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急召回白起,是魏冄的主張。他只有一句話:“要打仗,就得白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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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外之戰(zhàn),將山東六國打成了一鍋粥,仇恨交錯,恩怨叢生,相互間頓時火暴起來。兵敗次日,魏趙韓三國立即發(fā)難,派出特使飛赴臨淄質問齊湣王:“齊國棄合縱大義于不顧,獨吞宋國,私撤大軍,導致三國二十四萬兵馬全軍覆沒,是否與公然與我三晉為敵?”洶洶之勢,儼然三晉便要合縱清算齊國!齊湣王卻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國之時,合縱大軍已經兵敗。我不問三晉冒進喪師,以致拖累我軍之罪,爾等竟敢先自發(fā)難,當真是豈有此理?”那魏國特使便是死里逃生的新垣衍,聽得齊湣王狡辯之辭,不禁氣得渾身哆嗦,竟是聲嘶力竭喊道:“孟嘗君!你身為聯軍主宰,你說!齊軍何時撤走?我軍何時被滅?說呀!”孟嘗君卻是鐵青著臉冷冷道:“事已至此,說有何益?你等便說,三晉究竟要如何了結?”新垣衍怒聲吼道:“吐出宋國,四家平分!否則,三晉便是齊國死敵!”趙韓兩使一齊高聲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國,三晉不容!”齊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將三個狂徒亂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轟然一聲,擁上來倒過長矛木桿便是一通亂打,三個堂堂國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著抱頭逃竄,齊湣王卻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說:本王在戰(zhàn)場等著三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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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晉特使剛走,楚國特使逢候丑便風風火火地趕來了。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將,拼死力戰(zhàn),方與春申君帶著兩萬殘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來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罷職關押。怒氣沖沖的楚懷王與新貴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頭,竟是眾口一詞地要找齊國清算這筆窩囊賬。逢候丑與靳尚多有交誼,又對齊國一腔怨憤,便自告奮勇做了特使。他進了臨淄王宮,便鐵青著臉遞上國書,卻是一句話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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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湣王冷笑著將國書一撇:“本王懶得看,有話便說?!?br/> ?
“齊國損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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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湣王喉頭竟發(fā)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國卻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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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齊分宋,萬事皆休!否則,大楚國立即發(fā)兵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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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啷!”一聲大響,齊湣王一腳揣翻了王案,頓時暴跳如雷地沖到逢候丑面前,那長著黑乎乎長毛的大拳頭幾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揮舞:“逢候丑!回去對羋槐肥子說:本王大軍六十萬,專取他狗頭!記住了!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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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亂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著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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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之后,便是快馬急報:三晉與楚國聯軍四十萬,要與齊國開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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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急了,連忙找蘇代商議。蘇代卻是一腔悲涼:“孟嘗君啊,莫非你還覺察不出么?齊王已經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鯨吞天下了!”說著便是一聲長長地嘆息,“看來,甘茂是對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學學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里,實在是不值得也?!泵蠂L君思忖片刻,卻是淡淡地笑了:“人說危邦不居。蘇兄要走,我自不攔。然則,田文根基在齊,卻不能撒手。成敗榮辱,卻是計較不得了?!闭f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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徑直進宮,孟嘗君竟是破天荒地對齊湣王沉著臉:“我王恕田文直言:齊國已成千夫所指,實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國攻齊,來年便可能是六國攻齊。齊國縱有六十萬大軍,何當天下連綿大戰(zhàn)?又能支撐幾時?以田文之見:我王當立即改弦更張,化解兵戈?!?br/> ?
“改弦更張?”齊湣王咝咝冷笑著,“倒是有主意,本王聽聽了?!?br/> ?
“與山東五國共分宋國,王書悔過,重立齊國盟主威望?!?br/> ?
