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北風擾人清夢，直到次日卯時方止。定權(quán)盥洗完畢，乘輿去康寧殿向皇帝問安。本已做好了立雪程門的打算，不想差人甫一通報，片刻便獲宣入殿。時辰尚早，皇帝想是聞報方起，正在披衣，見太子入內(nèi)，便揮手讓陳謹退下，也不起身，依塌而坐，示意定權(quán)上前，笑道：“昨夜生受太子了?！庇址愿蕾n座。
　　定權(quán)拿態(tài)坐下，方思想著當回復些什么，忽又聞皇帝問道：“因為給朕做這個壽，也難免叫你分了心，有許多事情原本也早該問問你了。”定權(quán)思及昨夜之事，不免惴惴，笑道：“陛下請下問?！被实蹮o語打量了他片刻，方開口道：“刑部那邊的案子，問得如何了？”定權(quán)一愣，方答：“臣前日已吩咐有司具案，即日便可了結(jié)?！被实邸班拧绷艘宦?，又問道：“是怎么個說法？”定權(quán)思忖片刻，答道：“以逆謀定罪，張犯夫婦及長子等五人擬斬，三人擬絞，余下五服外之親眷擬充官，家產(chǎn)籍沒。因其長女已適，小女已畏罪自裁，張家自家發(fā)埋，便不與追究?！币娀实埸c頭，拿捏了半晌，方又問道：“只是張犯幼子，雖系至親，年方志學，臣忖度或可減等擬為流刑，只是并不敢自專，還請陛下乙覽圣斷?！被实郯櫭嫉溃骸按耸码薏贿^一問，既交到了你手上，你自己酌情裁奪便可?！倍?quán)忙應(yīng)了一聲，又聞皇帝道：“昨日宴上我與你舅舅說過了，新年一過，便教他折返長州。逢恩雖然聰明，畢竟年紀還輕，朕怕他坐鎮(zhèn)不住。教你早早了結(jié)案子，之后常到戶部去行走行走，兵者國之大事，前方要用的車草錢糧，朕瞧不到的地方，你要處處代朕留心。百姓人家有句俗話，叫做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話說到此，望了他一眼，卻又轉(zhuǎn)口說道：“張案的事情，叫你自己裁奪，但是司法上有句話，可伸恩屈法，但慎網(wǎng)漏吞舟，這個道理，你可明白？”定權(quán)只覺背后汗下，忙應(yīng)道：“臣記下了。”皇帝點了點頭道：“朕要起身了，你先退下吧?！蓖碛俺龅?，只覺頭疼異常，回想昨夜半夜宿輾轉(zhuǎn)傷神，到底嘆了口氣，對陳謹?shù)溃骸澳憬腥巳髟捊o廣川郡王，生死福貴各有天命，教他不必為一子憂傷，也教王妃好生保養(yǎng)?！标愯饝?yīng)了一聲，方想起身傳旨，忽聞皇帝又咬牙說道：“教他早早滾回封國去，再做片時逗留，朕不饒他！”
　　待定權(quán)步行回到延祚宮時，天已微明，四五個宮監(jiān)正持帚掃去道路積雪。又有兩個小黃門，不過七八歲年紀，跟隨尊長當值，窮極無聊，便將掃落積雪團成雪獅子。定權(quán)看見時，已做好了幾個，伏在雪中，便不免駐足一觀，只見是一只大獅負著一只小獅，爪下又提攜著一只，雖出自孩童之手，倒也頗為生動可愛，忽想起方才皇帝說過的話，呆立半晌，才嘆了口氣。再抬頭看時，見幾個掃雪的內(nèi)侍早已退至路旁，兩個小黃門也噤若寒蟬，遂指著那雪獅勉強笑道：“近乎道矣?！狈接x去，見兩人面上神色仍舊驚恐，想是并未聽懂，忽覺心生不忍，又道：“是贊你團得好看?！?br/>　　此后數(shù)日并無大事，皇帝也絕口不再提定棠子夭之事，直到十一月底接到定棠已抵封地的奏報，定權(quán)派赴岳州的侍臣也回京繳旨之時，雪已融盡，時節(jié)也進入了小寒。定權(quán)屏退眾人，在延祚宮的書房聽此使臣匯報，又插口問道：“他家中現(xiàn)下還余幾人？”使臣辦差經(jīng)月，事事皆已成竹在胸，未假思索，便回答道：“許主簿家道小康，親眷尚存四人，養(yǎng)夫及繼母，姨表兄弟二人，其余家中尚有大小仆婦七八人。”定權(quán)點頭道：“你可將他們都安置好了？”使臣答：“臣受殿下嚴旨，不敢使上下一人是漏?！倍?quán)笑道：“許君清白門第，漏網(wǎng)不漏網(wǎng)的話便言重了，只是你此事辦得頗為得體。另有一事，本宮□□月在宗正寺查案期間，這位許主簿可有過什么言行舉動引人側(cè)目之處，你插在詹府內(nèi)的人有什么話要說？”使臣道：“主簿鎮(zhèn)日早到遲退，舉止相較過往并無異常?！倍?quán)略略點頭，卻又問道：“果真沒有？本宮的意思是，寧失于冗，勿失于疏?！笔钩妓枷肫?