章與輔政肥義稟報完諸般國事,趙雍立即對兩人說了目下自己的謀劃方略:今冬明春,趙國大出!及至一宗宗說完,太子與肥義異口同聲地贊同。君臣三人密議一日,便立即開始了緊鑼密鼓地部署。
?
第一件大事,趙國稱王。
?
第二件大事,出使六國,厘定與各國邦交根基。
?
第三件大事,秘密擴軍二十萬,使趙軍一舉成四十萬大軍。
?
即位二十三年來,趙雍抱定“韜晦以示弱天下”的國策,非但拒絕了稱王,且自降兩級國格而稱“君”。戰(zhàn)國之世,邦國規(guī)格雖遠不如春秋時期那般嚴格,且大多由自己確定,然則一個國家究竟是何等國格,畢竟還是大有講究的。其時天下國格大體是四等:王國、公國、侯國、君國。若以稱王先后次序論,截止目下,天下王國八:楚國、魏國、齊國、宋國、韓國、中山國、秦國、燕國;公國大多是殘存的老牌諸侯,魯國、衛(wèi)國、宋國等;侯國雖也是老牌諸侯,卻已經(jīng)極少,只有薛國與趙國了;君國,則幾乎只剩下一個五十里的安陵君了。只要除卻那些利令智昏而搶王的邦國(宋、中山、韓)外,大國稱王都是極為謹慎的。秦國稱王于六國合縱抗秦之后,燕國稱王于合縱滅齊之前,都是時勢所催之結(jié)果。論王國業(yè)績,此時六大稱王戰(zhàn)國中除了韓國稱王之后一事無成,都曾經(jīng)先后威勢赫赫過一段,秦國則是始終威勢不衰。以時勢論,小邦國搶戴王冠,天下皆可哈哈一笑了之,誰也不會當真與其爭長短;大國則不然,一旦稱王便昭示著你要加入逐鹿爭霸了,各大戰(zhàn)國便會競相遏制,或合縱或連橫,總是要這個新王國經(jīng)受一陣猛烈錘打。果真抗住了,王國便立定了,諸如秦國。若抗不住諸般圍攻遏制,王冠光環(huán)便消失了,諸如韓國燕國。
?
此等情勢,趙雍看得分外清楚,所以便堅不稱王,而寧可降得與安陵君一般。然則天下事畢竟有公論,趙國稱君,各大戰(zhàn)國與小國卻是誰也不敢小視,至多是認可了趙國沒有野心,事實上誰也不敢當真如對待小小君國一般予取予奪。趙雍自然清楚此中界格,然則他所需要讓天下明白的也正在此處:我沒逐鹿爭霸之野心,你也不要尋釁與我!二十三年來,這一謀劃確實是做到了,趙國已經(jīng)平安完成了強國大變。當此之時,三胡匈奴中山之諸般邊患已大體廓清,趙國軍威大盛,還用得著韜晦么?再一味韜晦,天下還信么?若無韜晦之效而落得“天下大偽”之名,韜晦豈非大大滑稽?與其如此,何如堂堂正正稱王,堂堂正正逐鹿天下?
?
時也勢也,英雄之心性也!
?
要大出天下,就必然要與六大戰(zhàn)國周旋。二十多年來,趙國除了參與五國滅齊之外,與六大戰(zhàn)國間幾乎沒有邦交往來,雖然以往的恩怨似乎淡薄了一些,但對天下實力碰撞的實在格局畢竟也是生疏了。此次借稱王之機派出六路特使,一舉厘定六方邦交根基,同時一舉奠定趙國重返中原的強勢地位,都是極為要緊的。燕國老仇家要重新廓清恩怨。對弱齊要取強勢才能保住濟西二百里。對魏韓這兩個同根兄弟則要軟硬兼施地拉過來,畢竟,三晉主心骨目下已經(jīng)是趙國了。對萎靡不振而相距遙遠的楚國,則要盡可能地結(jié)為盟邦,只因楚國能從背后掣肘秦國。只有秦國是趙國最主要的敵手,然則秦國如日中天,趙國卻是剛剛浮出水面,目下還必須相安無事。
?
最要緊的實際國事便是擴軍。在七大戰(zhàn)國中,秦國大軍已達四十萬精兵,其次齊國三十余,楚國三十余萬,魏國三十余萬,燕國二十余萬,韓國近二十萬。雖然戰(zhàn)力國力各有強弱,兵力數(shù)目并不能說明全部實力,然則若與真正的敵手秦國相比,目下趙國軍力便實在是單薄了許多,秦國四十萬精兵可是沒有贅肉的了。故此,一旦脫去韜晦而大出,兵力便要大大增強,且要盡快練成同樣精銳的胡服新軍!
?
冬月來臨之時,邯鄲的六路特使先后上路了:樓緩出使秦國,趙爵出使齊國,富丁出使魏國,仇液出使韓國,趙造出使燕國,王賁出使楚國。與此同時,趙雍下詔:將軍趙固為代郡相(郡守)兼領(lǐng)雁門郡軍政,北上駐平城,以守將牛贊為輔,征發(fā)胡人精壯二十萬,兩年內(nèi)練成精銳新軍。
?
開春之后的三月,趙國舉行了極為隆重地稱王大典。這是戰(zhàn)國之世的最后一頂王冠,也是最為宏大的一次稱王大典。列國特使云集邯鄲,洛陽王室也照例“賜”趙雍一輛青銅天子軺車、一身古老的王服、一套主受命征伐的斧鉞儀仗。連續(xù)一月,趙國都是朝野大黼,國人彈冠相慶。
?
從此,趙國成了王國,趙雍做了趙國第一個國王,這便是大名垂后世的趙武靈王。
?
便在此時,遙遠的北方大漠傳來了一個令人意外振奮的消息:逃到北海的林胡部族派出王子為特使南下,向趙王獻上三匹最名貴的汗血寶馬,并愿臣服趙國!林胡王子特使抵達之日,邯鄲萬人空巷,舉國爭睹昔日令他們膽顫心驚的夙敵朝拜趙王,歡呼雀躍無以抑止,竟是將稱王大典推到了顛峰狂歡。
?