齊湣王眼中驟然閃過凌厲的殺氣,卻又驟然化為一絲微笑:“你是說,將宋國六百里共分?還要本王向五國悔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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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其如此,可救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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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說說,本王過在何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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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根本不看齊湣王臉色,徑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縱大軍擋住秦國,而我王借機突襲滅宋,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國本已于宋國結盟,且駐軍陶邑。然則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時,卻突然撤離秦軍,讓我王得手。此中險惡用心不言自明,秦國就是要我王獨吞宋國,而與山東老盟結仇!我王果然中計,被秦國陷于背棄盟邦之不義陷阱,竟至孤立于中原,招來滅果之危。時至今日,親者痛仇者快,我王過失,已是無可遮掩。若能分宋悔過,痛斥秦國險惡,便可彰齊國誠信,可顯我王知錯必改之大義高風,更可重樹齊國盟主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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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湣王極是自負,素來有于臣下較智的癖好,尋??傁矚g對臣子突兀提出極為刁鉆古怪的難題來“考?!弊嗍鲁甲拥膶W問,臣子但有不知,便立顯尷尬。有一次與稷下學宮的名士們談論《周易》卦辭,齊湣王便突兀發(fā)問:“人云:龍生九子,這九子卻都是甚個名字?”一班稷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張口結舌。時間一長,齊王“天賦高才”的美名竟是遍于朝野,久而久之,連齊湣王自己也信以為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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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齊湣王卻是第一次被孟嘗君直面責難,心中早已經不是滋味兒,卻硬是要更高一籌,便壓住火氣冷冷一笑:“孟嘗君指斥本王兩錯,本王卻以為是兩功。其一,天下戰(zhàn)國,弱肉強食,誰不欲滅宋?齊國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聯軍攻秦,將帥無能,眼看戰(zhàn)敗之時,我方興兵,卻與借機偷襲何干?其三,秦軍畏懼避戰(zhàn),不敢與本王精銳對陣,方撤離宋國自保。有甚大謀深意可言?其四,五國要來分宋,本是強詞奪理妒火中燒!孟嘗君不思抗御外侮,卻與敵國同聲相應,這般做丞相者,當真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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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聽完這一大篇纏夾不清的王言,心中頓時冰涼,鐵青臉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國社稷之安危,才是頭等大事?!?br/> ?
“邦國社稷之安危?”齊湣王臉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讓他們來!本王正要馬踏六國!一統(tǒng)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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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頓時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卻也徹底冷靜了下來,一拱手便道:“齊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請辭去丞相之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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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孟嘗君果然豪俠膽氣?!饼R湣王頓時浮現出一絲獰厲的笑,“來人!立即下詔:革去田文丞相之職,不得預聞國政,刻日離開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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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辭,齊王好自為之了?!闭f罷一拱手竟是頭也不回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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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湣王氣得暴跳如雷,兀自對著孟嘗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滅了六國,便在慶典殺你!”此時正逢御史從與大殿相連的官署快步走來,齊湣王迎面便是一聲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將軍田軫!”御史顯然是想向國君稟報急務,卻硬是被面目猙獰的齊湣王嚇得一迭連聲地答應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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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田軫大步匆匆地來了。齊湣王不待田軫行禮參見,大袖一揮便急迫開口:“立即下詔國中:再次征發(fā)二十萬丁壯,一個月內成軍!再加田稅兩成、市易稅五成!明日便開始征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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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軫大是驚訝,且不說這詔令已經使他心驚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此等軍政國務歷來都是丞相府辦理,如何今日卻要他這個只管打仗的上將軍來辦?本想勸諫一番,但一看齊湣王的氣色,田軫便只一拱手:“是!臣這便去知會丞相府?!饼R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經被本王罷黜?!碧镙F頓時愕然,竟釘在當場不知所措了。齊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軫,陰聲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將軍心有旁騖?”田軫素來畏懼這個無常君主,一聽他那咝咝喘息,便大覺驚悚,連忙深深一躬:“田軫不敢?!饼R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聲色俱厲:“誤我一統(tǒng)霸業(yè),九族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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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遵王命!”田軫竟是突然振作,一聲答應,便赳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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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上將軍府,田軫便讓一班司馬與文吏立即出令:臨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稅五成!又派出一隊快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飛赴三十余縣、七十余城宣布王命:著即按照數目征發(fā)丁壯、增收田稅!上將軍府頓時便緊張忙碌起來,車馬吏員川流不息,竟是門庭若市。田軫卻將自己關在書房,任誰也不見。暮色時分,一輛四面垂簾的緇車出了上將軍府的后門,一路只走僻靜無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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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孟嘗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書歸總典籍交割政務,自己卻駕著一葉小舟在后園湖中飄蕩。及至夕陽西下,孟嘗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連忙棄舟上岸,恰遇馮驩對面匆匆走來,便是一聲急迫吩咐:“立即到門客院,我有大事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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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君不用去了?!瘪T驩低聲道:“門客們十有八九都走了?!?br/> ?
