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愛恨讓人銘記。
但最讓人難以釋懷的,便是死亡。
紫苑的尸身由衙門處置,找也找不回來了。
肖墨生說完那幾句話,便一直沉默著不肯再多說一句。
肖玉瓚眼睜睜看他崩潰落淚,又眼睜睜看著他捏緊鈴鐺倒下,打擊來得太大,肖墨生沒緩得上來,整個人眼前一黑,便再也聽不見耳邊的聲音了。
他倒下前,覺得這樣也好,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什么都不去想,也好。
王博衍沒想到這件事對肖墨生會有這么大的沖擊,大夫來看過,說只是氣血上涌,一時收到的刺激太大,下了兩針后,肖墨生便有了反應。
不過他自己不肯睜眼,聽大夫跟肖玉瓚他們說話,開了幾味安神的藥,背上厚重的藥箱走遠了。
承安送大夫出去,小椒忙著去小廚房熬藥,屋子里沒有別的下人敢進來,就只剩王博衍和肖玉瓚。
“墨生?!毙び癍懞傲怂宦暎氖衷诖策呑?。
肖墨生別過臉,依舊沒有睜開眼睛。
她其實有很多的話想說,關于陳百夢,也關于紫苑,但現(xiàn)在的肖墨生顯然什么都聽不進去,他只是想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自己呆一會兒,肖玉瓚是知道的。
她是怕肖墨生想不開,所以不管他現(xiàn)在心里多抗拒,多不想聽見這些話,肖玉瓚都必須要說,只要他聽了,只要他想不過去的時候還能記起自己的這番話,那么他就一定能挺過來。
“之前博衍同我說了很多,關于紫苑姑娘為什么要自殺的推測,如今看來,我們的推測是沒錯的,她是因為先看到了你,才選擇了自殺。”肖玉瓚的聲音有些發(fā)抖,她怕刺激了肖墨生,所以一直緊緊拽著肖墨生的手,不知道究竟是要傳遞給肖墨生一些力量,還是想從肖墨生這里得到勇氣,“今日你也聽到的,紫苑姑娘剛到醉風樓的時候,是想過要輕生,那又是什么,能讓她放下輕生的念頭呢?是賣了她還要否認她存在的家人么?我覺得不是的,可能紫苑放不下的,是你吧。。不管那些人用了什么樣的手段讓紫苑相信,我覺得,紫苑姑娘一定是擔心你的安危,才最終妥協(xié),留了下來。”
肖墨生的手收緊了一點,他把腮幫子咬得很緊,看上去特別的隱忍難受。
“她可能是不希望你看見她的樣子,不希望你不惜一切的去救她,因為她知道。。醉風樓很危險,你若是跟一個煙花女子糾葛太深,只會害了你,那天科考的時候。。我看見她了,她就站在很遠的地方,望著咱們的方向,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現(xiàn)在想來,她應該是來看你的,或者說,她每一年都會站在那個地方,期盼看見自己想要看見的人,而那天。。她看見了?!毙び癍懮钗豢跉猓鹧酆熆戳司妥趯γ娴首由系耐醪┭芤谎?,見王博衍對她微微點頭,肖玉瓚才轉(zhuǎn)臉看向肖墨生的側(cè)顏,接著道,“她相信你一定會中榜,所以把自己安心的交給你,以死者與官員的身份,而不是以青樓女子與新任考生的身份,她盼著你好,墨生,紫苑是個好姑娘,她是盼著你好好的?!?br/>
她可能沒想到會在街上遇見肖墨生,那只探出紗簾的手,是她難以掩埋的思念,最終克制收回,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眷戀,迫使她必須保護肖墨生。
她沒有刻意準備什么,這枚鈴鐺或許是紫苑心里最干凈的東西了,所以她取了下來,將心里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枚不會出聲的鈴鐺,遞到了肖墨生的手上。
若她還活著,肖墨生一定會有一天知道她是誰,她不能保證自己在離他那么近的地方,還能夠像從前一樣波瀾不驚。
不能保證如果肖墨生說要帶她走,會不會動搖。
更不能保證在那些人面前,肖墨生有自保的能力。
她只是知道,醉風樓身后有一座大山,她不能讓肖墨生冒險。
可如果她死了,在眾目睽睽下死了,那么肖墨生一定不會對這件事情坐視不理,他有那么優(yōu)秀的姐姐,她還記得那時候,肖墨生告訴過她,他姐姐是有名的剿匪三杰之首,是女俠,是金平城的守護者,而今,他身邊還有王參將,有許許多多厲害的人,而她只是一個渺小的青樓女子,稍微沾上,便是他璀璨光明人生里,永遠抹不去的污點。
她不想做那個污點,她想成為肖墨生人生路上的一塊基磚。
和那些厲害的人一起,翻過那座她永遠也只能仰望的大山,救下更多像她這樣不幸可憐的姑娘,然后。。在朝堂之上,發(fā)光發(fā)熱吧。
哪怕她只是一個小小的火星,小到都不足以點燃那根導火索線,但欣然赴死,也算是這十幾年的悲慘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自己為自己的生死,做下了選擇。
她希望自己永遠活在肖墨生的心里,以那個干凈單純,含羞帶澀的模樣,百花集市照得她臉頰微紅,眼中有光,他們都笑著,是最好的模樣。
永遠不要玷污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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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安靜下來多久了,肖墨生不知道,肖玉瓚說完這些話之后,便和王博衍一塊兒出去了,桌上有熱茶,門也被關上了。
他反反復復的想,也只能想起那日的輕紗曼妙,旖旎風光,朦朧身影姣好,以及那只探出半截的手,散發(fā)出悠然清香。
錯過比從未遇見更痛,他無法排解這樣的遺憾,也沒辦法原諒自己曾經(jīng)那樣齷蹉的想過她給自己鈴鐺的目的,更無法釋懷自己只差一點就能與她相見。
這樣的情緒在胸腔里反復發(fā)酵,可他只能握著這枚鈴鐺,無能為力。
死去的人不能復活,活著的人呢?
