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車駕儀仗在五萬大軍護衛(wèi)下一進入關(guān)中,甘茂立即開始了秘密籌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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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旋宮廷,甘茂自覺比運籌戰(zhàn)場得心應(yīng)手。他很清楚,在白起迎接新君返回之前,秦王儀仗既不能耽延在外,也沒有必要火速回咸陽。因為,只要秦王大軍一日在途,咸陽就一日無事,但入咸陽,秦王暴死的真相就有可能隨時泄漏,危險就可能隨時發(fā)生,必須有備無患,方能進入咸陽。做了如是想,甘茂便率大軍緩緩西進,秦王車駕行止如常,沿途郡縣守令的覲見禮儀也照常,各種詔令照樣發(fā)出,一切都沒有絲毫的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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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路過藍田大營,正是日暮時分,甘茂命大軍拱衛(wèi)著王帳在藍田塬下駐扎,自己卻只帶著中軍司馬王龁與十名護衛(wèi)騎士,飛馬來到藍田大營。一經(jīng)通報,藍田將軍羋戎立即迎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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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藍田將軍是秦軍中的一個特殊職位:既是將軍,卻不歸屬上將軍的作戰(zhàn)序列,而是國尉府管轄下的武職文官,職爵雖然較低,只是相當于中大夫一級的中級將領(lǐng),實權(quán)與地位卻極為重要。這是商鞅創(chuàng)立新軍時立下的法度,原因在于:藍田大營是秦國新軍的永久性駐軍要塞,經(jīng)常駐軍五萬以上,最多時甚至達到十萬以上;也就是說,秦國除了邊境關(guān)隘的守軍,精銳的主力大軍十之八九都在藍田大營;若藍田將軍成為統(tǒng)兵將領(lǐng),事實上便成了經(jīng)常性手握重兵的大將,這與新法的掌兵體制便是不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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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軍法的大脈絡(luò)是:國尉府治軍政后勤并管轄邊境要塞的防守,但卻沒有調(diào)動大軍的權(quán)力;上將軍統(tǒng)兵出征,但調(diào)動大軍卻必須憑國君頒賜的兵符,無兵符不得統(tǒng)軍出征;如此一來,國尉府——上將軍府——國君三方面,就大體形成了全部軍權(quán)的制約平衡。大軍無戰(zhàn),長駐兵營,藍田將軍就只有管理修繕營地、供應(yīng)軍糧輜重、監(jiān)督軍事訓(xùn)練等處置軍中政務(wù)的權(quán)力,而不能調(diào)動一兵一卒!雖則如此,一旦國中大政起了爭端,這藍田將軍的重要性便立刻凸顯出來,成為制約大軍行止的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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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要做的,便是將這個關(guān)鍵人物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確保大軍不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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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中軍大帳,甘茂便命羋戎屏退左右,命王龁守在帳外,自己與羋戎整整密談了半個時辰方才出帳。次日清晨,藍田將軍羋戎便率領(lǐng)五千精銳鐵騎,沿著南山北麓向西秘密開去了。與此同時,甘茂也將五萬大軍歸制藍田大營,護衛(wèi)秦王車駕的便只剩下了八千王室禁軍。這也是秦國法統(tǒng):班師入國,大軍歸制藍田大營,不得進入咸陽,無論是國君還是大將統(tǒng)兵,一律如此!這樣一來,秦王車駕的行程便快捷了一些,半日行軍便到了櫟陽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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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大帳剛剛在渭水北岸扎定,中軍司馬王龁便飛馬進了櫟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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櫟陽是秦獻公東遷抗魏的都城,也是秦孝公與商鞅變法的發(fā)端地,都城西遷咸陽后,櫟陽便被秦人呼為“東都”,在秦人心目中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但凡國君東巡西歸,只要從櫟陽經(jīng)過,只要沒有緊急軍情,總是要進入櫟陽巡視一番,雖說不是法度,卻也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在秦國的地方大員中,“三都三令”最為顯赫:一是新都咸陽令,二是西都雍城令,三便是東都櫟陽令。遴選任職,這“三都三令”大都是王室族系的大臣出任,且爵位都稍高于其他郡守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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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這個櫟陽令,卻是個極為特殊的人物——羋王妃的同母異父弟魏冄。羋王妃本是楚國王族的遠支旁脈,第一次六國合縱失敗后,便被賜以公主名號,被當時剛剛即位的楚懷王指嫁給了秦惠王,以為兩國和好之紐帶。羋王妃多情慧心,深得秦惠王喜愛。雖然楚國后來與秦國多次交惡,羋王妃都沒有在宮中失寵,反而將兩個能干的弟弟都引薦給了秦惠王,扎扎實實地從小吏做起,竟是決意在秦國扎根了。這兩個弟弟,一個是這個魏冄,另一個便是藍田將軍羋戎。魏冄文武皆通,沉穩(wěn)有才略,由東部小縣少梁的縣吏做起,督耕極是扎實,三年后便接任那個歌功頌德的屠岸忠做了少梁縣令;又三年,竟將少梁縣變成了富民一等縣。張儀與樗里疾聯(lián)名舉薦,秦惠王便擢升魏冄做了櫟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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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要秦王接見這個櫟陽令,也是他有心布置的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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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甘茂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魏冄,心中確實拿捏不準對他說到何種程度?藍田將軍羋戎是羋王妃的同父異母弟,在禮法血統(tǒng)上要更近一層,加之羋戎軍旅行伍出身,性格坦直,與國中大臣又素無瓜葛,甘茂一開頭他便立即慷慨激昂地明誓。當甘茂拿出兵符,調(diào)定五千鐵騎請羋戎率領(lǐng)時,羋戎沒有絲毫的猶豫便答應(yīng)了。人皆如羋戎,事情自然好辦。然則,魏冄卻是大大不同羋戎。據(jù)甘茂所知,魏冄非但與國中大臣多有交往,且與現(xiàn)職左庶長的王子嬴壯也頗有往來,當此微妙之時,他的真面目尚不清晰,遑論挺身而出?看清魏冄,說服魏冄,甘茂還真不敢說有幾多成算。畢竟,權(quán)力場角逐,重的是權(quán)力得失,血緣親情并非萬無一失的紐帶。這個魏冄已經(jīng)在秦國做到了櫟陽令的位置,安知他沒有自己的朋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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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上將軍:”中軍司馬王龁匆匆走了進來:“櫟陽令奉詔起行,隨后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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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起行?帶護衛(wèi)多少?”甘茂立即跟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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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軺車一乘,獨自起行,無帶護衛(wèi)?!?br/> ?
甘茂眼睛一亮:“好!你守在王帳外,不要讓任何人進來?!?br/> ?
“嗨!”王龁應(yīng)命,便大步出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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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車駕駐扎,尋??偸侨龑幼o衛(wèi):禁軍營帳最外圍,隨行兵車圈起的轅門與兵車將士第二層,轅門內(nèi)王帳外的貼身護衛(wèi)為第三層。由于洛陽驟變,甘茂便成了常居王帳調(diào)度的“秦王”,非但日每要與太醫(yī)商議如何給咸陽通報秦王傷情,還要應(yīng)對一路上必須要秦王出面的各種覲見。也是甘茂久做長史,長于秘事,當初將秦惠王的病情竟能瞞得鐵捅也似,一路上小心翼翼,竟是沒有出任何差池。甘茂心知維持宮闈機密的要害是左右心腹,所以在秦武王暴死的當晚,便在孟津渡口將秦武王的原班內(nèi)侍、侍女、隨行嬪妃全部集中,編成了一個行軍部伍,由王龁親自挑選了一個鐵騎千人隊監(jiān)管行軍。部伍編成,甘茂請出秦武王親賜的鎮(zhèn)秦劍,當面對這些最知真情的王宮內(nèi)僚下達嚴令:“不許與外部任何人會面!不許私相議論任何事!不許與監(jiān)管軍士說一句話!但有違反,立斬無赦!”非常時刻,這些內(nèi)僚們見甘茂殺氣騰騰的模樣,倒是噤若寒蟬,人人做了啞巴一般匆匆隨軍,還真沒絲毫泄漏消息。內(nèi)僚一去,甘茂的王帳班底便只有五個人:一個外臣熟悉的老內(nèi)侍,一個常侍秦武王身邊的美妾,一個太醫(yī)令,一個經(jīng)常隨從的貼身劍士,一個擬詔出令的掌書。而這五個人,都必須聽從王龁的號令定行止。每日一扎營,王龁便仗劍守在王帳帳口,甘茂則坐在外帳處置公文,其余五個符號人物便各自在自己的位置上晃悠,守著人影幢幢一片草藥氣息的內(nèi)帳,倒是與尋常時的王帳一般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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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龁剛剛在帳口站定,便見一輛青銅軺車轔轔駛到轅門口外,接著便是一聲高亢明亮的楚音秦話:“櫟陽令魏冄奉詔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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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龁高聲傳進,便聽帳內(nèi)老內(nèi)侍匆匆腳步與稟報之聲,片刻間便見老內(nèi)侍走到帳口喊出一聲臣子們極為熟悉的尖亮傳呼:“櫟陽令魏冄覲見——”話音落點,老內(nèi)侍伸出長大的蠅刷木把兒,“啪!”地一挑,便極為熟練地打起了帳口厚重的牛皮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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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武王有個朝臣熟知的喜好:但凡居所行營,都要燈火大亮纖毫必見。這轅門內(nèi)便是軍燈高挑,風燈夾道,王帳內(nèi)外更是一片通明。如此一來,正對著帳口坐在外帳大案前處置公文的甘茂,便與大步走進轅門的魏冄相互看了個一清二楚。只見來者身材高大,頭上一頂四寸黑玉冠,身上一領(lǐng)黑絲斗篷,內(nèi)穿本色牛皮軟甲,腳下更是一雙長腰牛皮戰(zhàn)靴,一副連鬢絡(luò)腮大胡須圍著又長又方的白亮臉膛,竟是斯文中透著威猛,雖然手無長劍,只提著一條短桿馬鞭,卻分明一位荊楚猛士。甘茂以雜學(xué)著稱,對相學(xué)也算通曉,遠看魏冄起腳飄悠,下腳卻沉穩(wěn)有力,步態(tài)方正而雙肩略擺,迎面看來竟是虎虎生風,心下便暗暗贊嘆:“此人虎踞之相,只可惜霸氣重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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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已經(jīng)大步進帳,卻只對迎面高座的甘茂一拱手,便走到了內(nèi)帳口深深一躬:“櫟陽令魏冄,奉詔來到?!眱?nèi)帳傳來一聲粗重的呻吟,接著便見秦王掌書走到了帳口:“我王口詔:丞相甘茂,暫署國政,櫟陽令魏冄悉聽丞相政令?!蔽簝迅呗晳?yīng)命:“臣遵王命。”轉(zhuǎn)身走到甘茂案前一拱手:“櫟陽令魏冄,參見丞相?!?br/> ?
甘茂微微一笑,指著左手長案道:“櫟陽令這廂入座便了?!?br/> ?