“如何如何?”孟嘗君大是驚愕,“三千門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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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留下二十多個,都是被仇家追殺的大盜,無處可去?!?br/> ?
孟嘗君一時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聲,卻是比哭聲還悲涼。馮驩低聲道:“主君須善自珍重,毋得悲傷。請借高車一輛,馮驩試為君一謀,復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br/> ?
“要走便走!何須借口?”孟嘗君勃然大怒,卻又驟然大笑,“上天罰我濫交,田文何須怨天尤人?”轉身大喝一聲,“家老!高車駿馬,黃金百鎰,送馮驩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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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主君。”馮驩深深一躬,竟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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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站在湖邊發(fā)呆,一顆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涼空曠。自從承襲家族嫡系,多少年來,孟嘗君府邸都是門庭若市聲威赫赫,那三千門客更是令天下權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驕傲——孟嘗君待士誠信,得門客三千,生死追隨。不想一朝罷相,卻恰恰是這信誓旦旦的三千門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間,門客院竟是空空如也。連以忠誠能事而在諸侯之間頗有聲望的馮驩也走了,人心之險惡叵測,世態(tài)之炎涼無情,竟是一至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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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家主:上將軍來見?!蹦莻€被馮驩取代而休閑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碎步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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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恍然醒了過來:“田軫么?讓他到這里來?!闭f罷喟然一嘆,便坐到湖邊石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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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著布衣大袍的田軫大步走來,看著神情落寞的孟嘗君,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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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管我。有事你便說了?!睂@個平庸的族侄,孟嘗君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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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大事不好?!碧镙F神色緊張,便坐在對面石墩上一口氣說了今日進宮的經過以及自己的虛應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該如何應對?家叔準備如何處置?真要與列國開打,我卻是如何打法?他罷黜了家叔丞相,國事誰來坐鎮(zhèn)?噢對了,這個齊王,他如何要罷黜家叔了?”一番話語無倫次,竟是顯然慌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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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冷笑道:“你是上將軍,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著我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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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軫雖然一臉難堪,卻是被孟嘗君呵斥慣了,只局促地紅著臉道:“我自尋思,只有稱病辭朝了。再征發(fā)二十萬新軍,倉促上陣,哪有戰(zhàn)力可言?仗打敗了,還不得先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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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算你明白。”孟嘗君長嘆一聲:“只是卻不能太急。我離開臨淄后,你須得先舉薦一個深得齊王信任的將軍,而后再相機行事。做得急了,只怕更有殺身之禍。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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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有主意,田軫便清楚起來,壓低聲音道,“家叔何不與上卿商議一番?看有無扭轉乾坤的辦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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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卿?”孟嘗君冷笑,“只怕此刻此公已經上路了?!?br/> ?
“如何?上卿也走了?”田軫竟是瞠目結舌,在他的心目中,蘇代與孟嘗君從來都是共進退的,如何能說走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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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王族,根基在齊。你都要走,何況一個身在他國的縱橫策士?”孟嘗君又是一聲長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怕齊國要一朝覆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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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湖邊竹林里一陣長笑,便聽一人高聲道:“誰個如此沮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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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孟嘗君又驚又喜,大步出亭高聲道,“來得好!仲連不愧國士無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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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之下,但見一人斗篷飛動長劍在手從竹林中飄然走來:“孟嘗君別來無恙?”孟嘗君笑道:“別客套了,來!坐了說話?!闭f著便上前拉住魯仲連進了石亭,“這是上將軍田軫。這位是名士魯仲連。二位認識一番了?!濒斨龠B便與田軫相互一拱,算是見過,便在石墩上坐了下來。孟嘗君這后園湖畔本是經常的會見賓客處,竹林邊便有一個小庭院長住著幾個仆人與侍女,但逢客來,只要孟嘗君一聲呼喚,便即出來侍侯,或茶或酒都是就近取來,極是方便。此時孟嘗君便只啪啪兩掌,便有兩名侍女飄然走來,在石亭廊柱下擺置好了煮茶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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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須客套?!濒斨龠B一擺手,“兩件事一說,我便要走了?!?br/> ?
