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臉譜
一
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他素來最喜歡這一句臺詞。唱到情深處,勾了臉,舞著劍,斜斜地向著他的霸王送上最后的秋波。一曲作罷,臺下頓時響起一片雷鳴的掌聲。
他和師兄行了禮,下了臺。他殷勤地為師兄擦臉,師兄便笑著夸他,說他唱到那一句時,真算是演到了巔峰了,好似整個人真的成了戲中的虞姬一般。
他聽了,便笑一笑,落下手中的劍。
背過身,他悄然地說,師兄,我并不是在演戲阿……
二
戲園子落了幕,那些老看客們猶然沉浸在自我的情愫中,嘴里咿咿呀呀地哼唱著散場,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光線暗淡的場子里,只有幾個老媽子在掃著瓜子殼,偌大的舞臺只垂著幾束歪歪的燈光,顯得有些寂寞。
師兄早就換好了衣服,急著要離開。見他猶然還是虞姬的扮相,搖曳的衣裙,妖艷的臉譜,不由催促了幾句,
“怎么還不換掉?我?guī)湍愦驘崴茨槹?!?br/> 他搖了搖頭,忽然沒頭沒腦地問,“師兄,我們?nèi)胄袔啄炅???br/> 師兄一愣,“還真沒數(shù)過!”
他笑了笑,早就知道師兄會這么答。卻也沒告訴師兄答案,雖然他自己記得清清楚楚。他只說,“外頭下雪了阿,這個地方多少年沒下過雪了……上一次還是十年前了呢!我們第一次搭檔演出,外頭卻忽然下起雪來。雪越下越大,師傅嘆息著說真不吉利,我也緊張得差點要哭了?!?br/> 師兄聽了,也被牽連起一絲感懷,于是坐到他身邊,看著他妖嬈的側(cè)臉,“這我倒記得,你哭得厲害,勾好的臉譜都被你哭花了。師傅氣得要打你,我趕緊給攔下了。”
“原來師兄也記得阿……”他澀澀地扭過頭,繼續(xù)說,“那一次,我們第一次登臺,最后還是你幫著哭哭啼啼的我重新勾好了臉。還說演得好了,夜里帶著我偷偷溜出戲班子去吃夜排檔?!?br/> “當(dāng)然記得!”師兄哈哈笑了,“師傅還奇怪呢,你怎么忽然就不哭了?他老人家可不知道,你是被夜排檔勾引得破涕為笑的?。 ?br/> “才不是呢!”他聽了,卻莫名地生氣了,回過頭狠狠看著他,“師兄,我為誰哭又為誰笑,你是真不明白嗎?”
師兄愣了片刻,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兩人之間頓時冷了下來,就好似外頭越來越大的雪一般。倒是一只素手撩開了簾子走了進來,一張如花的女兒家的臉盈盈笑著,
“我在門口等半天了,敢情兒是師兄弟倆在聊天呢!”
師兄見了,立刻起了身,“師弟,別想太多了。那我先走一步!”說完,便跟著那女人離開了。
三
外頭的雪越來越大了,他沒帶傘,索性在戲園子里多留片刻。
桌上擺著他和師兄的物件,零零碎碎擺了滿桌,大都是扮相時的用具。
他瞧著那女人走時沒把門簾放好,斜斜地被夾在門框里,那一團子皺巴巴的布看著就像一張正在哭泣的臉。他笑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戲園子里哭,想起師兄幫他攔下師傅的責(zé)罵,想起師兄第一次為他勾臉。
一筆一劃,勾勒得無比認真。近乎哄孩子似地說著,要帶他去吃夜排檔。
于是,他便不再哭了。
小的時候,師傅讓他練習(xí)旦角的營生,他本是隱隱排斥的。
為何自己堂堂一個男兒,要勾了女人的臉譜站在臺上鶯鶯燕燕?他覺得無比委屈。
可是那一刻,當(dāng)師兄厚實的大手細心地為他勾勒著臉譜,虞姬的臉譜,他便認命了。
從那一刻起,這張妖艷的女兒家的臉譜就深深地鑲嵌在他的皮膚之下,植根在他的靈魂之中了。
在臺上,師兄是他的霸王,他是師兄忠貞不渝的虞姬。
他最愛吟唱那句‘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臉上是師兄為他勾的臉譜,他斜斜地向著他的霸王送上最后的秋波。
而下了臺,他依舊是師兄的虞姬??上慈チ藵M面的油彩,他卻再也沒有觸碰師兄的資格,不能,不可以,絕不可以用舞臺上那種令人銷魂的親昵。
他越發(fā)覺得痛苦。
冬天來了又去,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地下過一場雪了。
沒有下雪的冬天,卻詭異地更冷更冷。
他記得去年的冬天,他的手腳都被凍出了小小的凍瘡,這么不小心,免不了又被年邁的師傅罵了一通。幸而,又是師兄幫他擋下了。心疼他出了凍瘡的手,師兄又一次地幫他勾臉。
他心滿意足,半睜著眼看著師兄凝神的臉,卻忽然聽見他說,
“師弟,趕明兒引見個人給你瞧瞧,女的,特賢惠。師兄這次是中招了?。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