魏冄卻站著不動:“屬下公務(wù)繁多,領(lǐng)命便去,無須入座?!笨跉饩故潜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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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知道秦國朝野對自己多有微妙之辭,看來這魏冄也是偏見者之一了,當此非常之時,心下也不以為忤,依舊微笑道:“今日關(guān)涉機密,終不能與足下慷慨高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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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目光只一閃,便二話沒說,大步跨到案前入座:“魏冄謹受教?!?br/> ?
此時內(nèi)帳中走出了那個常隨秦王的侍妾麗人,對老內(nèi)侍吩咐道:“我王傷痛初眠,熄滅帳內(nèi)外大燈?!崩蟽?nèi)侍站在帳口便是一聲低呼:“王眠滅大燈——!”話音落點,便見王帳外轅門內(nèi)的夾道風燈一齊熄滅,帳內(nèi)周遍六盞銅燈也一起熄滅,只留下甘茂公案邊兩盞銅燈,內(nèi)帳燈火竟是全部熄滅,只有帳口一支蠟燭搖曳著豆大的微光。魏冄眉頭不禁便是一皺:“秦王傷痛初眠,言談不便,不若屬下明日參見丞相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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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低聲道:“明月如天燈,你我到帳外敘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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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略一思忖便道:“丞相明日拔營,只好奉陪了?!?br/> ?
甘茂與魏冄出帳,王龁便遙遙跟隨在五六丈外,向渭水岸邊去了。時當中旬,月明星稀,渭水如練,一片山水竟是分外的幽靜。一路漫步行來,甘茂竟是一句話也沒說。他原本想讓魏冄主動開口詢問,可魏冄竟也是一言不發(fā),始終只是默默跟隨。走到渭水岸邊一座土丘上,甘茂停住了腳步突然道:“秦王傷勢,足下作何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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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竟是沒有片刻猶豫,立即接道:“臣不窺君密。不知王事,亦無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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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肅然正色道:“櫟陽令,甘茂奉詔告知:本王傷重難愈,櫟陽令須得與丞相同心,匡扶王室,底定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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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一陣愣怔便恍然醒悟,深深一躬:“臣,櫟陽令魏冄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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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天不假年,我王遭遇不測,足下以為何人可以當國?”甘茂聲音雖輕,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魏冄目光突然銳利地逼視著甘茂,冷冷道:“魏冄可以當國!”甘茂大是驚訝愣怔,沉聲道:“櫟陽令慎言慎行了?!蔽簝褏s冷笑道:“但為臣子,自當以王命是從。丞相不宣王命,卻來無端試探魏冄,究竟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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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不禁大是寬慰。他其所以突兀發(fā)問,為的正是出其不意地試探魏冄的真心。尋常朝臣,都會在這種非常時候不自覺地脫口說出自己想要擁立的人選,更是期盼著顧命權(quán)臣與自己一心,極少能想到國君遺命所屬。畢竟,春秋戰(zhàn)國幾百年,權(quán)力交接時刻出人意料的驟然變化是太多太多了,誰不想趁機浮出水面?然則,這個魏冄能在這種時刻有如此定力,足見其膽識超凡。但是,甘茂畢竟老于宮廷之道,他不相信一個與王室有牽連的外戚會沒有心中所屬的未來君主,而且越有膽識者越有主見,如果能讓魏冄自己說出來,一切便會順當?shù)枚?。心念及此,甘茂便略帶歉意地苦笑道:“非是試探,實在是秦王尚無定見,甘茂心急如焚,便想兼聽而已?!?br/> ?
“秦王勇武果敢,如何能在垂危之時沒有定見?”魏冄立即頂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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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嘆息一聲:“足下是關(guān)心則亂?抑或是臨事糊涂?秦王沒有王子,儲君必是諸弟,倉促之間,卻是選定何人?設(shè)若足下為當事者,莫非能一語斷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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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默然片刻,慷慨拱手道:“丞相此言倒是實情,屬下方才唐突,尚請鑒諒?!?br/> ?
甘茂一揮大袖:“當此之時,輔助我王選定儲君為上。些許言語,誰能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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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思忖道:“諸王子賢愚,難道先王沒有斷語判詞?”輕輕一句,又將問題推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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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斷語,秦王不說,我等臣下卻如何得知?”甘茂又巧妙地推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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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一陣默然,焦躁地走來走去,終于站在甘茂面前冷冷道:“屬下卻聞先王屬意嬴稷,曾與秦王有約:三十無子,便立嬴稷為儲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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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淡淡漠漠道:“縱然如此,嬴稷何以為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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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此話,魏冄卻不明白?!?br/> ?
“諸王子各有實力:鎮(zhèn)國左庶長有之,依靠王后成勢者有之,與貴胄大臣結(jié)黨者有之?!备拭热詢烧Z撂出爭立大勢,又是一聲粗重的嘆息,“唯嬴稷遠在燕國,又為人質(zhì),國中根基全無,縱然立儲,誰能說不是砧板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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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卻是冷冷一笑:“丞相差矣!若得正名,便是最大根基,何愁有名無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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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望著月亮良久沉默,卻突然道:“公能使其名歸實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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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要丞相正名為先!”魏冄硬邦邦緊跟,竟是打定一個先奉王命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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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深深一躬:“公有忠正膽識,大秦之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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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連忙扶住甘茂,口中卻急問一句:“丞相之言,莫非秦王已有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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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心下一松,便是一聲哽咽:“不瞞公子,秦王已經(jīng)暴亡了?!?br/> ?
魏冄卻沒有絲毫的驚慌悲傷,默然片刻,竟是對甘茂深深一躬:“丞相毋得悲傷,秦王恃力過甚,暴亡也在天道情理之中。魏冄粗莽,今日明誓: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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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立即慨然一躬:“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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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誓詞,原本是在秦軍騎士中流傳的一首歌謠,歌曰:“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歌詞簡單,格調(diào)激越,竟將軍中將士的浴血情誼唱得淋漓盡致。當一個騎士磨劍擦矛,要與你慷慨同心,將你的仇敵也當做他的仇敵時,這種誓言便是生命與熱血的詩章。魏冄將這句同仇敵愾的軍中歌謠用來明心,如何不令甘茂感奮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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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之下,甘茂對魏冄備細敘述了秦武王暴亡的經(jīng)過與目下所進行的一切,兩人又商議了諸多應(yīng)對方略,直說到月上中天,方才回到王帳營地。魏冄沒有在王帳逗留,卻連夜趕回櫟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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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秦王車駕緩緩啟動,魏冄率櫟陽全體官吏與族老在城外郊亭隆重送行。一應(yīng)公務(wù)完畢,已經(jīng)是過午時分。魏冄將兩名得力干員喚到書房,秘密叮囑了櫟陽官署的諸多要害關(guān)節(jié)與應(yīng)對之法,兩名干員原是老吏,不消說已經(jīng)心領(lǐng)神會。一時安頓完畢,已是暮色降臨,魏冄便帶著兩個精通劍術(shù)的族侄上馬出了櫟陽,月色下直向咸陽飛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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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時分,魏冄三騎到達咸陽城外的渭水南岸,只要越過那道橫臥渭水的白石長橋,便能進入燈火煌煌的咸陽了??晌簝褏s沒有上橋,而是沿著渭水南岸飛馳向西,拐進了莽莽蒼蒼的酆鎬松林塬,片刻之間,便憑著手中的黑鷹令牌進入了古堡一般的章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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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臺是秦惠王晚年經(jīng)常居住的別宮。那時侯,這座松林塬經(jīng)常秘密駐扎著五千精銳步兵,戒備極是森嚴。秦惠王死后,秦武王躁烈尚武醉心兵事,從來不喜好住這幽靜得令人心慌的大松林,近三年中竟沒有來過章臺一次。五千兵馬早已經(jīng)歸制了,只留下一個步卒百人隊,二十多個內(nèi)侍、侍女與仆役守護,倏忽之間,章臺便成了荒涼的廢宮。然則,正是因了它幾乎已經(jīng)被咸陽權(quán)臣層遺忘,甘茂與魏冄才將這里選定為“咸陽總帳”。也就是說,新君即位之前,這里便是運籌謀劃發(fā)布號令的大本營。甘茂身兼將相,必須守在咸陽做公開周旋,這座秘密大帳便必須有能才坐鎮(zhèn)提調(diào),作好應(yīng)變的周密準備。這個能才,甘茂終于是選定了魏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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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三騎剛剛進入章臺,羋戎的五千鐵騎也恰恰到達松林塬老營地。羋戎下令大軍秘密扎營扎營,便親自率領(lǐng)兩百騎士來到章臺。雙方會合,魏冄立即開啟章臺書房,連續(xù)發(fā)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原駐章臺的一個百人隊立即移營到羋戎的騎兵營地,未奉將令不許一人出營。第二道,三千騎士立即封鎖松林塬所有入口,許進不許出。第三道,羋戎率領(lǐng)兩千鐵騎星夜北上,迎接嬴稷與白起馬隊秘密進入松林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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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道將令一發(fā),松林塬立即忙碌起來。羋戎的馬隊一走,魏冄立即親自巡視督導(dǎo),連夜將章臺宮內(nèi)外齊齊收拾整理了一遍,關(guān)閉了所有用不上的殿堂寢室與空屋,只留下一間最大的正廳做了出令堂,所有內(nèi)侍仆役都集中住到出令堂旁邊的幾間大屋,不奉命令不許擅自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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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之后,魏冄又召來三名騎兵千夫長,備細議定了出入關(guān)防的各種口令與明暗哨之間的聯(lián)絡(luò)方式。魏冄給三名千夫長的最后一句話是:“回去轉(zhuǎn)告士卒弟兄:一個月內(nèi)不出差錯,人各賜爵一級!但有差錯,依戰(zhàn)陣軍法從事,立斬不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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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軍法:戰(zhàn)陣逃亡者,千夫長便有當場斬殺權(quán)。所謂“不論”,便是無須象處置尋常罪犯那樣須得經(jīng)過高職將軍的廷審與議罪,實際上便是當場格殺不論!軍法歸軍法,在秦國新軍中卻幾乎從來沒有實行過。因為新軍將士大多是今日平民子弟,更有許多是變法前的奴隸子弟,人人爭相立功,從沒有發(fā)生過戰(zhàn)場逃亡。而今在非戰(zhàn)之時,魏冄卻祭出此等戰(zhàn)陣法令,當真令千夫長們匪夷所思,一時竟是愣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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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若不應(yīng)命,當場革職!”