“何須如此匆忙?”孟嘗君正在煩悶彷徨之時,正要一吐心曲并聽魯仲連謀劃,聽得魯仲連如此急迫,不禁便有些失望。雖則如此,孟嘗君也知道魯仲連不是虛與周旋之人,便擺擺手讓侍女撤走了茶具,一拱手道:“有何見教?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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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宗,四國攻齊一事,行將瓦解。一時之間,孟嘗君不必擔心?!?br/> ?
“此事當真么?”田軫不禁驚訝得脫口而出,“今日午時,斥候還報來四國結兵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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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安毋躁!”孟嘗君呵斥田軫一句,卻也是顯然的驚訝困惑,“如此突兀,卻是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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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啊,只能說是天意了?!濒斨龠B一聲嘆息,便說出了一段令人瞠目結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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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軍大敗于河外,趙國最是憤憤不平!武靈王趙雍力行胡服騎射富國強兵已經三年,派出的這八萬新軍精兵,便是第一次試手。慮及聯軍以齊國三十萬大軍為主力,更有孟嘗君春申君主宰,趙武靈王便說:“龍多主旱。派一員戰(zhàn)將便是。”主持軍政的肥義也認為有理,便沒有派出名將廉頗,也沒有召回在陰山巡視的平原君趙勝,而派了新軍將領司馬尚領軍。這司馬尚也是趙國的一名悍將,只要主帥調遣得當,沖鋒陷陣歷來都是無堅不摧。與此同時,趙武靈王已經部署好了兩路大軍:一路攻占離石要塞,搶占秦國河西高原;一路趁機吞滅中山國!只要河內大戰(zhàn)一得手,趙國便立即兩面開打,在中原大展雄風。不成想河內大戰(zhàn)竟是如此慘敗,趙魏韓三軍竟是全軍覆滅,不啻給了雄心勃勃的趙國當頭一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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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齊國趁機滅宋與齊軍在三晉大戰(zhàn)秦軍時悄然撤出的消息傳來,趙武靈王勃然大怒,立時便派出飛車特使聯絡魏韓楚三國,要與齊國大打一場。四國特使赴齊的同時,四國之間事實上已經議定了出兵盟約。這次是以趙國二十萬大軍為主,趙武靈王竟是親自統(tǒng)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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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便在此時,四國都城流言蜂起,四國商人也紛紛從臨淄送回了種種義報:齊國新征大軍二十萬,國人賦稅猛增五成,合成八十萬大軍,要一戰(zhàn)蕩平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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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開,韓國第一個心虛了。襄王韓倉與大臣們反復計議,都以為但與齊國開戰(zhàn),必是曠日持久的天下大鏊兵,支撐不住的只能是地不過九百里、人眾不過六七百萬的韓國,與其如此,何如早退?然則趙國銳氣正盛,魏楚兩大國也是氣勢洶洶,須得巧妙斡旋不著痕跡的置身事外,方是萬全之策。密商一番,韓襄王便派出了大夫聶伯為特使出使趙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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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伯到了邯鄲,對趙武靈王說:“韓國原本只有不到二十萬兵馬,河外一戰(zhàn),八萬無存,如今僅余十萬左右,除卻地方要塞之守軍,能開出者不足六萬。相比于趙國雄師,實在是杯水車薪也。況韓國多山,素來窮弱,倉廩空虛,實在無能為力?!?br/> ?
趙武靈王冷笑道:“早幾日如何不窮不弱?你便說,要待如何,韓國才出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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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之意:若得出兵助戰(zhàn),三大國須得預付韓國三年軍糧,共三百萬斛?!?br/> ?
“啪!”的一聲,趙武靈王拍案而起:“厚顏無恥!韓國與三國同仇共恨,自個雪恥,卻是給誰家助戰(zhàn)?趙國一年軍糧才五十萬斛,你便要一百萬斛?有三百萬斛軍糧,韓國富得流油,再躲在山上看熱鬧么?韓倉無恥!將這使狗給我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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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聶伯竟被打得遍體鱗傷,狼狽逃回新鄭,一說原由,韓襄王頓時惱羞成怒:“好個趙雍!還沒做霸主,便要恃強凌弱了?幸虧沒跟你趙國!”立時找來幾個心腹一陣密商,便派出兩路密使飛赴大梁、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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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國密使對楚懷王說:“趙國已經與齊國訂立了密約:齊分給趙三成宋國土地,再助趙獨滅中山國,趙不與三國結盟攻齊。趙雍大肥,卻要拉三國墊背,無非想成中原霸主而已。韓王不忍楚國一敗再敗,愿圣明楚王三思?!?br/> ?