稱王大典一結(jié)束,趙雍又風塵仆仆北上了。一到雁門關(guān),他便召來在平城征發(fā)兵員的代相趙固、平城將軍牛贊、雁門將軍廉頗秘密議事。
?
“我欲設(shè)立云中郡,諸位以為如何?”趙雍一如既往地開門見山。
?
三位邊地大員頓時睜大了眼睛,卻都是一句話不說,其驚訝愣怔竟將趙雍看得忍不住哈哈大笑,“如何?膽怯了?不敢進駐云中么?”
?
“臣啟我王,”代相趙固為在座唯一執(zhí)掌一方的政務(wù)大臣,在此等國政大事上自然不能期待兩位將軍先說話,便謹慎開口,“云中雖為各方拉鋸地帶,然則云中要塞與長城歷來為秦國北邊重鎮(zhèn),我若設(shè)郡駐軍,分明便與秦國交惡,依目下大勢,似對趙國不利?!?br/> ?
“趙相差矣!”老牛贊慷慨高聲,“云中長城屬秦不假,然則長城外陰山草原卻歷來為匈奴盤踞。我趙軍將士浴血大戰(zhàn)匈奴,平息陰山岱海之胡患,如何便設(shè)不得云中郡了?”
?
“廉頗以為,云中郡可設(shè),但治所須在岱海筑城。”老成持重的廉頗第一次不待國君發(fā)問便開口說話了。
?
“怪哉老哥哥!”牛贊驚訝笑道,“岱海筑城為治所,那還叫云中郡么?”
?
“莫不成你目下便奪了云中過來?”老廉頗黑著臉一絲不茍,“此中尺度,我王掂量了。”
?
“好!老將軍知我心也?!壁w雍雙掌一拍笑道,“你等思忖了:目下七大戰(zhàn)國全部稱王,燕齊兩衰,魏韓兩弱,楚國更是日見萎靡;放眼天下之國力軍力,唯秦國將成我趙國真正對手!當此之時,試探虛實也罷,未雨綢繆也罷,設(shè)立云中郡都是一手開門棋。趙固言對趙不利,是覺我出手太早。廉頗老將軍之策,兩相兼顧,既占陰山壓秦之頂,又退治所減秦敵意,正得初接強敵之奧妙也?!?br/> ?
“臣已明白!”趙固頓時恍然,“大軍駐陰山,治所駐岱海,進退自如也!”
?
“正是這般?!壁w雍笑道,“廉頗老將軍,你便兼領(lǐng)云中相,立即籌劃岱海筑城與設(shè)置官署、遷入民戶事宜,先讓云中郡響動起來。趙固與牛老將軍,征發(fā)胡人成軍,可是史無前例。兩年之中,定然要將此事辦妥?!?br/> ?
牛贊慨然拍案,“我王莫擔心,林胡東胡已經(jīng)臣服,胡人精壯入軍本是習俗,比我趙人入軍還踴躍!二十萬大軍,兩年后定然一支精兵也!”
?
趙固卻道:“廉頗老將軍兼領(lǐng)云中相,陰山大軍卻由何人統(tǒng)領(lǐng)?”
?
趙雍笑道:“此事我已應(yīng)對:樓緩出使歸來立即北上,職任云中相,廉頗老將軍還歸大軍進駐陰山。”
?
“我王此番北上,似有他圖?”趙固看趙王笑得神秘,不禁便是疑惑。
?
“只你等三人知曉便了?!壁w雍一臉肅然,“我要南下咸陽,探察秦國?!?br/> ?
“啊!”饒是三位皆膽略過人,也是一聲驚嘆,竟比方才乍聞設(shè)立云中郡還要驚訝。趙雍心知三人必要殷殷勸阻,便是斷然一擺手道:“我已有周詳謀劃,三位無須擔心,只做好自己事便了。”“不!我王不能涉險!”牛贊還是不管不顧地霍然站起,“秦為虎狼之國,我王縱然雄杰輕生,也當以趙國大局為重!”“老將軍之言大是!我王不能涉險!”趙固廉頗也是異口同聲。
?
趙雍哈哈大笑:“世間萬事,何事無險了?秦孝公當年不孤身赴險,能有變法強秦?秦人能為,我趙人何不能為?因噎廢食,便只有窩在火炕頭了,談何大業(yè)?”
?
“既然如此,老牛請做我王護衛(wèi)!”牛贊紅著臉嚷叫起來。
?
趙雍笑道:“老將軍笑談了。只怕過不料云中,秦人便早認出你這邊軍猛將了?!蹦樕咳灰怀?,“諸位無須多言。但看我陰山大戰(zhàn)匈奴,秦國非但不落井下石,且擬援手襄助,便知秦國之天下氣度也。不親自掂量一番秦國,趙雍永遠不會甘心?!?br/> ?
三位大臣不禁相顧默然了。這位趙王的英雄氣度與超人膽略,二十余年來已經(jīng)淋漓盡致的在趙國揮灑出來,別出心裁獨辟蹊徑敢為匪夷所思之舉,更是常常令這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軍們驚嘆不已。十九年隱忍不發(fā),悄然推行變法,公然自貶國格,其柔韌頑強雖越王勾踐亦未必能及;但發(fā)則匪夷所思:胡服騎射、大軍改制、林胡赴險、北海窮追、陰山血戰(zhàn),那一次不是驚心動魄?歷來君王不領(lǐng)軍,趙雍卻是每戰(zhàn)必帥,傷痕累累猶沖鋒陷陣,以致成為趙軍真正的天神軍魂,但有趙王領(lǐng)兵,趙軍便是殺氣彌天戰(zhàn)無不勝!凡此種種,趙雍之大智大勇已經(jīng)令趙國朝野由衷折服,而今趙王決意要南下秦國,也許便是趙國大出天下之天意使然,身為臣工,豈能執(zhí)意違拗?
?
次日清晨,雁門關(guān)飛出一支馬隊,在枯黃的草原風馳電掣般馳向云中方向進入長城,進入秦國上郡。三日后,這支馬隊從北地郡進入了關(guān)中,進入了咸陽。
?