魏冄又冷冰冰加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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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夫長們見這個文臣猛士殺法決斷如此凌厲,竟是不容分說,心知定然是絕密大事,頓時醒悟,竟是慷慨一拱齊聲道:“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老秦人在興亡關(guān)頭才發(fā)的老誓,一旦出口,便意味著生死不計,決意死難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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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正色站起,肅然向千夫長們深深一躬,便一甩大袖徑自去了。千夫長們回過神來,連忙對著魏冄背影一躬,對望一眼,便匆匆分頭部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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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忙碌,松林塬大帳便井然有序地開始運轉(zhuǎn)。暮色再度降臨時,一騎飛出松林塬,乘一葉小舟渡過滔滔渭水,又上了一輛四面垂簾的黑篷車,越過長長的白石橋,轔轔進入了燈火通明的咸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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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回到咸陽,卻是大大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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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武王車駕一進宮,便有留守咸陽的左庶長嬴壯帶著一班大臣前來晉見探視。大臣們在城外迎接時,太醫(yī)令已經(jīng)宣了王詔:“本王傷情怕風,諸位大臣各自勤政便是?!边M宮后若再次阻擋,似乎難以成理。然則事已至此,硬著頭皮也得擋住這些大臣,否則,日日前來,豈非大大麻煩?甘茂思忖一番,對著老內(nèi)侍耳邊一陣叮囑,老內(nèi)侍便鐵青著臉色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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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與一班大臣正在外殿廊下等候,人人心頭一片疑云,卻是誰也不敢妄自猜度,更不便在此時此處公然詢問議論,廊下竟是一片忐忑不安的肅靜。王叔嬴壯卻是一臉泰然神色,對等候的大臣們笑道:“秦王天生異相,上天庇佑,必無大礙,諸位放心便是了?!贝蟪紓円粫r恍然,連忙同聲應(yīng)和,種種祈求上天庇佑秦王的頌詞便言不由衷地哄嗡涌出,卻是誰也聽不清楚究竟說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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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老內(nèi)侍佝僂著身子板著臉搖了出來,誰也不看便拉長聲調(diào)高宣:“秦王口詔:諸位休得在宮中聒噪,回去理事便了,不奉詔不得進宮。左庶長當與丞相共理國政,無須掛懷本王!”說完又是誰也不看,身子一轉(zhuǎn)便徑自搖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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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臣們一陣愣怔,你看我我看你,倒是行止無措起來。秦王倒也真是此等性格,經(jīng)常口出粗言,給大臣們難堪,他卻只是哈哈大笑了之。這“休得在宮中聒噪!”便活脫脫秦王口語,大臣們倒是沒有人生疑。然則國君遇到如此大變,多日來從山東飛進咸陽的流言直是令人心驚膽顫,說秦王如何如何慘死的故事簡直是繪聲繪色滿天飛,大臣們誰不想在秦王進入咸陽的第一時刻,親自目睹一眼活生生的秦王?縱然傷殘,只要秦王還活著,秦國就不會生亂,朝野立即就會安定下來!不看一眼秦王,誰都是七上八下不安生。身為大臣,久經(jīng)滄桑,誰不知曉“王薨都外不發(fā)喪”這個古老的權(quán)謀?可目下卻是怪異:秦王崩逝了么?車駕既已還都,且無發(fā)喪的任何跡象,那秦王分明健在,至多傷殘而已;秦王健在么?偏偏誰都沒見。依秦王的神勇生猛,縱然斷去一條腿,也不會衰弱到不能露一面的地步去。如此想去,便竟是人人躊躇木訥眼神飄忽,口不敢言所想,也不敢第一個走去,竟是悉悉索索地釘在了廊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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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陣大笑傳來,大臣們目光驟然齊聚,卻是左庶長嬴壯。只見這個一身精鐵軟甲的高大猛士揮著大手笑道:“一個個霜打了也似!發(fā)個甚愣?我王清醒如許,豈有他哉!回去回去,各自理事是正干!走也,我去見丞相了。”說罷黑斗篷一擺,便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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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jiān)國左庶長如是說,其他大臣還能如何?一陣笑語喧嘩,便紛紛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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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卻是聽老內(nèi)侍宣罷秦王口詔,便立即從后門出宮回丞相府去了。不想剛剛回府,嬴壯跟腳就到了。甘茂便請嬴壯入座,吩咐侍女上茶,又吩咐書吏將近日所有公文抬來,分明是要鄭重其事地與這位左庶長共商國務(wù)。嬴壯卻只站在當廳笑道:“嬴壯今番跟來,只是恭賀丞相勤王有功!國事卻無須交代,秦王平安還都,我這鎮(zhèn)國左庶長嘛,明日也該交權(quán)了?!备拭磉_笑道:“豈有此理?秦王明詔:左庶長與我共理國政。王子交權(quán),莫非也要逼老夫交權(quán)不成?”嬴壯哈哈大笑:“丞相大權(quán)豈能交得?看來啊,嬴壯便只有勉力奉陪了。”甘茂笑著點點頭:“多謝左庶長了?!庇种钢淼墓拇蟀傅溃骸耙矡o甚交代,一件事:秦王傷愈之前,咸陽城防民治仍然歸你統(tǒng)轄。這是邦司空、關(guān)市、大內(nèi)、憲盜的相關(guān)文書,你搬去便了?!辟鴫堰B連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嬴壯一介武夫,城防無事已是萬幸了,如何管得忒多事體?”甘茂笑道:“王族重臣,豈能躲事?掌書,立即將這些公文妥善送到左庶長府?!?br/> ?
相府掌書答應(yīng)一聲,一揮手,立即有兩名書吏將公文大案抬到一邊利落捆扎,片刻便裝好了車輛。嬴壯無可奈何地笑笑:“丞相逼著鴨子上架了?!备拭瘏s不容分說地擺擺手:“還有,秦王暫不能理事,城防事關(guān)重大。咸陽令白山只有五千兵馬,若要增兵,你我共同請準秦王兵符便是?!辟鴫褏s是一拱手:“容我回府謀劃一番再說。告辭?!北戕D(zhuǎn)身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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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看著嬴壯的背影遠去,轉(zhuǎn)身便對身后老仆低聲道:“家老,備緇車!”白發(fā)老管家連忙碎步走去。片刻之后,一輛四面黑篷布的緇車便停在了大廳廊下。甘茂便服登車,緇車便轔轔駛出了丞相府后門,輕快地拐進了一條幽靜的小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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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嬴壯回府,立即吩咐閉門謝客,便大步匆匆地向后園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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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雖然做了左庶長,但府邸卻仍然是老府家宅。這座府邸很大,規(guī)格竟是九進一園兩跨院,比丞相府邸還大,直與封君府邸同等。依嬴壯資歷功勛,自然不當此等府邸,顯然便是承襲了。王族大臣有如此府邸者,只有秦國王族的特殊人物——秦孝公的庶兄、秦惠王的伯父、當年的公子虔!公子虔當年支持商鞅變法,卻在太子犯法之后因身兼太子傅而被商鞅處了劓刑——割掉了鼻子。從此后公子虔隱忍仇恨,閉門不出十多年。秦孝公死后,公子虔復(fù)出,輔助當初的太子(秦惠王)斡旋朝局:既利用老世族對變法的仇恨車裂了商鞅,又利用了朝野擁戴變法的力量根除了老世族,同時堅持商鞅法制不變,使秦國繼續(xù)強盛!公子虔的特殊功勛與特殊地位,使秦惠王對這個伯父厚待無比,卻是封無可封。公子虔雖是猛將,卻不是輕率武夫,對朝野大局很是清楚,秦惠王親政后便又是蟄居府邸,極少預(yù)聞國政。秦惠王也是雄才大略權(quán)謀深沉,擱置公子虔卻重用公伯的兒女。在秦惠王時期,執(zhí)掌對外秘密力量黑冰臺的嬴華,便是公子虔的長女,秦惠王的堂妹。公子虔還有兩個小兒子,一個是嬴離,另一個便是這個嬴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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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家世,嬴壯在秦國自然便是聲威赫赫的重臣,不管他是否左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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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后園也是非同尋常,四面竹林草地包著五六畝地大的一片水面,水中卻沒有山石島嶼,只覆蓋著無邊的芙蕖綠葉與各色花兒,茫茫的綠葉紅花擁著中央一座古樸的茅亭,仿佛一只碩大無比的花船鑲嵌著一座艙亭一般。微風掠過,便見竹林沙沙,水鳥啁啾,綠葉婆娑,花兒搖曳,遙望綠葉紅花中的茅亭,當真令人心旌搖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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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匆匆來到湖邊,卻是顧不得欣賞眼前美景,手指搭上嘴邊,一個長長的呼哨便伏著滿池綠葉紅花蕩了開去。片刻之間,便見湖中一條孤木小舟在穿花破葉飄了過來,一個蓑衣斗笠者站在小舟上蕩著一支細長的竹篙,竟如江南漁人一般無二。小舟將及岸邊五六仗處,蓑衣斗笠者竹篙一定,小舟便穩(wěn)穩(wěn)釘在了萬綠叢中。便在同時,嬴壯躍身飛起,竟如一只黑鷹般掠過綠葉紅花,輕盈地落在了寬不過兩尺的孤木小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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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可將就了?!彼蛞露敷艺叩痪?,便點下竹篙,一葉小舟竟如離弦之箭般湮沒在萬綠叢中。不消眨眼工夫,孤木舟便到了茅亭之下,在亭下石柱上一靠,便是微微一頓一退。舟上兩人幾乎同時借力飛起,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茅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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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在茅亭石案前落座,徑自拿起案上一只大陶壺咕咚咚大飲一陣,撂下陶壺一抹嘴:“大哥不飲酒,真乃憾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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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酒何憾?”蓑衣斗笠者已經(jīng)脫去蓑衣摘下斗笠,轉(zhuǎn)過身來,一個白絲長袍白發(fā)垂肩面戴白紗者便赫然站在了嬴壯面前,與一身黑衣精鐵軟甲的嬴壯直是迥然兩極。一開口,聲音卻清亮得宛若少年:“壯弟風火前來,莫非事體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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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推測無差?!辟鴫雅陌缚簥^道,“秦王必死無疑!甘茂千方百計地穩(wěn)定朝局,非但不奪我城防之權(quán),還連民治權(quán)都推給了我!咸陽城穩(wěn)穩(wěn)在我掌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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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弟差矣?!鄙倌曷曇舻Φ?,“甘茂老于宮廷權(quán)謀,豈能給你實權(quán)?民治瑣碎百出,只怕是日后問罪的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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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頓時臉紅了:“大哥高明。我也疑心甘茂,只是沒有推掉。這只老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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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也不打緊。”少年聲音卻笑了,“將計就計,安知非福?目下最要緊的是十二個字:明晰朝局,策動后援,立即發(fā)動?!?br/> ?
“大哥以為朝局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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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未必你明?!鄙倌曷曇纛H有訓(xùn)誡意味,“其一,秦王右腿被雍州鼎幾乎連根軋斷,之后竟一切平靜如常,說明其必死無疑;其二,不召你勤王,不宣你入宮,說明遺詔新君另有所屬;其三,名義張你權(quán)力,只是為了穩(wěn)定王族,以利他們秘密準備。當此之時,若不快捷動手,便會于王位失之交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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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會將王位傳給誰?”嬴壯不禁有些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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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是嬴稷,別無他人?!?br/> ?
嬴壯面色鐵青,啪地拍案:“鳥!一個蒙童人質(zhì),未立寸功于國,憑甚立儲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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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聲音嘆息了一聲:“嬴稷文弱過甚,若成國君,我老秦部族之勇武品性必將沉淪。先祖獻公、孝公與先父之霸業(yè)遠圖,亦必將付之東流。秦人要大出天下,舍壯弟其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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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咬牙切齒道:“先父本來就是儲君,偏是讓給了孝公!這嬴蕩有子還則罷了,既然無子,憑甚不將君位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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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沉吟道:“這卻是一個謎了。按照嬴蕩品性,以及與壯弟之篤厚情誼,當必選與他同樣勇武的壯弟莫屬。選立嬴稷,想必是臨死一念之差?!?br/> ?