韓國密使對魏襄王卻是另說:“趙國名為替三晉雪恥,實則要借機攻占魏國河內三百里。趙雍之狡詐陰狠,與田地有過之而無不及,時念三晉舊恨。韓魏如何為他趙國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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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王與魏襄王都是素無主見,頓時大起疑心,立即派出特使飛車趙國,異口同聲表示:“齊趙之間,多有流言。若得楚魏加盟,趙國須得先行與齊國一戰(zhàn),以示誠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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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武靈王頓時怒火中燒,一副連鬢絡腮大胡須幾乎立了起來:“齊趙之間,有何流言?說!說不出來,趙雍剁下爾等狗頭!”饒是他暴跳如雷,兩國特使偏是死死沉默,一句話也不說。趙雍本是一心要與齊國決一死戰(zhàn),一則為五國雪恥,二則想一掃趙國多年的頹勢,如今眼見信誓旦旦的盟約竟在突然之間大翻轉,竟是氣得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要不是肥義一把抱住,幾乎要一劍洞穿了兩個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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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使逃跑了,盟約也眼看是瓦解了。趙國君臣倍感窩囊,都疑心是韓國作祟。趙雍便派出得力斥候到三國秘查真相。半月之間,斥候相繼來報,禍首果然是韓國。這一下非但是趙雍怒不可遏,一班大臣也是義憤填膺,一口聲吼叫著要懲罰韓國。趙雍二話不說,當殿便命平原君趙勝率領精兵十萬,對韓國上黨發(fā)動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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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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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軫高興得連連拍掌喊好。孟嘗君卻聽得大皺眉頭:“奇也!這流言大是蹊蹺,如何竟與齊國動靜若何相符?又如何便同時在四國傳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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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卻是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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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恍然大悟:“噢——是你!魯仲連流言用間?妙,大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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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搖頭笑道:“孟嘗君既然猜中,我卻不便貪功。此計,卻是另有高人?!?br/> ?
“高人?齊國人?還是蘇代?”孟嘗君驚訝得眼睛都睜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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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單。一介商賈,與我莫逆之交?!濒斨龠B神秘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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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單?莫非是王族末支?”田軫也興致勃勃地插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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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淡淡一笑:“朋友之交,何須考究出身?凡姓田者,都須是王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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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瞪了田軫一眼,回頭笑道:“這通流言,看似簡單,實則卻是神出鬼沒!此人智計,卻是莫測高深了?!濒斨龠B笑道:“田單久在中原經商,大市均有貨棧店鋪。河內兵敗,我便料到齊國將有大劫。恰在邯鄲遇到田單,我說了一番情勢,他便想出了這個對策。原本只是想緩沖一番,給齊國緩出一段時日,好讓老百姓逃難。不想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四國合縱竟是一朝崩潰,豈非天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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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還是四國各懷異心了?!泵蠂L君嘆息一聲,“多少年來,哪次合縱不是如此?但有風吹草動,便是鳥獸散了,怨得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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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也是一嘆:“強大時誰都想做霸主,危難時誰都想別個做犧牲。爭奪是鐵定不變,聯合是瞬息萬變。真正的合縱,永遠都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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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如此喪氣話了?!泵蠂L君笑了,“第二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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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面色頓時肅然:“齊國真正的仇家醒來了?!?br/> ?
孟嘗君目光一閃:“你是說燕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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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濒斨龠B點點頭,“樂毅在遼東練兵五年,已成精銳大軍二十萬?!?br/> ?
田軫急忙問道:“先生如何得知?我的斥候營為何沒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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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淡淡一笑,卻沒有接田軫話題,只對孟嘗君道:“我總在疑心:齊王殺了燕國張魁,燕王反倒派使賠罪,如此忍辱,果真便是畏懼齊國么?與田單分手后,我便去了燕國,又去了遼東,終究是揭開了這個謎。燕國正在磨刀霍霍,齊國真正的危難還在后頭?!?br/> ?
