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巳時末離開顧孺人的閣子,顧孺人并未起身相送。夕香引一干宮人前后侍奉,直至太子輿乘遠(yuǎn)去。折回閣中,想查看顧孺人有未睡熟,打開帳幔,卻見滿眼鬢亂釵橫,脂漫粉融,伊人的素手正在結(jié)系抹胸的帶子,潔白的脖頸上香汗未消,曖昧的紅色印痕延續(xù)其上,直至被抹胸遮掩。她微感尷尬,正不知是當(dāng)持手相援還是就此退避,卻聞阿寶平靜說道:“夕香,我覺得口渴,煩你取水給我。”
她起坐披上中衣,意態(tài)嬌柔,幾乎連端起杯子的力氣都沒有,于是夕香捧水奉至她嘴邊,她俯就在她手中,欹枕喝盡一盞溫水,雙顴上浮泛的潮紅才漸漸退去。拭去杯沿沾染的口脂,她抬起頭來,微笑著問道:“你一直看著我做什么?”夕香從微怔中回過神來,答道:“我是看娘子比從前……好看了許多?!庇謫柕溃骸澳镒舆€要水么?”
阿寶頷首,卻輕輕抓著她持盞的手腕不放,隔了片刻才問道:“你想去睡了么?”夕香搖頭道:“娘子不睡,我怎能睡?”阿寶歉疚一笑,道:“是我拖累了你了?!币娝坪跏羌庇诮忉專肿柚顾溃骸爸皇且呀?jīng)這么晚了,不妨再拖累你片刻,你能夠留下陪我說說話嗎?”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要求,夕香不由疑惑,答應(yīng)道:“是?!卑毿Φ溃骸澳敲凑堊?。”她一向待人溫和有禮,是以夕香并未堅辭,她捧水與阿寶喝時本已半坐床邊,此刻與她對面坐定后問道:“娘子?”阿寶仔細(xì)看了她片刻,開口道:“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大我四歲,今年已經(jīng)廿四了。我有心叫你聲姊姊,只是想著你又需做出惶恐樣子,又要起身辭謝,我又要費(fèi)口舌和你辯論,還是罷了?!毕ο悴恢嗽捄我猓之?dāng)答些什么,只得垂頭道:“奴婢不敢?!卑毜溃骸澳慵倚贞?,這我知道。只是從沒有問過,你家里還有些什么人?”她突然問及此事,引夕香再度想起家人,難免傷感,回答道:“家中還有爺娘和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卑殕柕溃骸澳汶x開這許久,不掛念他們么?”夕香沉默片刻,忽然雙淚垂落,因阿寶仍未放手,不便擦拭,許久才點了點頭。阿寶并不勸慰,只是靜待她止住眼淚,才接著說道:“自我入宮后,除了先頭的蔻珠,只有和你朝夕是在一處,已近六載。人生能得幾個六載,你我的因緣可算深重。只是我素?zé)o恩德于你,卻多承你照料。記得那年冬天,其實并沒有現(xiàn)在冷,只是內(nèi)庫遲遲不送炭到此處,你在懷中為我暖足,這份情誼,我當(dāng)時雖不說,心上卻從未忘記過。”她于此刻提及此事,夕香只道是她近日突獲盛寵,欲有謝賞自己之意,連忙開口辭道:“娘子說哪里話,奴婢不過是盡本分而已?!卑毬月該u頭,笑道:“你聽我說完。其實我舍不得你,不瞞你說,這些年來,若說我心中一直還有個倚靠的人,也只是你。我已經(jīng)帶累了你這么多年,并不忍心再帶累你下去——你跟著我,不會有好下場?!?br/> 她右頰上的花鈿已經(jīng)失落,烏黑的鬢發(fā)仍然蒸騰著濕氣,卻用如此平淡的語氣說出這不詳之語來,夕香只覺此情此景無比詭異,張口結(jié)舌無語對答。阿寶笑道:“你隨我最久,我想其實你也應(yīng)當(dāng)瞧出來了,是不是?”夕香與她相守數(shù)載,也早察覺前后事態(tài)難以常理思量,想起當(dāng)年周午調(diào)自己來她身邊的初衷,雖不知內(nèi)里情態(tài)究竟如何,面孔卻也漸至煞白,半晌才搖首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奴婢年來十分……十分思念家人。