，道：“果真沒有?！倍?quán)道：“如此便好，你一路勞頓，先休息洗塵去罷?！笔钩济ΨQ不敢，方要退下，忽又想起一事，道：“臣聽了殿下方才的囑咐，倒是想樁小事。臣的屬下去查過詹府的入班記錄，八月中某日許主簿曾遲到一次，因此月俸被罰三分，擬杖二十，被少詹做主免除?！倍?quán)“哦”了一聲，想想又問：“可還記得是哪日？”使臣面露難色，道：“因是小事，臣并未細究，只是這位許主簿前一日才因風寒告了半日假，所以少詹雖然同他親切，也不好十分兜攬?！倍?quán)微微蹙眉道：“方告過假，便又貪眠失了衙喏？”使臣笑道：“想也不足為奇，本是因□□月間詹府內(nèi)人懶事疏，此等記錄也層出不窮……”忽覺失言，連忙閉口。定權(quán)倒也并不追究，一笑便放他而去。
　　許昌平再次拜見太子，又是一年將近冬至之時，禁中也早已喧騰一片，開始預備應(yīng)節(jié)物事。行近延祚宮時，見一行宮裝麗人手托新制成的錦衣玉帶，笑語盈盈穿閣過殿，思量著當是皇帝按例賞賜太子新衣，便退至一旁，又靜候了小半個時辰，才前往央人通報。此次太子卻并未為難，即刻命人引見，銜笑專候他入殿。許昌平自宗正寺一別，已三四月未曾面君，此刻禮畢起身，偷眼打量，只覺他神氣甚佳，卻不知何處稍異于常。略一思索，才查覺太子此日身上紫袍，當是新衣。那蜀地貢錦，寸縷寸金，華麗與清雅兼俱，舉手投足間，一抹帛光，已覺富貴咄咄逼人。
　　定權(quán)靜觀他片刻，也不忙讓座，笑問道：“許主簿一向少見。圣節(jié)前本宮王事纏身，無暇問顧，還請見諒。前些日子了結(jié)了逆案，倒是有了些少閑暇，想尋卿一敘，事有不巧，卻聞卿日前返鄉(xiāng)了，今日得見，不免要從俗問一聲，家下一切可安好？”許昌平微微一揖，以示恭謹，亦笑答：“勞殿下下顧，臣確實返鄉(xiāng)欲安排祭祖之事，只是不敢瞞殿下，此行卻不曾見到家內(nèi)人等。”定權(quán)微笑道：“過門不入，這又是何道理？”許昌平道：“內(nèi)中有些賤事，不足上辱尊聽?！鳖櫼娞用嫔仙袂?，心中所思更加坐實，便又笑道：“只是雖未見其人，但知其平安，亦不虛此一行?！倍?quán)點頭道：“是如卿言，再好不過?！睌y了他手腕，笑道：“久不見卿，如失明鏡，心內(nèi)積存了幾件事，今日還要細細請教?！币幻嬉肓藘?nèi)室，又親自閉門，這才教他坐定，閑問了他幾句岳州的人情風儀，許昌平也一一答復了。
　　片刻后東宮的內(nèi)侍總管周午親自奉茶入內(nèi)，定權(quán)命他放下茶盞，親手捧了一盞茶置于許昌平面前，見他欲起身答謝，伸手壓在他肩上相阻，笑道：“不必如此多禮，豈不聞事君數(shù)則辱，朋友數(shù)則疏。于公于私，焉得好處？主簿安座，孤適才話還未說完。”許昌平見他作態(tài)，便稱了句謝恩，不再堅持。又聞定權(quán)問道：“主簿家下和京師相隔并不甚遠，一往一回約需多少功夫？”他仍不過在繼續(xù)方才的閑談，許昌平略想了想，答道：“乘車約四日可往復，策馬約三日即可?！倍?quán)點頭笑道：“如此說來，若是快馬加鞭，半晝一夜足矣。日固近，長安亦不遠，兩下往來，不致起秋風之嘆，當真便利得緊?！痹S昌平本欲去端茶，聽聞此語，手腕忽然微微一抖，連忙收回，究竟難查他無心有心，半日方頷首答道：“誠如殿下所言?！?br/>　　定權(quán)啜了口茶，又閑閑笑問：“主簿方才說此番是預備家祀，本宮也依稀記得主簿曾經(jīng)提過令尊已駕鶴西游。卻未曾細問享祀何年，仙山何地？主簿為官清直，置備牛酒若有難處，不妨與孤直言。主簿與孤有半兄之份，孤敢不傾情相助？”他終于肯切近正題，許昌平初時心內(nèi)雖有疑惑，也只以為他挾匿自家親眷，不過為求不貳之心。此刻聽了這話，方如雷貫頂，身后冷汗涔涔而落，亦不知他所知多寡，左右權(quán)衡半晌，方凝神謝道：“殿下厚意，臣感動莫名，只是此事與禮大乖，臣當以死辭?！倍?quán)望他良久，忽然莞爾，道：“主簿勿怪，孤說出這話，不過為一室之內(nèi)，不傳三耳。”站起慢慢踱至他身邊，又以手指天地，道：“雖君臣父子之親，五倫之間，不宣三口?！币娫S昌平良久仍是沉默不語，又冷笑道：“主簿可知，陛下日前有旨，將軍不過一月便要離京了？主簿若能為孤破惑，孤心想，也不必再為些許陳年舊事去亂將軍之心。不知主簿高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