“不說他了!”嬴壯霍然站起:“大哥只說如何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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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聲音竟極是篤定:“此時三處要害:其一,謀得太后支持,以為正名。其二,引來一方外力,以為咸陽兵變增加成算。其三,也是最要緊之處,秘密集結(jié)一支精兵,直擊宮廷要害。一旦占據(jù)樞紐,則大事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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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大是欣然:“如此萬無一失也。兩頭我有成算,只是這引外一事,一下沒有合適人選出使,卻是難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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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聲音淡淡笑道:“既是同胞,我自當為壯弟效力一回了?!?br/> ?
“大哥……”嬴壯驟然哽咽,不禁便對白衣人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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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聲音的白衣白發(fā)人扶住了嬴壯,依然淡淡笑道:“人各有命也。為兄生成天殘,便是上天要給壯弟一個謀士了,何須見外生分?做你的事去吧,太后那里要緊?!?br/> ?
嬴壯卻又是深深一躬:“大哥保重了?!辟x點點頭,回身一撥另一張石案上的秦箏,叮咚一聲長音,便見一個白衣少女撐著獨木舟從萬綠叢中悠然飄來。嬴壯飛身落下,小舟便倏忽消失在茫茫暮色之中。茅亭中卻響起了秦人那獨有的八弦箏聲,激越地顫抖在紅花枝頭,冰冷地漫過綠蒙蒙水面,消滲在火紅的晚霞里。嬴壯的心在簌簌顫抖,血在烘烘燃燒,卻終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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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片刻停留,嬴壯從后園出得后門,跨上一輛軺車,便徑直奔惠文后的寢宮而來。將近宮門,他竟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膽怯,緊張得粗聲喘氣了。自從呱呱墜地,他便生活在這片庭院里,在這里長大,在這里加冠成人。這片庭院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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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侯,父親嬴虔閉門鎖居,困獸般地折磨著自己,只有姐姐嬴華與一個胡人少女整日悄悄地跟隨著父親,怕他萬一生出意外。那個胡人少女后來便成了父親的侍妾,再后來便有了身孕。那時侯,父親的府邸簡直就是一座牢獄,那個胡妾便在一間幽暗的小石屋里生下了他的哥哥嬴離。誰也說不請原由,嬴離哥哥生下來便是白發(fā)紅顏,一支小小的男根竟要費力端詳才能勉強發(fā)現(xiàn)。父親老虎般地嘯叫著,要掐死這個怪物??赡莻€尋常溫順得小貓似的胡女卻突然變得兇辣無比,竟尖聲嘶喊著與父親撕打在一起。姐姐嬴華趁機抱走了嬴離哥哥,哭求家老打開了狗洞似的后門,逃到了太子府,請求太子妃收養(yǎng)嬴離哥哥。當時,太子嬴駟剛剛返回咸陽一年多,娶了老秦世族的一個將軍女兒,太子妃恰是新婚少婦。這太子妃聰慧善良,深知嬴虔在老秦國人中的資望根基,更知嬴虔與太子的特殊親情,便自家做主,派一個中年侍女秘密出宮,收養(yǎng)了這個怪異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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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幾年,太子已經(jīng)成了國君,秦國的內(nèi)政風暴也已經(jīng)平息,父親也已經(jīng)是年屆花甲的白發(fā)老人了。偏偏在這時候,那個胡女侍妾又有了身孕。父親離群索居多年,竟是生出了一種怪誕念頭:上天又來懲罰他,又要給他送來一只怪物。于是,父親堅執(zhí)要太醫(yī)給胡女侍妾流產(chǎn),竟咬牙切齒地說:“嬴虔寧可絕后,也不落他人口舌!”又是嬴華姐姐去求已經(jīng)是惠文王后的太子妃,惠文后二話沒說,便來到嬴虔府邸接走了胡女。這次,胡女卻生下了一個十來斤重的長大兒子,這便是嬴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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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后愛極了這個沉騰騰的襁褓男兒,喜滋滋地為他取名“壯”,便留在宮中親自撫養(yǎng),只將胡女送回了嬴虔府邸。從此,胡女母親便做了夫人,嬴壯卻在惠文后宮中一直長到二十一歲加冠。直到父親與母親雙雙病逝,嬴壯才回到自家府邸頂門立戶,也才將一直失散的嬴離哥哥找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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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嬴壯的記憶里,惠文后便是他的母親,這座寢宮便是他童年少年的一切。按照輩分,惠文后只是他的大嫂。但是,嬴壯永遠都將惠文后看做母親,從來都不叫惠文后大嫂,而稱為嫂娘。如今,惠文后已經(jīng)是惠文太后了,嬴壯也常常來看望她,如何竟突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不由自主地,他向那片碧池走去。初上的宮燈交匯著朦朧的月色,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倚在白玉石欄上凝望著碧綠的池水。那婀娜的背影,那永遠垂在肩頭的瀑布般的長發(fā),便是烙在他心頭的永遠的標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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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啊,還記得么?每日傍黑時分,我便領(lǐng)你在這里觀魚?!辨鼓壬碛皼]有回頭,口吻中卻充滿了溺愛與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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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娘……”驟然之間,嬴壯雙眼潮濕了,輕輕走過去,將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梳攏撥弄著那瀑布般的長發(fā):“白發(fā)又多了幾綹,回去吧,你晚間怕涼的?!?br/> ?
惠文后還是沒有回頭:“壯啊,一個人做了國王,是否心就冷了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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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娘……”嬴壯竟是手足無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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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啊,你與蕩,名雖叔侄,實則情同手足。你說,蕩會忘記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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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娘,”嬴壯心中一顫:“蕩是你親生愛子,血肉相連?!?br/> ?
“不?!被菸暮笠琅f倚著石欄,聲音淡漠得竟有些冰涼:“蕩不是我親生。他的母親,也是個胡女,生下他,便死了?!?br/> ?
“嫂娘……這,這是真的么?”嬴壯震驚了!身為王族子弟,又在宮中二十一年,與嬴蕩更是朝夕相處十余年,宮廷對于他沒有任何機密可言,如何竟不知道嬴蕩不是惠文后所生?一時間,嬴壯懷疑嫂娘長久寡居而失心瘋了。他走到石欄邊,親切地攬過嫂娘的頭,想象以往那樣撫慰她,誰知這張被他轉(zhuǎn)過來的臉卻令他大吃一驚——曾幾何時?往昔豐滿白皙的臉龐竟變得憔悴如刀削,片片老人斑竟是清晰可見!亮如秋水的一雙大眼也變得空洞干涸,雖然沒有一絲淚水,可那冰涼的目光卻令嬴壯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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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娘……”嬴壯一陣酸楚,猛然摟住了惠文后,又驟然放開猛然跪地,“娘!嬴壯便是你的親生兒子!你便是嬴壯的親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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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后慈愛地撫摩著他的臉頰:“你啊,本來就是我的兒子?!辟鴫雁墩?,他不知道惠文后的“本來”是一種愛意還是隱藏著更大的秘密?一時竟只是流著淚連連點頭。惠文后卻是一聲輕輕地嘆息:“起來了,說給我,他們?yōu)楹尾蛔屛乙娛帲俊?br/> ?
嬴壯默然一陣,一咬牙低聲道:“蕩,已經(jīng),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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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后無聲地張了一下嘴,便軟軟地倒在了嬴壯的懷里。嬴壯連忙抱起惠文后大步走到池邊石亭下,將她放到石案上躺平,輕輕地掐著她的人中穴。片刻之后,惠文后睜開了眼睛抓住了嬴壯胳膊:“說,蕩是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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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惠文后空洞的眼神,嬴壯斷斷續(xù)續(xù)而又點滴不漏地敘說了嬴蕩的慘死經(jīng)過?;菸暮箪o靜地聽著,沒有一次打斷,也沒有一滴眼淚,直到嬴壯說完,她依然悄無聲息地躺著。嬴壯太熟悉嫂娘了,什么也不說,只是握著她一雙瘦削的手,默默地守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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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壯啊,抱我,到寢室去?!绷季贸聊K于氣若游絲地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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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輕輕抱起了惠文后,穿廊過廳來到了熟悉的寢室,侍奉她飲下了一盞滾燙的藥酒?;菸暮笠簧泶蠛怪?,終于坐了起來,突兀一句便是:“嬴壯,你敢不敢做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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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渾身一震!他此來宮中,不正是為的求得太后支持么?可從在碧池邊看見惠文后倏忽蒼老容顏,卻竟是什么也忘記了,只想永遠守在嫂娘身邊,永遠做她的兒子。此刻惠文后突兀一問,他方才恍然醒悟:“娘,這是敢不敢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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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后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帳帷后拿出一方生滿綠銹的銅匣:“老法子,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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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幼時很是頑皮淘氣,整日用一支銅棍兒鼓搗宮內(nèi)能見到的各種帶鎖銅匣,總是要打開方才罷手。惠文后寢宮的帶鎖箱匣雖不如王室書房多,可也為數(shù)不少,久而久之,竟被他全部鼓搗開了。秦惠王知道后又氣又笑,有次拍著書案一只秘詔銅箱板著臉道:“一個時辰,你小子要能戳騰開這只銅箱,賞你一口好劍?!辟鴫迅吲d得連蹦帶跳,拿出那支五寸長的銅棍兒,饒有興致地鼓搗了一個時辰,卻終是沒有打開,便噘著嘴巴老大不高興:“大哥,再給半個時辰,再要打不開,我永不開鎖!”秦惠王卻笑道:“給半個時辰也可,只是無論打開與否,都得洗手。”嬴壯二話不說,點點頭立即埋頭折騰,過得片刻,竟是生生打開了那只機關(guān)重重的銅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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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后卻不管秦惠王的“洗手”禁令,依然有意無意地放些不打緊的帶鎖鐵箱銅匣在寢宮里,讓嬴壯偷偷地消磨時光??少鴫岩策饭郑瑥拇司故且绘i不開,整日只是練那口月牙兒似的吳鉤,十幾年下來到加冠時,竟又練成了罕有敵手的鐵鷹劍士,除了力道,竟是絲毫不比嬴蕩遜色。正因多年不練開鎖了,嬴壯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打開這把銹鎖,心中便不禁暗暗道:“若能打開這把鎖,便是上天讓我成就大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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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這是誰個物事?”惠文后笑著一抖衣袖,手心中竟是一根亮閃閃的銅棍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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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嬴壯心頭頓時酸熱了,這支早已經(jīng)被他遺忘的銅棍兒竟被惠文后珍藏如斯,雖是生母亦未必能為,況乎一個太后?終于,他小心翼翼地拿過銅棍兒,小心翼翼地插進鎖孔,稍一擺弄,銅匣竟“嘭!”的一聲彈開,紅綾內(nèi)匣頓時映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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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這是甚個物事?”嬴壯竟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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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看?!被菸暮蟊湟痪洌阍贌o下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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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小心翼翼地掀開紅綾內(nèi)匣,只一瞄,雙眼便頓時放光,一只虎形兵符赫然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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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文后淡淡問:“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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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向惠文后肅然跪倒:“娘!八千兵馬,與兒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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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去吧?!被菸暮筝p輕一嘆,“記住了,我不是你娘,不許亂叫?!币晦D(zhuǎn)身竟看也不看嬴壯一眼,便飄然去了。嬴壯站起來四面打量,竟想不出這間小小寢室惠文后能去了哪里?愣怔片刻,向帷幕后深深一躬,便抱起兵符頭也不回地出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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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甘茂卻在樗里疾府中啜茶閑談。甘茂原是有備而來,要請樗里疾出山穩(wěn)定王族勢力。但他也想看看樗里疾風向,便也不急于切入正題,先只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瑣事,想讓樗里疾挑出話頭他好相機應(yīng)對。他相信,樗里疾雖足不出戶,但對國中大事必然是一清二楚,說不定比他還著急。誰知樗里疾不斷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只是聽他說,一句話也不插。及至他說完兩三件不咸不淡的瑣碎事,黝黑肥壯的樗里疾竟是嘿嘿嘿一陣笑,接著便海闊天空地說叨起來,天文地理風俗民情傳聞?wù)乒试丛床粩嘤砍觯粋€多時辰還打不住,竟是大有吐盡胸中學(xué)問的架勢。甘茂心中著急,知道自己的雕蟲小技惹惱了這個老智囊,急切間卻是沒個由頭打住他的話頭,看看已經(jīng)是月上中天,多少急務(wù)等著料理,自己終不成老坐在這里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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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急轉(zhuǎn),甘茂站起來徑直深深一躬:“老丞相,甘茂得罪了?!?br/> ?