娘子可否開恩,求求殿下,放我出宮?”阿寶松開她的手,回絕道:“此事我提不得。當(dāng)然你也自可以去尋找周總管,將我今夜的話告訴他,只是我想也無甚用處,便是傳到了殿下耳中,這也不過是深宮怨婦的幾句牢騷罷了?!彼上?,不顧夕香跪倒床前,淚流滿面,翻身向內(nèi)睡去,低聲道:“夕香姊姊,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天氣陰潮,你的房中又無炭火,夜間留心加衣,這時節(jié)受了涼,怕是要弄出大病來的?!?br/> 隔著簾幕,她聽見夕香的哭聲越來越低,直至靜默。她聽見她衣裙悉索的聲音,似乎是在向自己施禮,然后輕輕退出。她想起多年前,夕香剛剛來到自己身邊,理直氣壯地喊自己“姑娘”,前后忙碌著幫自己料理頰上的傷口,那傷口后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大約全是她的功勞。她是奉命來監(jiān)視自己的,卻總是睡得比自己早得多,是一副全然沒有心事的樣子。
十月朔,三年一度的京察在中書省和吏部的主持下,漸近收尾。趙王府的總管長和以及屬下依舊如前四處走動搜羅,例行將升、降、黜、轉(zhuǎn)的官員名單一一整理完全,以備趙王詢問。
說起此次京察,最引人矚目之事自然是中書令何道然致仕,長和最先報告趙王的,自然也是此事。天色向晚,趙王定楷正在書齋里用火箸撥著炭盆里埋的栗子,不時有劈劈破破的爆裂聲,滿室皆是帶著炭氣的甜香氣味。見他攜帶著一份邸報過來,放下手中的事業(yè),接過隨意翻了翻,笑道:“年年皆說要致仕,只怕這次是當(dāng)真了?!遍L和取過箸子,蹲下身將幾顆已經(jīng)炸開的栗子一一替他撿到盆沿上,道:“何道然已經(jīng)七十有二了,素來身體又不算健旺,到后來連上朝都成了樁苦差事。況且他在任期間,政績不曾筑過半分,御史臺的彈章,給他家砌兩面南墻都夠用了。年年求去,只怕皆是發(fā)自肺腑,只是陛下不允。他從前抱怨,皆是私下里,到了去年起,索性便在大庭廣眾下了,說日夜掛念著自己在江南的林苑,自建成后一天都不曾入住,此生最怕的就是一旦斃命任上?!闭f完又呵呵笑道:“只可惜滿朝上下也沒個厚道人,當(dāng)初聽他說了這話,皆當(dāng)面笑贊他有武侯遺風(fēng)。如今又說,雖未做到死而后已,卻也做到一半兒了?!倍虪C剝了一顆他揀出的栗子,一面吃一面笑道:“何相有苦衷,陛下未必沒有。滿朝論資歷數(shù)他最老,論性情要數(shù)他最和善,難得得是不親陛下、不親東朝、不親邊將也不親封建,偏又面皮夠厚。這樣一尊活菩薩,閉著眼任事不管,只管替陛下占住了這把交椅,這些年來省去陛下多少精神?”長和道:“陛下只要尸位素餐,只可惜這位菩薩不識趣得很,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中了風(fēng)。依殿下所見,陛下若要再提舉,花會落誰之家?”定楷將邸報遞還給他,仍舊自己持箸,將幾顆栗子在地上成幾排,首排三而次排六,方道:“何道然這幾年坐在宰相的位置上,生生將相位坐成了虛設(shè)。陛下好容易得以避開省里,種種庶務(wù)得以徑向六部號令,只怕一時不想再自尋麻煩了。”又問道:“你知道東朝可曾向陛下薦過什么人選?”長和答道:“還不曾聽說。”定楷點頭道:“這是和東朝相關(guān)大事,三省中有張陸正與他固然是好,再出李栢舟卻也是禍?zhǔn)?,他不能不?jǐn)慎?!卑氩[著眼睛,盯著那栗子看了半晌,忽然自顧自撲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