見魯仲連說得凝重,孟嘗君不禁笑道:“二十萬大軍何懼之有了?根本是有無明君在位?有無名將統(tǒng)兵?燕王原本平庸,這樂毅卻是何人?值得仲連如此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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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差矣!”魯仲連少見的斷然一句,還連帶著粗重的喘息了一聲,“燕王姬平絕非平庸之輩,依我看,卻是比越王勾踐還強得幾分。要說樂毅,更是天下少見的名將之才,其先祖便是當初魏國名將樂羊。更有上卿劇辛主持國政,也是名士賢才。如此君臣十余年韜光養(yǎng)晦不露鋒芒,孟嘗君竟不覺得寒氣森森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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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嘗君畢竟不是顢頇之輩,聽得魯仲連一番見地,竟是心中頓時沉甸甸地:“四國與齊國已經交惡,若有燕國死力合縱,齊國豈非大難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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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我今日來的本意?!濒斨龠B點點頭,“也是那位田單兄的主意。遼東之事,也是田單兄說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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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如何知曉?”孟嘗君不禁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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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得很。”魯仲連笑了,“田單入遼東收購人參虎骨,進山誤入秘密軍營,差點兒回不來了?!?br/> ?
“果真如此,仲連以為該當如何?”孟嘗君也顧不上細問田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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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危難,內外俱生矣!”魯仲連便是一聲沉重嘆息,“外事,我倒是與田單兄謀得一策??蛇@內事,孟嘗君被罷相,卻是如何著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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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事須得如何?你先說說?!?br/> ?
魯仲連掰著指頭道:“其一,立即廢止增加賦稅的詔令。其二,二十萬新兵也最好不要征發(fā)。其三,派出特使與楚國修好。若能辦到如此三項,大難可減一半?!?br/> ?
田軫不禁失笑道:“如此三項,便有忒大威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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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正色道:“前兩項為內亂之根。若不消除,大戰(zhàn)一起,難保不生民亂。民亂但起,齊國何在?后一項為兵家退路。若無楚國,齊國斷難長期支撐?!?br/> ?
孟嘗君默然良久,竟是搖頭一嘆:“難矣哉!此人瘋勁兒十足,卻是如何扭得回來?”突然卻是眼睛一亮,拍掌便笑了,“有了!左右我是閑居了,去找一個人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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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笑道:“有辦法便好。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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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步留步!”孟嘗君急道,“你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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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國?!濒斨龠B一笑,身影已在石亭之外,“再去楚國?!北悴灰娏僳欅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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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趕赴秦國,魯仲連卻是要找已經離開臨淄的馮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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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馮驩在孟嘗君府領得一輛六尺車蓋的青銅軺車并黃金百鎰,便連夜出了臨淄向西而來,晝夜兼程,不消三五日便到了咸陽。對于秦國,馮驩并不熟悉,只識得一個當年出使臨淄的樗里疾。尋思一番,馮驩還是覺得應該走樗里疾這條路子。樗里疾雖是閑居養(yǎng)息,畢竟資深望重還掛著個右丞相銜,更兼與孟嘗君私交頗深,請他解困最是合適不過。思謀一定,馮驩卻不住秦國驛館,而是在齊國商社下了榻。安頓妥當,馮驩便一身布衣自駕高車,轔轔來到樗里疾府前。這便是馮驩的細心周到處,他要得便是脫得官身國事之形跡,而只以布衣之士的身份斡旋。戰(zhàn)國之世,布衣名士的游說往往比特使之身更有效用,尤其是褒貶人事,布衣名士的說辭顯然更見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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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的府門卻是不同尋常,雖不是門庭若市,卻也出入不斷。