“嘿嘿嘿,這卻是哪里話來?”樗里疾笑著拍拍肥大的肚皮:“人老話多,憋得時日久了,只想碰個學(xué)問之士賣賣老,好好嘮叨個三日三夜過過話癮,丞相多嫌老夫聒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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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有急難,老丞相教我。”甘茂再不多話,只又是肅然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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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嘴角一撇,卻終是將那嘿嘿嘿憋了回去:“要用老夫,便別繞彎子說話?!?br/> ?
甘茂重新入座,正色拱手道:“甘茂一問:秦王崩逝,傳位嬴稷,老丞相以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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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雖則少年,卻是沉穩(wěn)厚重,可歸秦人本色。然?!?br/> ?
“甘茂再問:國中若有奪位者,可能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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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庶長嬴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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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三問:此人生變,路數(shù)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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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聯(lián)援手,內(nèi)發(fā)私兵。如此而已?!?br/> ?
“甘茂四問:內(nèi)外交迫,如何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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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不禁嘿嘿嘿笑了:“老夫不是丞相,如何得知?”站起來一甩大袖,徑直便出廳去了。甘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笑,也只好回府了。一路行來,終是想不通樗里疾如何便突然嘿嘿起來拂袖而去了。剛進得府門,家老便匆匆迎來稟報,說櫟陽令魏冄正在等候。甘茂抬腳便向正廳走來,家老卻低聲道:“丞相,人在松竹園?!备拭劼狀D感心中一松,覺得魏冄做事果然機警細密,懂得避人耳目。及至進得松竹園,卻不見一個人影!這片松竹園是從整個后園中封出來的一個小園林,本來不大,又無水面亭臺,魏冄莫非還能躲在樹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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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正在竹林邊轉(zhuǎn)悠,不防身后唰地一聲便突然一個聲音:“丞相,在下等候多時了?!备拭换厣?,見一柱黑色大袍矗在婆娑搖曳的綠竹下,夜色下竟是森然可怖!不禁驚訝道:“你這魏冄,藏在何處?”魏冄道:“便在丞相腳邊。”甘茂一低頭,月光下可見一堆竹葉散落成一個人形,魏冄分明蓋著竹葉在這里睡覺等候,不禁又氣又笑道:“故弄玄虛,也忒是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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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卻是正色拱手道:“君失其密,則亡其國。臣失其密,則亡其身。丞相不以為意乎?”甘茂一陣默然,對魏冄的口氣很是不悅,可偏他說得是正理,若稍有辭色,這個冷面家伙只會更加生硬,便一揮手道:“章臺如何了?”魏冄慨然拱手:“一切就緒?!比缓蟊阋蛔谝蛔诘卣f了章臺的準備情形,末了道:“在下估算,五六日之后,新君一行便可到章臺。丞相卻是如何部署?”甘茂沉吟道:“目下看來,咸陽尚無異動,不如等候新君歸來一體商議了?!?br/> ?
“丞相差矣!”魏冄急迫道:“在下昔日聽羋王妃說,秦國王室有一秘密祖制:老國君若病逝在先,必留一兵符于王太后以防不測!今惠文太后若有兵符,豈不大是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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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心下一驚——王太后有兵符?他卻如何從來沒有聽說過?果真如此,又是一大變數(shù),卻是如何應(yīng)對?思忖有傾道:“有兵符不可怕,要害是惠文后會不會私授他人?先王乃惠文后親生,果真惠文后有兵符,如何能斷定她違背遺詔而屬意他人?須知惠文后之賢明,可是有口皆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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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差矣?!蔽簝延质侵贝链料攘滔乱痪湓u判,而后鄭重拱手道,“權(quán)力大爭,比賢愚更根本者是利害人心。在下看來,此事卻一目了然:惠文太后養(yǎng)育嬴壯二十一載,情逾母子,心結(jié)深不可測,丞相卻何故疑惑不定?惠文太后若不支持嬴壯,在下愿將人頭輸給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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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心中一沉,頓時想起一事,突兀便問:“你說,樗里疾會如何對待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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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老謀深算,定是適可而止,絕不會一意助我?!蔽簝褯]有絲毫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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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說來,樗里疾曉得惠文太后這步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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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囊老狐,早看得入木三分,只不過老君臣情誼篤厚,寧愿不聞不問而已?!?br/> ?
甘茂心中突然一亮:“走!找白山將軍?!?br/> ?
魏冄笑著拉住了甘茂衣袖:“可有丞相四更天出府造訪之理?你我且在園中等候,白山將軍片刻便來?!闭f罷嘴一咕噥,發(fā)出三聲清脆的蛙鳴,竹林中便有一個黑色身影倏忽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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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大是驚訝:“你帶武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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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事必有武備而已。丞相見笑了?!?br/> ?
甘茂一陣沉吟,突然道:“魏冄,此次大事頭緒繁多,便由你來坐鎮(zhèn)運籌。我只穩(wěn)住朝局便是了?!蔽簝芽灰还骸鞍顕ky,魏冄不辱使命。”沒有絲毫猶豫辭讓,竟是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經(jīng)過幾次交往,甘茂熟悉了魏冄秉性,也不再計較這些細節(jié),便一一交代了幾件具體事務(wù),主要便是秦武王賜給白起為期三月的龍形兵符,以及白山的大體情形,叮囑魏冄一定要在兩個月內(nèi)使新王即位,結(jié)束咸陽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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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一拳砸在手心:“此等事體,須得迅雷不及掩耳。何須三月?月內(nèi)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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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茂正色道:“務(wù)須準備妥當,萬無一失方可?!?br/> ?
正在說話,便聞幾聲蛙鳴,兩個身影從竹林中飄出,到得兩人面前,卻只剩下了一個拱手做禮:“咸陽令白山,參見丞相。”甘茂拱手笑道:“白山將軍,別來無恙了。且到書房,有白起手書一封,先請將軍看過?!卑咨絽s道:“無須看了。老白氏三百年軍旅世家,自當以國難為先,丞相但發(fā)號令便是?!备拭唤灰粐@:“將軍真國家柱石也!來,認識一番,這位是櫟陽令魏冄,新君舅父,我想請此公總攬大計,將軍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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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卻是爽朗一笑:“新君舅父算個鳥!丞相也用申明?”又向白山慨然拱手:“將軍威名素著,魏冄歆慕已久,若有不當,將軍一腳踢開了魏冄便是!”甘茂不禁皺眉,覺得這魏冄實在難以捉摸,如何這番話忒般粗魯?不想白山卻是笑了:“但有此言,便見足下看重真才。粗認粗,白山老軍一個,卻信得足下!”甘茂不禁拍掌笑道:“好!三人同心,其利斷金。走,到那邊亭下去說,有得好酒呢?!?br/> ?