這日,秦昭王正在與魏冄、白起商討趙國稱王后的應(yīng)對之策,長史王稽卻帶著關(guān)市匆匆進來稟報:尚商坊有一胡人馬商氣魄驚人,要以三千匹駿馬交換“官市”精鐵三百萬斤,請命定奪。尚商坊本是秦國在咸陽專設(shè)的山東六國商區(qū),“官市”卻是秦國府庫設(shè)在尚商坊的最大市易店面,專一收購秦國急需貨物,同時外賣秦國府庫的積壓器物。精鐵是兵器原料,秦國歷來嚴格禁止流出,駿馬卻是騎兵急需,秦國歷來大量購進。今日竟有人以駿馬易精鐵,且數(shù)量如此驚人,一時間秦昭王三人竟都愣怔了。
?
“怪哉!”丞相魏冄先驚訝了,“一個馬商要三百萬斤精鐵?何方胡人?”
?
“其人自稱:林胡馬商烏斯丹?!标P(guān)市小心翼翼地回答。
?
白起皺起了眉頭:“以秦國急需購進之物,換取秦國嚴禁流出之物,此事卻有些蹊蹺?!?br/> ?
“長史,”秦昭王一揮手,“將這個馬商請進宮來,毋得張揚便是。”
?
“臣明白?!蓖趸饝?yīng)一聲,便領(lǐng)著關(guān)市匆匆去了。
?
大半個時辰后,便聽東偏殿外廊傳來堅實清晰的腳步聲,白起的眼睛便是驟然一亮,接著便見王稽疾步走進低聲稟報,林胡馬商已在殿外廊下。秦昭王一點頭,王稽便轉(zhuǎn)身快步繞過了高大的黑色木屏走出殿口。片刻之間,那堅實清晰的腳步聲便砸了進來,王稽那急促細碎的腳步竟是絲毫不能掩蓋其夯石落地般的力度。秦昭王三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齊刷刷聚向高大的木屏,驟然之間竟都是一驚!
?
大屏后砸出了一個異乎尋常的胡人——雪白的一件翻毛皮短裘,緊身皮褲半截塞在高腰戰(zhàn)靴中,攔腰一條六寸多寬的赭色板帶上左嵌一幅小型銅機弩,右插一口皮鞘鑲珠的彎刀;頭戴一頂火紅色翻毛大皮帽,灰白的長發(fā)披在雙肩,粗糙黝黑的大臉膛上一副虬枝糾結(jié)的連鬢大胡須噴射得刺猬一般,高聳筆挺的鼻頭泛著油亮的紅色,深陷的雙目中竟是兩股幽藍的光芒。身材雖不甚高大,當?shù)钜涣?,卻是山岳般巍然無以撼動。
?
“林胡馬商烏斯丹,見過秦王?!瘪R商一揚左手,而后雙手一拱,便是一個地道胡禮。
?
秦昭王恍然笑了:“貴商遠來,請入座說話?!鞭D(zhuǎn)身高聲吩咐,“來人,三爵秦酒!”
?
烏斯丹哈哈大笑:“胡人好酒,三爵只滲得牙縫了!久聞秦酒凜冽,至少一壇過勁。”
?
“好個胡人英雄!”秦昭王少時也曾在燕國內(nèi)亂中與胡人雜處,熟知胡人酒風之烈,驟然間竟是倍感親切,拍案便道,“一壇百年風酒!”
?
肅立一側(cè)的王稽一揮手,兩名小內(nèi)侍便抬來了一張酒案:中間一只泥色陶壇,兩邊分別擺著打酒的長柄木勺與三只酒爵。秦昭王笑著一指酒案:“老秦酒一壇六斤,英雄分爵慢飲了?!睘跛沟び质枪笮?,卻沒有說話,只站起來走到酒案前提起已經(jīng)開封的酒壇便舉到了嘴邊,仰頭之間竟是長鯨飲川一般,不見喉頭咕咚之聲,更沒有滴酒灑出,只聞一陣細亮的吮吸聲息,片刻之間,烏斯丹便將酒壇咚地一聲墩在了案上,“果真好酒!”
?
這一下,非但秦昭王大為驚訝,便是粗豪過人的魏冄與天賦奇膽的白起也驚訝了。秦軍中不乏豪飲猛士,可要誰一口氣滴酒不灑地將一壇老秦烈酒飲干,只怕是比登天還難。當年白起做卒長,卒下孟賁烏獲兩名大力神一次可飲六壇老秦酒,可那是咕咚咚豪飲,酒水順著嘴角激濺出來連襯甲都滲得濕淋淋的,如何與這烏斯丹干凈利落的飲法相比?
?
“烏斯丹,真英雄豪士也!”秦昭王不禁便是拍案高聲贊嘆。
?
烏斯丹卻連連擺手,“飲得幾壇酒,算甚個英雄了?只你中原人不知胡人罷了,皮囊裝馬xx子,常在戰(zhàn)馬馳驅(qū)間大喝,日子久了,皮囊一沾嘴這獨腹便是空空山谷,大嘴巴便是吸風谷口,一氣吞吸,卻有何難?”
?
“如此說來,你可一次吸干一囊馬xx子?”秦昭王更是驚訝了。
?
“騎士皮囊,一囊八斤馬xx子,便是兩日軍食,不能一次吸干?!?br/> ?
魏冄臉色倏忽陰沉:“這位烏斯丹,你究是馬商?還是林胡將軍?”
?
烏斯丹笑道:“是馬商,也是將軍。我胡人沒有官商區(qū)分,出來做馬商,回去便是打仗將軍。丞相不知胡人風習么?”
?
“你如何知道我是丞相?”魏冄突然聲色俱厲。
?
烏斯丹哈哈大笑:“是老鷹就得在天上飛,是駿馬就得在草原跑,游蕩的牧人誰個不認得它們?你是丞相魏冄,他是上將軍白起,我胡人便不當知道么?”
?
“林胡已經(jīng)被趙國追殺到北海,日前又臣服趙國,要巨萬精鐵做甚?”魏冄撂過話題,一句直逼要害。
?
“狼群進入草原,牧人便要為羊群筑起結(jié)實的圍欄,為狼群打好鋒利的戰(zhàn)刀?!?br/> ?
秦昭王目光一閃:“如此說來,林胡還有復(fù)仇大志?”
?
“奪我草原,殺我族人,驅(qū)我于寒天凍土,若是中原英雄又當如何?”