馮驩看得片刻,竟是沒有見一個來人被門吏攔住,仿佛誰都可以通行無阻。看得饒有興味,馮驩便將軺車在車馬場停好,徑直走到門前一拱手:“在下臨淄馮軾,請見老丞相?!闭f罷抬腳便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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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門吏連忙攔住道:“先生莫忙,要見丞相不難,只是要老朽領你進去方可?!瘪T驩有意作色道:“如何別個長驅直入,我卻便要周折一番?”老門吏笑道:“那些人都是辦瑣碎的,比不得先生要見丞相。”馮驩笑道:“原不知情,卻是錯怪,相煩家老便領我進去了?!薄澳鞘窃摦數?。”老門吏說罷回頭喊了一聲:“今日見客止——”正中大門便隆隆關閉了,只剩下南邊一個偏門開著。見正門合攏,老門吏回身嘟噥了一句:“走了?!币膊豢瘩T驩便徑直前行去了,看似搖搖晃晃,實則卻是快步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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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老且慢行。”馮驩緊走幾步追上,“這袋老齊刀,家老拿著了。”說著便將一個嗆啷做響的牛皮錢袋塞到老門吏手中。馮驩久做孟嘗君門客總管,一則是深知門檻精要,二則也是手面大,三則卻是見這老門吏委實厚道可親,沒有豪門欺客的惡習,便誠心要給他一些好處。這“老齊刀”乃春秋老齊國鑄造的青銅刀幣,形制規(guī)整,銅料上佳,兩百余年后便被天下視做金幣一般,卻是非同小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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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做甚來?”干瘦黝黑的老門吏卻是釘子一般站住了,“沒這規(guī)矩,拿回去?!闭f罷一伸手,那錢袋便嗆啷一聲又回到了馮驩懷中。老門吏又是一句嘟噥:“走了?!北阌诸^也不回的兀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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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驩第一次入秦,與這瞬息之間便是感慨良多,卻不及細想,只快步匆匆地趕上了老門吏,片刻之間便過了兩進院落,來到了顯然是公事書房的一座大屋前。老門吏也不說話,只對馮驩一擺手要他在廊下稍等,便輕步走了進去,似乎只是一打轉身,老門吏便走了出來,還是只對馮驩一伸手做了個禮讓,便徑自揚長去了。馮驩看了老門吏背影一眼,覺得這座府邸處處都透著一種莫名其妙,與其說是右丞相府邸,毋寧說是一座不倫不類還帶有幾分胡人野氣的莊園,分明是粗簡實在,卻又彌漫著一種教人揣摩不透的詭秘。略一思忖,馮驩卻是重重的咳嗽了一聲,肅然便是一拱:“臨淄故人,求見老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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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篤篤”兩聲悶響,隨后便是沙啞蒼老的笑聲,“吆喝甚來?端直進來了?!?br/> ?
馮驩只模糊聽清了“進來”兩個字,便大步走了進去,卻只見滿蕩蕩竹簡的書架中埋著一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顱,便拱手笑道:“倏忽二十年,樗里子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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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fā)蒼蒼的后腦勺忽然變成了一張黝黑紫紅的臉膛:“嘿嘿,還編出個馮軾騙老夫,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啊,是你這彈鋏要魚吃的小子了?!?br/> ?
“老丞相好記性,倒是多勞上心了?!瘪T驩知道樗里疾笑罵便是親近的脾性,不禁大是輕松。樗里疾卻篤篤點著竹杖走了過來:“來,這廂坐。茶酒現成,你自隨意。”馮驩便坐在了與主案對面的長案前,卻見這長案兩邊竟是左茶爐右酒桶,還彌漫著一股胡人帳篷的氣息,便不禁笑道:“老丞相不忘根本,還日進馬奶三升么?”“嘿嘿,”樗里疾笑了,“積習難改也。咸陽臨水,太得潮濕,馬奶酒驅寒去濕呢。嘗嘗!保你不腥不膻?!瘪T驩便提起酒桶斟了一大碗咕咚咚飲下,卻覺得酸澀辣一齊竄上鼻腔,竟是連打了幾個噴嚏,頓時狼狽。樗里疾卻是哈哈大笑:“齊人不行!要是趙勝那小子,這桶馬奶酒啊,還不高興得蹦起來?”馮驩拱手笑道:“原是我不善飲酒,要是孟嘗君,只怕也是三兩桶不夠呢?!薄昂俸伲瑒e提這小子!”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他的大散寒倒是管用,老夫總是能瘸著腿走路了,實想與他暢飲一回,哼哼,卻只是見他不得!一個破丞相就恁個忙?連出使都沒了?嘖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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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丞相啊,”馮驩嘆息了一聲,“孟嘗君已經被罷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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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甚來?”樗里疾目光一閃,竟是笑了,“嘿嘿,這小子也有今日,活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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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驩只道樗里疾說得是反話,便笑道:“若孟嘗君來秦,老丞相可是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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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倒也是?!遍死锛埠V篤點著竹杖,“閑居無事,便可周游天下。你只回去對他說,來咸陽,老夫管他吃住便了,最好與老夫結伴,做一回西域游?!?br/> ?