他沒有答案。
他一直想要證明陳百夢是真的存在過,不是他夢中的人,如今徹底得到了證明,冰冷的尸體,坊間的談資,是她存在過又消失的證明,他又后悔了。
當晚,肖墨生獨自出了府。
他換上了一身純黑的衣裳,把那枚鈴鐺用黑線穿好,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藏進了衣領里。
街上還是一樣的繁華,每個人都笑著,三三兩兩好友相聚,有道別說下次再聚的,也有剛見面互相問好的,人生中的過客也好,密友也罷,活生生的人充斥著整個街道。
肖墨生只是漫無目的的閑散游蕩,他其實并不知道醉風樓的位置,只是走得太久了,看見璀璨絢麗的高樓,便停下腳步望過去,醉風樓依舊人來人往,紙醉金迷,沒有了紫苑,依舊有其他的漂亮姑娘,她們穿得姹紫嫣紅,迎來送往,高樓窗戶邊揮舞著彩綢,她們的懷里,是溫柔夢鄉(xiāng)。
肖墨生站著看了很久,久到里面的老鴇專門跑到他面前來上下審視他,用一種露骨又挑逗的音調(diào)同他說話:“小哥兒是頭一回來吧?瞧上哪個姑娘了?這般看著有什么用,來來來,到里面去,喜歡哪個跟我說就是了,害羞什么,男人嘛~”
說著就抬手來拉肖墨生,高聲喊著就要往醉風樓里面去。
走到門口的時候,肖墨生突然站定,輕輕推開了老鴇的手,他半垂眼簾,看上去非常的萎靡和茫然:“不了?!?br/>
老鴇還笑著:“要的,要的,頭一回難免緊張我曉得的,我給你安排個廂房,慢慢兒就好了?!?br/>
后面還說了什么肖墨生沒聽,他轉(zhuǎn)身大步走開,最后變成奔跑,在帝上京的街頭,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何方。
直到自己跑不動了,再也跑不動了,才靠著巷道墻邊,躲開燈火璀璨,環(huán)保自己蜷縮在陰暗的角落里。
他原本是要去的。
去歸還鈴鐺。
頭很疼,心肺也很疼,像是要一起全部炸開一樣。
他沒辦法不去責怪怨恨自己,也沒有辦法思考太多的問題,肖玉瓚說這些并不是他的錯,他應該要振作起來,連帶著紫苑姑娘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不要讓她的死變得毫無意義。
道理他都明白,但是現(xiàn)在他沒有辦法跟自己講道理,也沒有辦法跟自己妥協(xié)下來,他只是想要發(fā)泄,逃避,想要肆意的宣泄自己的痛苦,而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只有喝酒。
肖墨生在這里蹲了很久,站起來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醉風樓。
不過他并不是要去醉風樓,而是在醉風樓樓上的包廂里坐了下來。
窗戶打開,能看見醉風樓更廣闊全面的情景。
那個老鴇還在熱情的攬客,她姿色不錯,只是上了些年紀,可看上去依舊風韻極了,不少人被她拉上便沒能掙脫,一旦進了門,立刻就會涌上來好幾個漂亮的姑娘圍住那男子,具體說了什么肖墨生沒聽見,或者說他根本不想聽見。
店小二給肖墨生上了五瓶酒,見他目光憂郁的望著對面,一副過來人的樣子,開口攀談:“公子一個人喝那么多的酒,是不是遇上什么傷心事了?這借酒澆愁愁更愁,公子這般苦惱,還不如把心里苦楚說一說,興許便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