?
秦昭王思忖間便道:“林胡要單獨復(fù)仇?抑或聯(lián)結(jié)匈奴一并復(fù)仇?”
?
“戰(zhàn)刀還沒有打造,獵人還沒有進入獵場,怎知道一起狩獵的朋友?”
?
秦昭王正色道:“將軍若是林胡單于特使,便請明言:若秦國與你成交,林胡便當如何?”
?
烏斯丹黝黑粗糙的臉膛脹得通紅,酒氣噴發(fā)之下似乎分外亢奮:“大邦若賣我三百萬精鐵,我林胡十萬勇士便要奪回兩海草原,猛攻趙國背后!秦國若能從南夾擊趙國,林胡與秦國,便分了趙國這只肥羊!”
?
“之后呢?”秦昭王微微一笑。
?
“秦國是天上老鷹,趙國是地上狐兔。林胡臣服秦國!”
?
“噢,家底兒終究是兜出來了?!鼻卣淹鹾呛切α?。
?
“大膽!”魏冄啪地拍案而起,“胡人匈奴,幾百年擄掠中原侵凌華夏,如今竟要借秦國之力卷土重來,狼子野心何其猖狂也!我今明告與你:趙國驅(qū)胡,華夏壯舉!秦國豈能落井下石?趙國與匈奴血戰(zhàn),便有我大秦十萬鐵騎在后!平得胡患,縱然趙國與秦國為敵,也是我華夏邦國之爭,秦趙自當堂堂正正決戰(zhàn)疆場!爾等外敵鼠輩若敢火中取栗,當心秦趙聯(lián)手,剝下你二十萬張狼皮!”魏冄本是粗豪凌厲秉性,這番話竟是霹靂閃電一般,震得大殿嗡嗡做響。
?
“真一只老鷹!”那烏斯丹卻是目光炯炯地翹起大拇指高聲贊嘆,“胡人雖與中原為敵,卻是敬重英雄朋友。丞相罵得好!”哈哈一笑,卻又對著秦昭王頗為神秘地壓低了聲音,“烏斯丹聽說了,趙國要設(shè)云中郡,可是欺負到秦國頭頂了,秦國當真不恨趙國?”
?
秦昭王臉上露著笑容,語氣卻是一板一眼:“林胡秘使烏斯丹謹記了:秦國趙國,同種同根,縱有爭端,自有大爭歸一之道。與你林胡,卻是無涉了?!?br/> ?
烏斯丹的目光倏忽收斂,良久默然,突然起身道:“秦國不忘同種同根,便是大義之邦。烏斯丹敬重秦國君臣!”說罷對著秦昭王便是深深一躬,挺直身板又是慨然拱手,“生意沒做成,烏斯丹告辭?!鞭D(zhuǎn)身便大步嗵嗵地砸了出去,驟然之間,洪鐘般的哈哈大笑便在宮殿峽谷中回蕩開來。
?
“白起,你以為這個烏斯丹如何?”秦昭王看著一直沒有說話的上將軍。
?
白起悠然一笑:“以臣忖度,此人絕非林胡馬商,亦非林胡秘使?!?br/> ?
“噢?卻是何人?”
?
“可能便是新近稱王的趙雍?!?br/> ?
“啊——!”秦昭王與魏冄不禁都是渾身一震。
?
“臣之叔父白山,當年曾幾次護送張儀丞相入趙,見過當年的太子趙雍,后來對我?guī)状握f起趙雍之異像。今日留心,依稀符合。”
?
“何不當面揭破?”魏冄急追一句。
?
白起笑了:“丞相不覺得,今日結(jié)局最好么?”
?
秦昭王恍然一跺腳道:“快說!追不追這個,趙雍!”
?
魏冄立即道:“白起說話,你一直思慮,當有成算!”
?
“非但不能追,還要隱秘保護趙雍出關(guān)?!卑灼鹫玖似饋恚坝汹w雍在,秦趙至少十年無大戰(zhàn)。臣正要回藍田大營,此事有臣安排便了?!?br/> ?
“趙雍?匪夷所思也!”秦昭王長長地喘息了一聲,倚在座案前兀自嘟噥,“不可思議!當真不可思議也!”
?
白起魏冄剛走,秦昭王便接到云中將軍密報:趙王喬裝胡地馬商,率一個百人騎士隊秘密進入秦國!秦昭王拿著泥封羽書,竟是半日沒有說話。
?
回到邯鄲,已是春暖冰開,趙雍竟是旬日閉門不出。
?
秦國之行,對趙雍觸動太大了。他拋開邦交使節(jié)的正道而以如此奇特的方式南下,從根本上說,便是要真正試探出秦國爭霸天下尤其是對抗趙國的手段界限,也就是說,秦國的擴張爭霸是否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具體而言,便是秦國究竟會不會借用諸胡與匈奴的力量夾擊趙國?畢竟,對于扛著天下八成胡患的趙國來說,對手如何對待利用這支力量,對趙國來說幾乎便是頭等重大的事了。往前說,當年在秦孝公變法之前的六國分秦時,趙國就曾經(jīng)利用與胡人的歷史淵源,將聯(lián)結(jié)西部戎狄作為夾擊秦國的重要手段。雖則分秦沒有成功,但這個路數(shù)秦人是清楚知道的。往近處說,秦惠王初期老世族要復(fù)辟舊制,也走得聯(lián)結(jié)西部戎狄而內(nèi)外夾擊這條路子。數(shù)百年來,戎狄諸胡匈奴等蠻夷部族禍患中原,秦趙兩國受害最深,與邊地游牧部族斡旋的手段也最多,利用邊族之經(jīng)驗也最為豐富,秦國若利用三胡匈奴之力牽制趙國,趙雍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陰山大戰(zhàn)匈奴,趙雍其所以要將戰(zhàn)場拉到秦軍駐守的云中長城外的陰山草原,便是要給秦國一個公然警告:你要利用匈奴胡人,趙國不怕!當時若秦軍趁機夾擊趙軍,趙雍心里反倒會塌實起來,即或陰山不能戰(zhàn)勝,也會重新思謀如何將匈奴禍水引向秦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想秦軍非但沒有偷襲夾擊,反而準備施以援手,趙軍勝利之后,秦軍的歡呼雀躍曾經(jīng)使趙軍將士何等感慨?