松竹園外的茅亭下,三人就著陳年鳳酒直說到雄雞高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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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拿到虎符,卻又費了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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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兵符分為三等:最高等黑鷹兵符,為國君親掌,大戰(zhàn)前授予上將軍或統(tǒng)兵大將,每次可調(diào)兵十萬;第二等龍形兵符,每次調(diào)兵兩到三萬,尋常授予要塞守將或小戰(zhàn)將領(lǐng);第三等便是這虎形兵符,每次調(diào)兵不超過八千,多授予特使出行或國中機密公干。商鞅變法后秦國私兵廢除,新軍統(tǒng)由國君掌控,軍法臻于完善。但凡出兵,須左右兵符勘合,并向全體奉命將士公示,方得出發(fā)。軍營掌兵將領(lǐng)自千夫長始,以職位高低,人各一尊虎形或龍形右符。戰(zhàn)時統(tǒng)帥執(zhí)國君授予的左符,當全體將領(lǐng)與右符勘合,方得升帳行令。戰(zhàn)事結(jié)束,左符立即交回國君。任何環(huán)節(jié)不符,調(diào)兵都難以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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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如此,戰(zhàn)國卻是大戰(zhàn)連綿,各國都是舉國同心,國君與統(tǒng)兵大將也級少齷齪。大將經(jīng)常是連續(xù)作戰(zhàn),但有威望卓著的名將,便經(jīng)常性地持有兵符,也常有不堪合兵符而調(diào)動大軍者。但這都是浴血奮戰(zhàn)將士同心時的特例,非如司馬錯這般名將而不能為,將士生疏如甘茂者自然絕不可能。嬴壯不諳軍旅,連嬴蕩那般的軍中歷練都沒有過,自然根本不可能法外調(diào)兵,想調(diào)兵,便只有依法行事:勘合兵符而執(zhí)行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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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之難,難在何處調(diào)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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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的精銳新軍分作三處:一是咸陽城內(nèi)的八千王室禁軍,這是任何兵符都調(diào)不動的,只有國君密詔與誰也無法知道而又經(jīng)常變動的特殊信物,方能調(diào)動禁軍;二是函谷關(guān)、武關(guān)、大散關(guān)等各要塞關(guān)口的守軍,可這些關(guān)隘守軍除了函谷關(guān)駐軍一萬外,沒有一處超過八千人馬,若一次調(diào)走一關(guān)的全部守軍,這是任誰也會覺得怪異的,無異于自暴形跡;最后便是藍田大營,這是駐軍最多也最是頻繁調(diào)兵的營地,可如何調(diào)?何時調(diào)?又是難題了。如何調(diào)?便是調(diào)何兵種?騎兵還是步兵?軍糧是國尉府調(diào)撥,還是當作緊急行動由軍營自帶幾日軍食?何時調(diào)也是一個難題。調(diào)早了,秘密軍營選在哪里?軍糧如何運法?由誰統(tǒng)兵提調(diào)?調(diào)遲了,趕不及豈非誤了大事?所有這些事務(wù),對于奉命開戰(zhàn)的大軍來說都不是難事,可一做秘密行動辦理,便全部變成了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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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坐一個時辰,嬴壯思緒紛紜,終是想不定一個萬全之策,心煩意亂中一跺腳,又來到了后園的芙蕖池。一葉扁舟飄來,侍女只對他笑了笑,揚手擲出一物,便飛舟去了。嬴壯打開竹筒封泥,一方白絹上竟是嬴離那遒勁的自創(chuàng)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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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邯鄲也。若得兵符,可找顯弟,昔日三星玉佩為憑,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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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眼睛一亮,頓時精神大振,回到寢室一陣收束,鉆進一輛篷布極是嚴實的緇車,便轔轔出了后門,迅速匯入長街車流之中。片刻之后,緇車出得咸陽東門,直向東南方向從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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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田軍營湮沒在火紅的晚霞里,一陣陣悠長的號角四面響起,最后一場操演終于收隊了。裨將軍嬴顯剛剛回帳,便接到大營游騎的通報:“北營門有一楚商,求見將軍!”嬴顯高聲笑道:“我沒有楚商親朋,你傳錯消息,該打軍棍了。”游騎騎士正色道:“斷無差錯。這是楚商給將軍的信物。”說罷一探身,便遞給嬴顯一張碧綠的玉佩。嬴顯接過一看,便是一愣,卻又恍然笑道:“噢,曉得了,我這便去?!贝悟T飛馬而去,嬴顯便立即進帳,喚過軍吏一陣叮囑,便站在營帳外等候巡行兵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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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田軍營常駐十數(shù)萬大軍,營寨層疊,嚴禁將士軍營馳馬。只要不打仗,縱然將軍出營,也須走馬或步行,若要快捷,便須等待專門在軍帳與各營門之間巡回穿行的兵車。這種兵車在作戰(zhàn)中已經(jīng)被淘汰,不屬大軍,而是隸屬于藍田將軍的軍營配置,專門供百夫長以上的將士快速出營,每車可站五到八人,有固定的行車路線,既不干擾軍營操練,又快捷便當,倒是比備馬騎馬回來再喂馬洗馬省事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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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嬴顯乘著一輛兵車來到北營門。下車出營,已經(jīng)是一片暮色,依稀便見一輛黃篷緇車停在鹿砦外的樹林之中,倒還真是楚國商人的車樣。嬴顯握了握手中玉佩,便向緇車大步走來。將近樹林,便見林中走出一個黃衣少年,迎面便是一躬:“將軍請了。主人正在車中等候?!辟@點點頭,便向緇車走了過來。車簾從里邊“啪!”地打起,嬴顯便一腳跨上了緇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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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外時幾多?”幽暗的車廂中一聲急迫的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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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壯兄有話,便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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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之中,緇車啟動,沿著山麓樹林向官道走馬而去。轔轔車聲中,急迫低沉的聲音連綿不斷。車下官道,又拐了回來,漸漸駛進了藍田大營北營門的刁斗軍燈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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緇車停穩(wěn),一個長須黃衫的楚國商人下車,打開車簾掛起,向車內(nèi)拱手做禮:“將軍請了?!北阋娨簧砗谏浖椎馁@跨步下車,回身一躬:“末將軍務(wù)在身,不能奉陪先生,尚請鑒諒?!背绦Φ溃骸扒Ю飼?,原求一晤足矣!來,給將軍些須零碎,莫得見笑。”黃衣少年已經(jīng)從車上搬下一只包有兩道銅箍的極是精致的紅木桶與一只牛皮大袋。楚商指點笑道:“自家出的蘭陵酒、銀魚干而已,將軍與弟兄們品嘗指點了?!辟@拱手笑道:“藍田大營軍法甚嚴,向不許私帶軍食入帳,末將心領(lǐng)了,告辭!”便轉(zhuǎn)身大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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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衣楚商嘖嘖贊嘆,直看著嬴顯的背影消失在高大的寨門之內(nèi),方才登車轔轔去遠。緇車一駛上官道,便聞一聲鞭響,兩匹駿馬四蹄大展,緇車便嘩啷啷風馳電掣般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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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黃昏,左庶長嬴壯帶著六名騎士護衛(wèi)秘密進了藍田大營,向暫主軍務(wù)的前軍副將蒙驁出示了兵符令箭,點名調(diào)裨將軍嬴顯所屬之八千鐵騎“護送惠文太后西去雍城頤養(yǎng)”。經(jīng)與裨將軍嬴顯勘合左右兵符,八千鐵騎星夜出營,隨嬴壯飛馳西去,行過三十里便直插南山北麓,秘密西進,在灞水北岸的密林高崗中扎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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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鐵騎在手,又是嬴顯掌兵,嬴壯頓感底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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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咸陽府邸,嬴壯便專一拜望幾家有封地的王族貴胄。自商鞅變法之后,秦國世族貴胄保留的封地最多沒有超過二十里者,非但土地少,且沒有任何治權(quán),惟獨有數(shù)量很少的象征性賦稅。此情此景,自然不可能蓄養(yǎng)私兵。這些王族貴胄所有的,只是在長期征戰(zhàn)中累積門下的一些傷殘舊部。這些舊部在從軍之前,或是依附王族的隸農(nóng)子弟,或是本族的平民支脈子弟,或是仆役子弟。他們跟隨老主人長期馳驅(qū)沙場,傷殘之后縱然有軍功爵位,也仍然舉家住在老主人的封地里、家園里,與老主人休憩與共終身相依。這些人雖不是私兵,也不會形成很硬實的戰(zhàn)力,但卻忠實可靠,尤其有一樣長處:人皆百戰(zhàn)余生,個個膽色極正,若是為主人復(fù)仇效力,說殺人不眨眼那是毫不為過!若能將此等死士聚攏得數(shù)百上千,那便是一支沖擊王宮的驚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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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這幾家貴胄的家主卻都是白發(fā)蒼蒼的老秦臣子,都已經(jīng)到了深居簡出的晚境,平日里從不過問國事。要他們卷入爭王旋渦,那是太難太難了。嬴壯雖然打著太后旗號,說是借老兵陪太后西行狩獵,可也還是沒有結(jié)果。最令嬴壯不解的是,一夜之間,這些老人竟是一齊聾實了!任你在耳邊高聲嚷叫加比劃,他卻只搖著雪白的頭顱笑哈哈地百般打岔,竟是一句話也沒辦法說清。拜訪得幾家后,嬴壯大覺蹊蹺,立即中止了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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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當天晚上,嬴壯接到密報:掛名右丞相樗里疾近日頻頻出入王族門庭,每次都是醺醺大醉地出門?!袄掀シ颍『谪i!”嬴壯怒火中燒,狠狠罵了一聲,幾乎便要跳起來立即去殺了這個令人生厭的老外戚。仔細思謀一陣,嬴壯還是壓下了怒火,策馬直奔自己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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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嬴壯從封地回來,書案上竟赫然插著一支野雉翎。那華麗絢爛的尾羽,一看便是趙國最有名的山雉翎。嬴壯驚喜過望,立即直奔后園芙蕖池,進得池中茅亭,白衣面紗的嬴離卻正在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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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如何?動手么?”拱手之間,嬴壯的話已經(jīng)急迫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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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離的少年嗓音卻是悠然如故:“先入座了。紅芙蓉,上酒。”話音落點,便聞荷花扁舟中一聲清麗的回應(yīng),一個紅衣少女倏忽飛上茅亭,石案上便有了一只精致的木捅與兩只閃亮的銅爵。嬴離大袖一揮:“來,蘭陵美酒,壯弟心志!”嬴壯與父親一樣急性子,對這位哥哥在緊迫時刻的神秘兮兮與好整以暇頗有些不耐,但又無可奈何,便舉起酒爵一飲而盡:“好!也為哥哥接風洗塵?!敝皇菍⒃掝}往回扯。嬴離卻只是舉爵一呷,悠然笑道:“還算順當。趙王已經(jīng)派出前將軍廉頗率軍八萬,進入晉陽,旬日后開始猛攻離石要塞,壓迫河西?!?br/> ?
“好!”嬴壯拍案而起,“有趙國出兵,大事底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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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沉住氣。”嬴離淡淡道,“趙國出兵有索求,趙雍可是又黑又狠也?!?br/> ?
“甚個索求?割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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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嬴壯即位之日,割讓河西十二城?!四粟w雍原話?!?br/> ?
“欺人太甚!”嬴壯面色鐵青,一拳砸在石案上,竟震得大銅爵跳起落案,“噹!”的一聲大響。嬴離的少年嗓音卻笑得脆亮:“壯弟何其憨直也?今日割給他,明日不能奪回來?”嬴壯黑著臉罵道:“鳥!嬴壯稱王,第一個便滅了趙國,看誰黑狠!”嬴離卻搖頭笑了:“壯弟總是太憨直了。若得即位,當先滅燕國,以通燕賣秦之罪處死嬴稷母子,穩(wěn)固根基,然后才是滅趙?!辟鴫岩魂囁尖夤笆值溃骸案绺绺呙?,便是這般了。”嬴離纖細的手指叩著石案:“調(diào)兵之事如何了?”嬴壯點點頭:“事情是順當。我只放心不下這個嬴顯,他與哥哥交誼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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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曉得,嬴顯本來姓氏?”嬴離輕聲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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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大惑不解:“嬴顯嬴顯,還能不是嬴氏王族姓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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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離微微嘆息了一聲,竟站了起來望著月色下綠蒙蒙的芙蕖,背對著嬴壯輕聲道:“嬴顯是羋王妃嫁到秦國前的生子,母姓羋氏,父姓至今不明?!?br/> ?
嬴壯大是吃驚:“羋王妃嫁前生子,惠王能不知道?如何還娶她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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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離搖搖頭:“楚秦兩國風習奔放,幾曾有人計較過婚前生子了?不聞秦諺:婚前生子,夫家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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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是?!辟鴫腰c點頭,“聽說羋王妃嫁來時,嬴蕩尚未出生,惠王還沒有兒子呢?!?br/> ?
嬴離清亮的聲音有些顫抖:“嬴顯與我一般,都做過伶仃子弟,我們一起浪跡過十年?!?br/> ?