?
便是這一次,趙雍反倒是大為奇怪了,秦國這種史無前例的做法,圖謀究竟何在?是真正的視胡人邊患為華夏共同大患么?秦國當真有此等胸襟氣度?莫怪趙雍疑惑,在鐵血大爭的戰(zhàn)國之間,螳螂捕蟬,確實是沒有任何人放棄過任何一次做黃雀的機會。趙雍是果敢的,然則趙雍更是有深沉謀算的,秦國果真如此,趙國對這個對手便當另謀方略,走先輩的老路顯然不行??烧f到底,秦國究竟是否果真如此?
?
派出特使公然擺明了說事么?一是兩國二十年相安無事,此等敏感話題突兀提出,豈非自認要與對方為敵?便是硬著頭皮說開,若對方一席不痛不癢的官話,反倒是云山霧罩難以揣摩了。反復(fù)思忖,趙雍才有了這奇特的林胡馬商之行。更有幸的是,秦王還將他誤認林胡秘使,竟是實實在在地試探了一回。
?
然則,對趙雍觸動最甚者,與其說是秦國君臣的對趙根基,毋寧說是自己三個月在秦國的所見所聞。自從進入秦國,一種無處不在的浪潮便時時沖擊著他拍打著他,使他一刻也不能安寧。及至出得函谷關(guān)那日,他竟在關(guān)外一家酒肆痛飲了三壇老秦酒,暮色夕陽中對著函谷關(guān)虎狼般盡情呼嘯了一陣。
?
同為戰(zhàn)國,何獨天下竟有如此之邦?同為君王,趙雍終知天外有天了。
?
三個多月中,趙雍馬不停蹄地走遍了秦國。因了秦國與趙國接壤,在趙人心目中,秦國與趙國都是強悍的北方大邦,強又能強到哪里去呢?自上郡入北地郡,秦國邊塞關(guān)隘雖則整肅森嚴,然畢竟與趙國相差無幾,趙雍倒沒有多少新奇之感。然則一進關(guān)中,那無盡沃野的殷實富庶便使趙雍眼界大開心中大動。及至進入咸陽,僅是尚商坊那淌金流玉吞吐天下財富的大氣象便使他深深震撼了。平心而論,僅是咸陽一城的財富,兩個趙國也難以抵敵。從咸陽出來,趙雍便又生出了一個念頭:走遍秦國,徹底摸清這個龐然大物。
?
說巧不巧,在藍田塬下趙雍竟意外地撞上了策馬回營的上將軍白起。兩人由販馬說起,竟是分外投緣。白起請烏斯丹來年秋季前為他提供五千匹胡馬,烏斯丹慨然允諾,說是南下巴蜀買得一批絲綢之后便北上為他籌劃戰(zhàn)馬。白起大是高興,邀他進入藍田大營痛飲,還陪他里里外外看完了藍田大營,尤其是備細觀看了秦軍的各種大型攻防器械,笑說秦軍再有戰(zhàn)馬三萬匹,便可力掃陰山諸胡,林胡可要小心了。烏斯丹哈哈大笑,便說打不過便跑,林胡完不了,烏斯丹照樣給你戰(zhàn)馬!那一夜,兩人在白起幕府痛飲談兵,白起竟毫不隱晦的對烏斯丹將軍敘說了秦軍二十多年來拔城二十座以上的六次大戰(zhàn),尤其是奪取魏國河內(nèi)與楚國南郡的兩次大戰(zhàn)。烏斯丹聽得全神貫注,末了笑問一句,上將軍以為大戰(zhàn)根基何在?白起也只笑著一句,在國力,國無實力,雖能數(shù)勝而終敗也。烏斯丹借著酒意突兀追問一句,秦之實力,趙之幾何?白起竟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秦趙軍力可比,實力不可比也。烏斯丹便大為不服,趙國一敗林胡再敗匈奴,雖秦國不能,如何趙國實力不堪比秦了?
?
白起便掰著指頭數(shù)了起來:秦之關(guān)中隴西抵趙國腹地兩郡,秦之上郡北地兩郡抵趙國雁門、代郡,秦之商於抵趙國新設(shè)之云中郡;除此之外,秦國還有千里巴蜀、六百里南郡、三百里河內(nèi),趙國卻拿甚相抵了?烏斯丹還是不服,趙國北部有萬里草原,巴蜀荒山野嶺窮極山鄉(xiāng)如何能比?白起又是哈哈大笑,烏斯丹將軍,巴蜀之豐饒已直追關(guān)中,號為天府,你信也不信?不信!烏斯丹硬邦邦一句。好!白起酒氣醺醺地一拍案,烏斯丹將軍也不用山道跋涉,我派一只戰(zhàn)船,你只從彝陵溯江直上巴蜀如何?
?
便是這樣,趙雍竟輕快簡便地直接進入了巴蜀。且不說巴郡那峽谷大江的戰(zhàn)船打造、精鐵冶煉、絲綢藥材已令他大為震撼,當他站在都江堰邊,遙望村疇相連雞命狗吠炊煙裊裊熱氣騰騰的蜀中沃野平川時,關(guān)中沃野的景象竟在他眼前驀然閃現(xiàn)出來,幾乎整整一個時辰,他只愣怔地站著望著想著,竟沒有說一句話。那個李冰太神奇了,如何秦國偏偏便有此等匪夷所思之水工?
?
東出峽江,再踏南郡,他已經(jīng)對秦國由衷地生出了敬意。同時戰(zhàn)國爭地,那個大國都曾經(jīng)有過奪地幾百里的勝利,可能如此快速穩(wěn)定地將奪地化入一體法度,而立即形成本國有效實力者,誰個做到了?趙國得齊國濟西三百里平原,至今仍是地廣人稀,既留不住原來的齊國人,趙國人也不愿遷入,只能做平原君封地而已。魏國曾經(jīng)占領(lǐng)秦國河西之地五十余年,卻始終是治不化民地不養(yǎng)人,魏惠王時反倒成了魏國累贅。齊國滅了宋國,守了十年也沒捂熱,宋人離心離德,最終也成了不得不撒手的一塊火炭團。燕國滅了齊國六年,除了大掠財貨,最終還是兩手空空。楚國更是吞國吳越數(shù)千里,可硬是將吳越之地弄得反而不如春秋之吳越那般富庶強盛了。即便是韓國,也曾經(jīng)滅了鄭國,后來又搶占了上黨要塞,可吞地之后也是一年不如一年,都城新鄭遠不如鄭國子產(chǎn)時期繁華富庶,上黨山地的民眾更是窮得大量逃亡,連守軍給養(yǎng)都難以為繼了……
?
凡此種種,都讓趙雍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安席。
?
你不得不承認,秦國是一個全新的戰(zhàn)國——法令完備,朝野如臂使指;農(nóng)入秦便得耕耘之安,商家入秦便得財貨之利,百工入秦便得器用之富,精壯入軍便得戰(zhàn)功之賞,士子入秦便得盡才之用;如此之邦,士農(nóng)工商趨之若騖,如何不蒸蒸日上?天地間卻有何種力量能夠阻擋了?相比之下,趙國還遠遠不夠強大。要在戰(zhàn)國之世立足,趙國便要另辟蹊徑!
?
趙雍開始了果斷的行動。這是他歷來的秉性,謀不定不動,一旦謀定,便是無所畏懼地去實施,縱有千難萬險亦絕不回頭。這日暮色降臨之時,他便鉆入一輛四面垂簾的篷車,徑直來到肥義府邸。
?
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的肥義似乎并沒有感到驚訝,只將趙王迎進府邸便肅然就座,聽趙王侃侃說起了一冬一春的種種神奇游歷,直說了一個多時辰,趙雍方才撂出一句:“要與秦國比肩相抗,便要內(nèi)修法令,外拓六千里國土!”
?
“老臣愿聞我王細策,法令如何修?六千里如何去拓?”肥義心知趙王已有成算,便先問得一句。
?
“內(nèi)修法令,便是推行第二次變法,與秦國一般,廢黜封地,凝聚國力!”
?
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肥義嘴角一抽搐:“拓地呢?”
?
“北滅燕國,西滅中山,占據(jù)陰山漠北三千里!”趙雍斬釘截鐵。
?
“先走哪一步?”
?
“修法稍先?!壁w雍慨然拍案,“修法但入正道,便由你輔佐太子推行新法。我立即北上擴軍拓地。再有十年,趙國便可與秦國比肩而立,逐鹿中原,決戰(zhàn)高低!”
?
肥義卻是良久默然。趙雍大是疑惑,肥義,我之謀劃有錯么?肥義長噓一聲,驟然便是一聲哽咽撲地拜倒,老臣請罪!趙雍大驚,連忙便扶住了肥義,出事了?慢慢說,來,坐了,別急。肥義入了坐席,便感慨唏噓地向趙雍訴說了一個頗為蹊蹺的朝局變故,趙雍竟是聽得目瞪口呆。
?
原來,自從肥義任職左司過以來,糾察百官便成為職責所在。二十多年來,無論肥義兼領(lǐng)何職,對左司過職責都沒有絲毫懈怠。尤其是趙雍經(jīng)常在外巡邊作戰(zhàn),肥義便更是加倍留心國中動靜。趙國素來有兵變傳統(tǒng),便是肥義自己也曾經(jīng)參與,深知其中奧秘,所以早早就向各個權(quán)臣府邸通過各種方式安插了忠實眼線,隨時向他秘密稟報權(quán)臣之異常動靜。明知此等做法不甚妥當,肥義便給眼線們訂下了三條法紀:其一,除了他所指定的事項與軍政來往,不許窺探大臣寢室私密;其二,眼線一律為左司過府吏員,領(lǐng)官俸辦國事,但有謀私誣陷者立斬;其三,任何密報只許以他所指定的途徑交他本人,不得對任何人泄露!由于謹慎周密,近二十年來竟是沒有出任何紕漏,權(quán)臣間也未見異常,肥義便漸漸塌實了。
?
可正在肥義準備撤消此等人員時,卻突然從平城老將軍牛贊府邸傳來一份密報:牛贊書房出現(xiàn)秘密書簡,褒獎牛贊大義有節(jié),將為靖國功臣。三日后又來密報:前書為太子趙章秘密送來,已經(jīng)做特急羽書發(fā)往平城。不久,太子傅周袑府中也傳來密報:連續(xù)三月,周袑竟有十六次與太子在書房晤談到四更,內(nèi)容不詳,卻也絕非講書議政。便在肥義渾身都繃緊了時,太子府密報來了:太子趙章與至少五名邊將有秘密書簡往來,內(nèi)文不詳。偏此時肥義已經(jīng)是輔助太子坐鎮(zhèn)邯鄲處置國務(wù)的首要大臣,而趙王恰恰又正在窮追林胡的萬里征途,肥義便決意暫時不報趙王。此中根本原因,便是所有的邊軍將領(lǐng)都在征戰(zhàn)之中,而邯鄲守軍又恰恰由肥義兼領(lǐng);離開邊軍京軍,權(quán)臣封地的少量私兵要進入邯鄲,沒有君王特出令箭詔書,則肥義便可立即誅滅。當此情勢,縱然密謀是真,一年半載也不可能動手。
?
然則趙雍連續(xù)征戰(zhàn)兩年,回到邯鄲處置完急務(wù)便又立馬北上直下秦國,這件事便擱置在肥義密室三年之久。便在趙王此次回邯鄲次日,太子府又傳出密報:平城牛贊三將已經(jīng)回書太子,內(nèi)容不詳,太子頗是振奮。肥義接報,便以磋商國務(wù)為名,立即來到太子府查勘跡象。
?
太子趙章很是高興,說定了幾件事務(wù),便興致勃勃道:“敢問相國,父王可是又要北上?”
?
“老臣只是輔政,不是相國,太子慎言?!狈柿x的黑臉沒有絲毫笑意。
?
太子喟然一嘆:“父王糊涂也!以卿之大功,早該做相國了。偏他年年用兵,無暇理得國政,長此以往,卻如何是好?”
?
“太子若有謀國之心,便當向趙王明陳?!狈柿x神色肅然,“趙王洞察燭照,絕非昏庸之君,定有妥善處置。目下以太子為鎮(zhèn)國,便是將國政交付太子,無異于父子同王也?!?br/> ?