“哥哥哪里話?羋氏楚人,我可是在濮陽找見你的???”嬴壯已經(jīng)是云山霧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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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后話了?!辟x斷斷續(xù)續(xù)地唏噓敘說著:“三十多年前,我被惠文太后的宮女帶出咸陽,在楚國云夢澤北岸隱居了下來。我長到五六歲的時候,經(jīng)常與養(yǎng)母到云夢澤打魚采蓮。有一次,遇到了同樣在打魚采蓮的一對母子。我站在船頭,驚訝地看著對面船頭那個與我一般大小但卻虎勢得多的孩童,不想?yún)s滑到了水里。養(yǎng)母不擅水性,急得高聲哭喊起來。那個孩童卻一個魚躍入水,竟將我舉起來游到了船邊。養(yǎng)母為了感謝那母子二人,便留他們在我們的小莊里住了三日。奇怪的是,三日之中,我與那個孩童只顧玩耍,兩個大人也只是閑話魚桑,竟是誰也沒有問對方的來歷身世。從那之后,我?guī)缀跖c那個孩童天天在水邊見面,不是住在他家,就是住在我家。我喜歡那個孩童,是因了他從來不怕我一頭白發(fā)一張紅臉,處處都護著我。后來,我們都長大了,一起打魚,一起練劍,一起讀書。在十五歲那年的立春那日,他突然來向我辭行,說他要到秦國咸陽去了……也就是那一日,我才知道了他的姓名,羋顯。那個三星玉佩,便是他給我留下的念物。養(yǎng)母知道了這件事,驚訝得枯坐了一夜,第二天便帶著我北上了。二十歲那年,養(yǎng)母辛勞成疾,昏倒在了院中的老桑樹下,艱難說完我的身世,她便死了……我回到咸陽后,花了三年工夫,才悄悄找到了羋顯,那時,他已經(jīng)是嬴顯了。每次月圓之夜,只要他的軍營在百里之內(nèi),他都會趕到這芙蕖園與我盤桓飲酒。他的軍營要駐得遠,我這閑人就去找他。你說,如此一個滄桑人物,不值得共艱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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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聽得一時竟回不過味兒來,口中只喃喃道:“好個羋顯,好個嬴顯,誰是誰也?真道個亂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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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管誰是誰?只管我是誰便了。”嬴離回過身來,第一次掀開面紗,雪白的長發(fā)襯著鮮紅的面容,竟是令人心顫的妖冶怪誕!嬴壯雖然與這個哥哥同宅居住十余年,也常常為哥哥的命運暗自嘆息,但卻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哥哥的真實面目,今日月光之下,乍見白發(fā)如雪面容如血,竟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竟是后退了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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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離兩排牙齒森森然一閃,便是粲然一笑,又放下面紗悠然一嘆:“你我同胞骨肉,卻有霄壤之別,此間秘密,誰能說清?即或說清,又有何用?時勢需要我們做兄弟,便做兄弟,何須去問誰是誰?嬴顯本姓是個謎,可后來姓了羋,十多年前又姓了嬴,你卻說,他是誰了?我們的母親是胡人,可我們卻都姓了嬴,做了秦國王族子孫!想想,假如我們生在胡地草原,還不得舉著彎刀騎著駿馬長驅(qū)南下?lián)屄忧厝??冥冥上蒼造化,誰能說得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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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壯長嘆一聲,又是一拳砸下:“不說了!旬日后動手!封地老軍們,我也安頓好了?!?br/> ?
嬴離平靜地點點頭,突然曼聲吟誦:“無草不死,無木不萎,習習谷風,維山崔嵬!”清亮的嗓音竟有幾份激越顫抖,“壯弟奪得天下第一王位,離也不枉在王室走了一遭,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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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嬴壯心下便是一沉:“王位大業(yè),是你我兄弟共創(chuàng),是我們兩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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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離大笑一陣,那聲音卻如鶯鳴鶴唳一般:“錯也!你便是你,我便是我,王位有共創(chuàng),卻沒有共有!沒有!嬴離要的,只是‘人杰’二字,不要別的。兄弟,你,你可知道我的心……”說話間一聲哽咽,驟然伏案竟是放聲痛哭。嬴壯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卻只是木然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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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經(jīng)升上中天,星光稀稀落落地閃爍著,萬綠叢中的哭泣仿佛細亮滯塞的琴聲,又象曲折回環(huán)的鶯鳴,灑落在綠蒙蒙的芙蕖中,飄散在碧藍藍的夜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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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馬隊終于星夜兼程地趕回了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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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離石要塞,一日之間便進入了河西陽周地面。陽周城西與秦長城相距五十余里,北與上郡治所膚施城相距一百余里,絕然是秦軍的有效控制區(qū)域了。雖則如此,白起還是沒有進陽周城,只派出斥候持前將軍令箭進城,向陽周將軍通報過境,馬隊卻開到城北一條小河的隱蔽河谷里駐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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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傳下軍令:休整一宿,埋鍋造飯刷洗戰(zhàn)馬,天明立即起程。馬隊千里馳驅(qū),這是第一次埋鍋造飯,鐵鷹銳士們分外興奮,營帳未扎好便已是炊煙裊裊人喊馬嘶了。須臾之間,白起派進陽周城的斥候飛騎歸來,帶來了陽周將軍犒勞的一車青蘿卜與十頭宰殺好的肥羊,河谷里頓時一片歡呼。正在此時,又有斥候飛報: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到達陽周城南!白起心知是甘茂派來的迎接軍馬,且這藍田將軍羋戎又是新君嬴稷的舅父,便立即來到一座護衛(wèi)森嚴的小帳篷稟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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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一路行來,都是完全的騎士裝束,除了鐵鷹銳士特有的鐵甲重胄,幾乎便是一個真正的快馬騎士。白起派定王陵率一個百人隊專門護衛(wèi)照料嬴稷,嚴令不得有絲毫差錯。王陵精明干練,出發(fā)時便在燕國于延水草原準備了幾只裝滿馬奶的皮袋與幾帖牧民療傷鎮(zhèn)痛的土膏藥,派兩個出身藥農(nóng)的騎士,專門照拂嬴稷吃喝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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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馳驅(qū)顛簸,竟也安然無恙地下來了。嬴稷雖是少年,在燕國卻也是飽經(jīng)磨難,錘煉得穩(wěn)健頑強,全然不象一個少不更事的十六歲少年。一路之上除了上藥,他斷然拒絕喝馬奶,理由只是一句話:“軍中無王子,嬴稷與騎士一般無二!”硬是將馬奶讓大家均分了喝,令騎士們竟是感慨唏噓,無不暗暗稱贊這位小王子。便是那頂專門配給的牛皮厚帳篷,嬴稷也不愿一個人用,而是堅執(zhí)要與十個騎士共住。王陵報給白起,白起一想也好,騎士們夾著他夜宿,一則更安全,二則也使王子多一番歷練,便也隨了嬴稷。只是這騎士們都是壯漢猛士,一旦撂倒身軀入睡,便是鼾聲如雷咬牙放屁說夢話,滿帳一片齷齪氣息。嬴稷雖然也是年少睡深,畢竟從未有過如此經(jīng)歷,便常常驚醒過來,耐心地一一將騎士們蹬開的被子或皮襖拉好,又將壓在別人身上的粗腿搬開。有時童心大起,便將一支毛毛草去撫弄鼾聲最大的鼻孔,引來驟然爆發(fā)的一串噴嚏,他便哈哈大笑著歪倒在騎士們身邊睡著了??擅看翁炝列褋恚⒍及l(fā)現(xiàn)自己總睡在最好的位置,蓋得又暖和又嚴實,不禁便是雙眼潮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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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大步趕到牛皮帳篷前時,嬴稷正與騎士們笑鬧著大吃大喝。見白起到來,滿嘴流油盤腿大坐的騎士們箭一般挺身彈起,“嗨!”地一躬身便散到四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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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有事?要走了么?”嬴稷也霍然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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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一拱手低聲道:“藍田將軍羋戎率兩千鐵騎來迎,王子是否愿意會合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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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稷目光一閃:“將軍之意?大軍行止,嬴稷唯將軍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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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思忖道:“當此非常時期,白起敢問:王子對舅父可是知根知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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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舅父從來沒有見過,但請將軍決策?!辟⒕故菦]有絲毫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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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慨然一拱:“既然如此,王子可如常在帳。白起自有應(yīng)對,安保王子三日抵達咸陽?!闭f罷便轉(zhuǎn)身匆匆去了。片刻之后,白起率領(lǐng)十騎出營,直向陽周城南的羋戎大營而來。正到營門,便見羋戎帶著一個百人隊簇擁著一輛青銅軺車飛馬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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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此時是前軍大將,軍中職級與藍田將軍相同,若論臨危受命與兼掌兵符這兩點,則身份遠比一個尚在朦朧之中的王舅重要得多。但白起秉性冷靜,絕不想在需要保密的非常時刻以秘密身份驕人。他遙遙看見羋戎出營,便立即下馬拱手肅立道邊:“前將軍白起,拜會藍田將軍?!绷d戎一馬沖出,卻見道邊一員大將拱手報號,便驟然勒馬:“你是何人?白起么?哎呀,不早說!”翻身下馬便是一躬:“羋戎久聞將軍英名,得罪!”卻是一派軍營豪爽,毫無作態(tài)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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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雖也知道藍田將軍羋戎名頭,卻是素不相識,眼前寥寥兩句,便知羋戎是通達坦直的老軍脾性,頓時感到舒心,不禁便笑道:“將軍握我三軍咽喉,白起何敢當?shù)米锒??”羋戎早聽甘茂說了白起的諸般不凡,心下本就敬佩,今見這個年輕將領(lǐng)竟是厚重禮讓,不禁大是好感,哈哈大笑著一拍白起肩膀:“有為難處,盡管找我!牛肉大餅給你最鮮的!”白起向來不茍言笑,卻也不禁大笑起來:“好!但有仗打,少不得聒噪,白起先行謝過!”羋戎笑臉驟然收斂,低聲道:“快走!我得先見見國命根子了!”白起雙眼向四面一瞄,低聲道:“一過離石,命根子便由王陵護送南下了。我在后面掩護,此事怕后不怕前?!绷d戎眉頭一皺:“王陵是誰?幾多人馬?可靠么?”白起低聲道:“斷無差錯!他前行三十里,我們隨時都可策應(yīng)?!绷d戎急得直搓手:“誤事了,老哥哥回去該狠狠罵我了!”白起一揮手:“不誤事,正要借重將軍呢,聽我說了……”便在羋戎耳邊一陣急促低語。羋戎大手一拍:“妙!便是這般!”