“父子同王?”太子揶揄地一笑,“趙章無非泥俑一個,任人擺置而已,相國當真不明就里?抑或敷衍于我?”
?
“老臣愚鈍,只知輔助太子處置國務(wù),從未揣摩他事?!狈柿x眼見太子心跡已明,多說便是越陷越深,便借故告辭了。
?
肥義本當立即晉見趙王告知此事,卻明知趙王閉門不出必在謀劃大事,又不便突兀托出亂趙王心神。按照慣例,趙王有大舉動之前必來找肥義商討,肥義便一直隱忍到今日。說完這一切,肥義末了道:“若非我王說還要北上拓地,老臣也許還要尋覓機會再說。事已至此,老臣斗膽一言:我王多年戎馬倥傯,無暇顧及國政,若有大圖,當先理國也?!?br/> ?
趙雍臉色陰沉得令人生畏,良久默然,竟是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咚地一拳砸在案上,便霍然起身大步砸了出去。肥義分明看見了趙雍眼中的熒熒淚光,不禁心中猛然一抖,以趙雍之剛烈,若不能審慎行事,趙國立即便是亂云驟起,弄得不好毀于一旦也未可知!心念及此,肥義一骨碌爬起來便趕了出去:“快!備車進宮!”
?
進得宮中,肥義也不求見,只釘子般肅然佇立在王宮書房廊下。他抱定一個主意:只要趙王發(fā)出兵符,他便要拼死阻擋!不管守侯幾多時辰,他都要牢牢釘在這里,絕不會離開半步。眼見書房窗酃的白布上映出趙雍沉重踱步的身影,時不時便停下來長吁一聲,肥義便不禁老淚縱橫了。沒有趙雍,趙國能有今日?便是趙雍這身膽氣,肥義也決意永遠效忠趙王,絕不許任何亂臣賊子謀逆,也絕不許趙國再生兵變!
?
漸漸地,天終于亮了。肥義聽見書房厚重的大門咣當開了,熟悉的腳步便咚咚砸了出來。趙雍一句話沒說,拉起肥義便進了書房。一個時辰后,內(nèi)侍總管匆匆走出書房秘密召來了國史令。直到中飯時辰,肥義與國史令才匆匆走出了王宮書房。
?
旬日之后,邯鄲王宮舉行隆重朝會。
?
朝會者,所有大臣都奉詔聚集之會議也。一年之中,大朝會也就三兩次,通常都是開春啟耕一次,歲末總事一次,其余則視情形而定,或大戰(zhàn)征伐或重大國政,總之是無大事不朝會。尋常時日的國務(wù),都由丞相與幾位重臣會商處置而稟報君王,或君王動議交由大臣辦理。戰(zhàn)國乃大爭之世,國政講求同心實效,否則不能凝聚國力而大爭于天下。其時君王、丞相、上將軍三根大柱支撐邦國,各自都有極大權(quán)力,遠非后世愈演愈烈的君王集權(quán),處置國務(wù)的方式也于后世的君王“每日臨朝決事”有極大差別??傊且赞k事實效為權(quán)力目標,而不是以鞏固王座及權(quán)臣各自地位為權(quán)力目標,端嚴正大的為政風氣是實實在在的時代精神,權(quán)術(shù)之風遠未成為彌漫權(quán)力場的魔障。朝會之日,不在都城的郡守縣令與邊軍大將都須得趕回,而但凡朝會,也必有大事議決,極少禮儀慶賀之類的虛會。此次朝會正在趙王離開邯鄲半年歸來之時,幾乎所有的大臣都想到了同一件事——趙國一定要南下中原與秦國一較高下了。
?
這天是戊申日,也就是趙武靈王即位第二十七年的五月初一。
?
邯鄲王宮不大,一百多張座案在正殿分成東西兩方,每方三大排,便顯得滿蕩蕩的了??垂僮⒁猓菚r的君臣關(guān)系雖則也是禮儀有格,但卻遠非后世那種越來越扭曲的主仆甚至主奴關(guān)系。大臣議事,任何時候都有坐席。所謂朝會,既不是密密麻麻站成幾排,也不是動輒便三拜九叩山呼萬歲,而是肅然就座率直言事,只怕比今日之高層會議還要鄭重其事。
?
“趙王上殿——!”隨著內(nèi)侍一聲長宣,堅實的腳步聲便咚咚回響著砸了進來,舉殿大臣眼前不禁一亮!趙雍今日竟是全副胡服戎裝,一領(lǐng)火紅短斗篷,一身棕色皮甲,一雙高腰戰(zhàn)靴,一頂牛皮頭盔上還插了一支大軍統(tǒng)帥獨有的紅色雉翎,右手持一口騎士戰(zhàn)刀,當真一個行將出征的大將軍。雖說趙國胡服,然則國君朝會也從來不會如此全副戎裝,大臣們不禁便是為之一振!
?
“參見趙王!”舉殿大臣一齊拱手,一聲整齊地朝會禮呼。
?
“諸位大臣,”趙雍須發(fā)灰白的黑臉分外凝重,也不在六級高階上那張寬大的王案前就座,只拄著那口騎士戰(zhàn)刀目光雪亮地掃視著大殿,“今日朝會,既非聚議北進征伐,亦非會商南下逐鹿,卻是要奠定國本根基。”兩句話一完,便是大手一揮,“御史宣詔。”
?
王座后側(cè)的御史大臣大步跨前幾步,站在了王階邊嘩啦展開一卷竹簡,渾厚的聲音便在殿中回蕩開來:“王命特詔:太子趙章,才具不堪理國,著即廢黜,從軍建功;王子趙何,才兼文武,品性端正,著即立為太子,三月后加冠稱王;本王退位,號主父,十年內(nèi)執(zhí)掌六軍大拓疆土,并裁決軍國要務(wù);上卿肥義,才具過人,忠正謀國,著即擢升開府相國,總領(lǐng)國政,襄助新趙王統(tǒng)國。趙王雍二十七年五月戊申日。詔畢——!”
?