立即回頭高聲下令:“移營城北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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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爬上山頭的時候,羋戎與白起的營地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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羋戎職司幾乎便是秦軍的糧草輜重總管,北上人馬又是有備而來,衣物軍食帶得很是充足。而白起馬隊北上時剛剛開春,騎士還是貼身棉衣外鐵甲,再外罩翻毛皮筒。此刻已經(jīng)是五月初將近麥收時節(jié),一個月間征衣不解馳驅(qū)不歇,厚厚的衣甲縫中已經(jīng)生滿了虱子,一出汗便燥癢難耐,急需換單夾軍衣。羋戎久做軍需,自然深知軍中時令,兩營合并駐扎,立即下令將迎駕帶來的單夾軍衣全數(shù)搬出,讓白起人馬全部換裝,又將換下的棉皮軍衣連夜運往陽周軍庫,以藍田將軍名義下令:“洗漿干凈縫補妥貼,著軍路驛站快馬運往藍田大營充庫!”如此一來,白起馬隊人人輕裝,竟是可著勁兒高喊了一陣“藍田將軍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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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黎明,拔營起行,兩支人馬分道揚鑣:羋戎一軍大張旌旗儀仗,密匝匝護衛(wèi)著一輛青銅軺車向正南直下,過高奴,越雕陰,沿洛水直下關(guān)中;白起馬隊則偃旗息鼓,從西南方向沿北地郡進入涇水河谷,直下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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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的夜半時分,烏云遮月,萬籟俱寂,惟有一片蛙鳴回蕩在田野池塘。咸陽城西北的山塬上,一支馬隊銜枚裹蹄,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北阪松林,又直下北阪涉過了酆水,終于悄悄地消失在酆水南岸的松林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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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謐的章臺頓時活起來了!魏冄與白起馬隊一會合,一陣低聲商議,立即將嬴稷接進章臺,安頓在章臺中心一座四面石墻的大屋里,由一個百人隊住在屋外庭院專司護衛(wèi),其余九百鐵鷹銳士便由王陵率領(lǐng)駐扎在章臺外圍的松林里做機動策應(yīng)。一陣忙碌完畢,魏冄對嬴稷一拱手道:“新君未即位,臣若煩瑣多禮,反倒誤事。王子但吃但睡,將息恢復(fù)便了,外事有臣等操持機斷,王子無須操心了。”嬴稷笑道:“正是如此,多頭計議反倒誤事,舅父相機決斷便是?!蔽簝岩还骸巴踝由蠲魇吕?,臣等自當全力以赴!”說罷對白起一揮手:“走!到我?guī)ぶ?,事稠著呢!”徑自騰騰大步去了。白起向嬴稷一躬:“櫟陽令迅雷飆風,大秦有幸也!”嬴稷笑了:“這個舅父我還是五六歲時見過的。但有將軍,嬴稷何慮?你去吧。”白起一聲“臣告辭”,便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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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的總帳設(shè)在章臺宮門,實際上便是剛進宮門的第一進,來過這里的大臣吏員們都呼之為前庭。尋常無事,這里都是當值吏員、內(nèi)侍、護衛(wèi)的公事房,分為兩廂十間。中間一條寬兩丈多的青石板庭院,盡頭便是一座巨大的藍田玉影壁,繞過影壁便進入了國君庭院。因了章臺宮后依山岡密林,沒有通道,一旦有事,這座前庭便是進出最為方便的通道。魏冄一眼便看準了這前庭是扼守章臺的要害,便直接將自己的公務(wù)堂設(shè)在了這里。兩個心腹隨員,一個貼身護衛(wèi),一間最簡樸的書房,便是這座總帳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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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走進書房時,魏冄正伏身在大案上端詳一副羊皮大圖。白起走近一瞄魏冄目光所向,便慨然拱手道:“公若擔心,白起便親率銳士千騎迎接藍田將軍?!蔽簝烟痤^大手一揮:“精鐵用在刃上,接他做甚?將軍且坐,你有更要緊的事?!卑灼鹣刈诎盖?,終是思忖道:“也是白起思慮不周:藍田將軍地理不熟,若有意外,白起何堪?”魏冄哈哈大笑:“如何老叨咕此事?我就是等著他遭遇襲擊呢,偏是我想不出此人來路,所以疑惑,將軍且莫多心了?!卑灼鹄Щ蟮溃骸八{田將軍遭遇襲擊,難道是好事么?”魏冄皺著眉頭道:“蛟龍一出水,我心便安。這種事,打得越準越好!他不露頭,你卻找誰?”白起恍然道:“依公之言,襲擊藍田將軍護衛(wèi)的王駕,便是謀逆鐵證?”魏冄拍案笑道:“正是!疑人謀反,秦法可是不能治罪的?!卑灼鸩唤锌骸肮竺饕玻∪羧绨灼?,只知打仗,何能慮及戰(zhàn)場之外?”魏冄不禁大笑:“將軍未免自謙了。魏冄一見將軍,便知白起將成大秦棟梁!若無將軍,這場大事任誰也拿不下來。”白起素來端嚴厚重,不禁便紅了臉拱手道:“公謬獎白起,愧不敢當?!蔽簝艳揶硇Φ溃骸拔簝阎粫瘫∪?,謬獎之事,卻是歷來不做。今日你我初識,魏冄一句斷言:你我同心,大秦無敵!”白起慨然拱手:“有公在前,白起服膺!”魏冄拍案大笑道:“快哉快哉!得將軍此言,魏冄當浮一大白也!”白起笑道:“那便改日大白了,今日卻要聽公號令呢?!?br/> ?
魏冄笑容立即收斂,指點著案上大圖道:“我已得到三處密報:其一,趙國廉頗兵出晉陽,企圖進犯河西;其二,藍田大營八千鐵騎被左庶長嬴壯調(diào)出,去向不明;其三,嬴壯封地一千多老兵,已經(jīng)秘密分批進了咸陽。將軍以為,這三件事關(guān)聯(lián)如何?”目光炯炯地盯著白起,似乎要考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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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毫不猶豫道:“這卻是一目了然:以趙國進犯為奪位時機,八千鐵騎鎮(zhèn)外圍,一千老兵奪宮廷,使我內(nèi)外不能兼顧,彼卻一舉成勢?!?br/> ?
“正是如此。鳥!嬴壯這廝卻是歹毒!”魏冄竟站了起來,狠狠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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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敢問:八千鐵騎,何人領(lǐng)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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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裨將嬴顯,還是個王子,直娘賊!”魏冄又罵了一句秦人土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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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顯?”白起不禁一愣:“公不知嬴顯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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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許人也?”魏冄雙目突然圓睜,凌厲地盯著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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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低聲道:“嬴顯本是前軍部將,我接掌前軍主將后查看過國尉府文檔,嬴顯是當今王子的同母庶兄,羋王妃的親生子,十年前從楚國入秦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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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驚訝得又氣又笑:“你是說,這小子是我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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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公需冷靜思之?!?br/> ?
魏冄一時焦躁,繞著書案轉(zhuǎn)了兩圈突然站定:“不用理睬!但入謀逆,便是謀逆,老天也救他不得!”白起卻拱手道:“嬴顯在軍中也是猛士名將,素來沒有歪斜行跡。以白起之見,此事可能有解?!蔽簝涯抗庖婚W:“你且說來?!卑灼鹨魂嚨驼Z,魏冄不禁拍了白起肩膀一掌:“想得妙!白起大將之才也!”立即拉著白起入座,一陣密商,白起便匆匆去了,魏冄卻從庭院繞過影壁,直然來見嬴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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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大亮,嬴稷正在案前擦拭那口須臾不離的吳鉤。在燕國幾年,由王子特使而淪為人質(zhì),嬴稷已經(jīng)對上層權(quán)力場的冰冷與無常有了超越年齡的感觸。好端端一個燕國,竟被一個陰鷙兇險的子之攪得幾乎亡國,燕國王族也幾乎在這場大亂中玉石俱焚被連根鏟除!這一切,都是燕易王過分信任子之,讓子之擁兵坐大造成的。在那些大亂的日子里,燕國一片血腥。先是子之與燕國太子姬平雙方都追殺自己的政敵,平民國人也趁機搶掠商賈富家,王公貴胄與外國使節(jié)變得比尋常平民更危險更可憐。后來便是齊國占領(lǐng)軍的大肆殺戮劫掠,使薊城幾乎成了一片焦土廢墟!若不是母親機變,千方百計地找到了櫟陽公主的下落,帶他到殘留燕國的北秦部族落腳,嬴稷母子幾乎肯定的要死在拉鋸殺戮的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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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jīng)劫難,好容易燕國動亂平息,空前的饑荒與瘟疫卻又降臨了。餓殍遍野,白骨當?shù)?,燕國舉目荒涼。半農(nóng)半牧的北秦部族本來就儲糧不多,又要支撐櫟陽公主與太子姬平的部分軍糧,趕動亂平息時,便戰(zhàn)死餓死了幾乎一半精壯。那時侯,嬴稷母子也只有跟著余下的老弱病殘走進了燕山,扒樹皮、挖野菜、徒手狩獵,過起了茹毛飲血刀耕火種的穴居生活。三年之中,嬴稷學(xué)會了辨認各種樹皮與野菜野草,也學(xué)會了徒手追捕野羊,更學(xué)會了拼命逃脫猛虎、豹子與燕山蒼狼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是十三歲的少年了,他卻長得精瘦的一個長條兒,根根肋條骨都清楚地暴露在一身粗布短褂的外面。便是如此精瘦的一副骨頭架子,嬴稷卻機敏矯健得驚人。爬樹賽過猴子,奔跑可追野羊,逃命可躲蒼狼豹子,抓起一條山蛇便能“唰!”地撕開蛇皮血肉生吞!每晚回洞,還總能給母親帶回些許獵物,不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雞,便是一只半只野羊。就在他們母子已經(jīng)對回到秦國絕望的時候,燕國新君卻派人尋覓他們來了。嬴稷記得很清楚,來使是個將軍,自報亞卿樂毅。那個樂毅與母親在洞中說了半日,趕他狩獵回來時,母親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隨樂毅回薊城。于是,嬴稷被母親逼著換上了一件寬大得累贅的布袍,坐著樂毅帶來的一輛牛車回到了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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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毅將他們母子安頓在王宮后園,住在宮女內(nèi)侍們的庭院里。年輕的燕國新王來過一次,便再也沒有下文了。只有那個樂毅總是在月末來探望他們,每次都帶來一匹粗布或一袋舂得很精細的白米。嬴稷知道,那是樂毅專門給母親的。母親是水鄉(xiāng)女子的魚米口味,幾年大饑謹,幾乎已經(jīng)不識白米為何物了,憔悴干瘦得令人不忍卒睹。由于樂毅的照拂,母親漸漸地恢復(fù)了,兩三年中竟又變得驚人的美麗——婀娜秀美,竟是比深居秦宮時更多了幾分別有韻味兒的豐滿!每逢樂毅來訪,母親都要親手烹制樂毅帶來的水中鮮物,或是一條大魚,或是幾段蓮藕,留他小酌,與他盤桓敘談。嬴稷不耐聽這些絮叨,甚至有些厭煩這個樂毅——既有權(quán)力,便當放他們母子歸秦,方為大丈夫!既不放人,又來糾纏母親,實在不是英雄做派!可他畢竟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忍耐,便也總是應(yīng)酬兩句,便到院中練劍,直等樂毅告辭才回屋吃飯。母親見他繃著臉,也只是笑笑,竟從不試圖解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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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起突然到來的那個深夜,嬴稷才突然明白了母親的良苦用心。他總是隱隱約約地覺得:若非母親與樂毅的熟悉,他們母子的燕山脫身之計便不可能順利成行,母親留燕作為人質(zhì)便更是危險。一路想來,嬴稷不禁有些佩服母親的膽識氣量了。擦拭著吳鉤,嬴稷便想起了燕山狩獵臨別的那天晚上。母親悄悄在他耳邊叮囑:“回到秦國,一定要寡言少事,忍耐為上?!辟⒒羧黄鹕?,舉著吳鉤對母親發(fā)誓:“若咸陽有變,我便立即剖腹自殺。有樂毅在燕,母親便不要回秦,孩兒放心?!蹦赣H低聲卻又嚴厲地呵斥他:“小小年紀曉得甚來?不許胡思亂想!記住,只要你沉住氣,秦國便是你的!”是的,一定要沉住氣,目下還遠遠不是說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