大殿中靜得唯聞喘息之聲,大臣們連禮儀所在的奉詔呼應(yīng)也忘記了,人人驚愕,目光齊刷刷瞪著趙王,盡皆一副不可思議的神色!說到底,廢黜太子、另立儲君、國王退位、新任開府相國這幾件事都太大了,大到任何一件都足以震動朝野,況乎還有新太子三月后稱王、老國王自稱主父卻又掌軍決國這兩件匪夷所思的大變?更要緊的是,如此根本改變朝局權(quán)力的重大謀劃,朝臣們事先竟是一無所知,此等情勢只有一個可能,便是宮廷中樞必有突然事故發(fā)生!否則,以趙雍之雄豪明銳,斷無此等突兀決策。然則無論做何去想,一時間卻是誰也難想明白,懵懂之中,誰卻敢輕易開口?
?
趙雍也不說話,只拄著騎士戰(zhàn)刀肅殺凜冽地釘在王座之前。
?
“趙王,老臣有話要說!”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嗡嗡做響,卻是太子傅周袑顫巍巍站了起來,雪白的頭顱抖得蒼蒼白發(fā)都散亂在肩了。
?
“說?!壁w雍只一個字。
?
“趙王詔書,大是昏聵也!”老周袑當先一句斷語,接著便是感慨萬端唏噓不止,“太子當國,寬厚持重,百事勤勉。老臣日日在側(cè),唯見其誦書理政,無見其荒疏誤國也。我王縱然明銳神勇,亦當秉公持政,罰其罪有應(yīng)得。王座儲君,皆邦國公器,雖一國之王不能以私情唐突也!今我王突兀下詔廢黜太子,不明而罪,不教而誅,何堪服朝野之心矣……”一席話憤激難當,老周袑竟突然噴出一口鮮血,軟軟地撲倒在了座案上!
?
饒是如此,大殿中也沒有一絲動靜,大臣們依然目瞪口呆地盯著手拄戰(zhàn)刀凜冽肅殺的國王。趙雍只淡淡一句太醫(yī)救治,便驟然一聲大喝:“趙章出座!”太子趙章為主政儲君,座案獨設(shè)在王階左下,與大臣座區(qū)相隔六步,老周袑聲嘶力竭地呼號時,趙章已經(jīng)是冷汗如雨牙關(guān)緊咬,驟聞父王一聲大喝,竟情不自禁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木然走到了王階下的厚厚紅氈上。
?
“趙章,你與多名邊將密書頻繁,可有此事?”
?
“有。”倏忽之間,趙章竟是神色坦然。
?
“與周袑常徹夜密談,可是學問辯難?”
?
“不是?!?br/> ?
“可曾以相國之位利誘大臣?”
?
“……有?!壁w章突然一顫,終究還是穩(wěn)住心神答了一句。
?
“諸位大臣可曾聽見了?”趙雍冷冷一笑,語氣驟然凌厲,“身為儲君,繼位便是指日可待。當此情勢,不思同心謀國,叵測之心竟是匪夷所思!百年以來,趙國內(nèi)憂外患難以喘息,但有兵變,哪一次不是國亂民亂?說到底,趙雍將這王座看得鳥淡!但能使趙國大出天下逐鹿中原與強秦一決高下,誰入王座趙雍都服,連同諸位大臣在內(nèi),都是一樣!燕王噲都能禪讓子之,趙雍便做不得么?然則,秉國須得正大謀劃,陰謀而致亂,趙雍縱死不能同流!”便在話語落點之時,趙雍的騎士戰(zhàn)刀鏘然出鞘,隨著一道寒光閃亮,九寸厚的王案竟噗地掉了一角!趙雍收回戰(zhàn)刀,長長地喘息了一聲,“三個月后,趙雍便不是趙王了。何以如此?非是趙雍執(zhí)一己意氣邀天下之名,而是實實在在想將繁瑣國政交與明君正臣,趙雍只做一上將軍,征戰(zhàn)天下,為趙國大業(yè)犯難赴險,雖萬死不辭。趙章之行,無端生亂,非當機立斷不能根除后患!趙何雖則年少,然文武皆通,行事端正,早登王座,有爾等正直老臣輔佐,可免趙國再生變亂。這便是今日決斷由來。諸位也無須計議,但盡其職便了?!?br/> ?
大臣們雖然大大松了一口氣,卻還是沒有從這霹靂閃電般地變故中理出自己的頭緒來,依然還是愣怔懵懂著,誰能輕易站出來計議一番?聽得最后一句,便紛紛左顧右盼站起來準備散朝了。便在此時,突然一聲高喊:“趙王不公——!老臣有話!”眾臣驀然回首,竟是平城老將牛贊踉踉蹌蹌地從后排沖了出來。
?
“本王不聽!”趙雍大喝一聲,猛然轉(zhuǎn)身便大步咚咚地砸了出去。
?
此時趙武靈王的威權(quán)正是極盛之期,舉國奉若神明,更兼尋常時日趙雍也從未有過如此武斷之舉,大臣們震駭之下,只從處置親子其心必苦去體察,誰也不想在此時與趙王較真,此時見趙王憤然離去,便也紛紛出殿去了。空落落的大殿中,只有牛贊幾個邊將木呆呆地站著?!白撸』仄匠?!總有我等說話時候!”老牛贊一揮手,與幾員大將便匆匆去了。
?
出了大殿,煩躁憤懣的趙雍竟是覺得無處可去。尋常慣例:朝會之后便是書房,立即著手處置朝會議定的急務(wù)。今日件件大事,自然更當立即一一處置,不說別的,單廢太子趙章如何安置便是非他親自處置的第一要務(wù)。然則,此刻他卻一點兒沒有進書房的心情,竟提著騎士戰(zhàn)刀大步匆匆地走進了王宮深處的白楊林。五月的白楊林是整肅的,筆直挺拔的白色樹干托著簡潔肥厚的綠色葉子,便是一隊隊威武挺拔的士兵,嘩嘩迎風的樹葉拍打便是軍陣的獵獵戰(zhàn)旗。每每走進這雄峻參天的白楊林,趙雍眼前便會浮現(xiàn)出無邊大草原上的整肅軍陣,狂躁的心緒便會漸漸平靜下來,及至穿過大片白楊林來到波光粼粼的湖邊,他的思緒已經(jīng)飄飛得很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