馮驩不禁哈哈大笑:“老丞相好主意了!不過,我也有個主意,或許更好?!?br/> ?
“嘿嘿,老夫就知道你還有主意。說?!?br/> ?
“齊國之威望誠信,大半系于孟嘗君一身。若孟嘗君離齊去國,與國便會威望大增,誠信昭彰,而齊國便會威勢大衰。目下,齊王昏聵偏狹,竟不容如此肱骨良臣,秦國若能派特使隆重迎接孟嘗君入秦任相,豈非弱齊而強秦,一石二鳥之妙策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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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里疾飛快地眨巴著細長的三角眼,卻是沒有接話,良久嘿嘿笑道:“主意倒是不錯,果然狡兔三窟之首創(chuàng)者也。只是,此事得秦王太后定奪,人情雖大,老夫卻無法買了?!?br/> ?
“自是如此?!瘪T驩笑著,“老丞相執(zhí)掌邦交,稟報上去原是名正言順?!?br/> ?
“嘿嘿,你倒是門兒精!”樗里疾又是篤篤一點手杖,“你便等著,老夫試試了?!?br/> ?
馮驩告辭走了。樗里疾卻沒有立即進宮,卻是在書房轉悠了足足兩個時辰,眼見紅日西沉暮靄淹沒了咸陽,才吩咐一聲“備車”,坐著那輛特制的寬大篷車進了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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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大敞亮的書房里,已經亮起了一個巨大的燎爐,木炭火燒得紅亮亮,因了高大寬敞而倍顯寒涼潮濕的書房竟是暖烘烘一片干爽。圍著燎爐,宣太后秦昭王正與魏冄白起正在議事,也是熱辣辣一片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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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國戰(zhàn)敗而生出齷齪,原是秦國君臣意料中事,他們所期盼的也正是借著這種齷齪換來一段時月,扎實整肅一番內政,繼續(xù)擴張實力。作為丞相,魏冄想做的,就是在關中修一條大渠,引出涇水灌溉關中的那些白茫茫的鹽堿灘。這本是秦孝公與商君的遺愿,秦惠王當政十四年,被合縱連橫攪得騰不出手來做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間做成,對秦國無疑將是萬世不朽的功業(yè)。作為新任國尉,白起想得是立即動手再編練二十萬精銳新軍,使秦軍作戰(zhàn)主力達到四十萬大軍,他便有足夠的信心躍馬中原,再也不必對合縱抗秦提心吊膽。宣太后倒是沒有什么宏圖大略,只想平靜無戰(zhàn)事,她便可以趁此機會到燕國去住上一兩年,與樂毅多多盤桓。她忘不了那個睿智剛毅的將軍。作為秦王,嬴稷只是渴望自己快點兒長到二十一歲加冠親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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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六國交惡的深徹猛烈,卻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四國攻齊驟然成勢,又驟然崩潰,緊接著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趙國攻韓,又是齊國大擴軍要蕩平天下,燕國秘密練兵要向齊國復仇,接著又是春申君被罷黜、孟嘗君被罷黜等等等等,快馬接連,消息頻傳,竟是令人目不暇接!每一個消息,都強烈地沖擊著秦國君臣,都迅速地改變著秦國朝野的評判走向。然則無論如何評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說著一句話:“山東亂塌火了!秦國總不能干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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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第一個坐不住了,徑直找到宣太后面前:“六國交惡,天賜良機。臣請急召白起回咸陽,立即商議應對之策,絕不能坐失良機!”宣太后倒是沉吟不定:“白起多年離家,剛剛回去便奪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蔽簝褏s是昂昂高聲道:“白起國士良將,豈不知國事親情孰輕孰重?太后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沒有白起不行!”說罷竟是大步出宮,徑直駕車直奔郿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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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與荊梅安葬老師,看著那一座黃土墳塋與粗糙的石碑,魏冄竟是熱淚盈眶,立即擬了一封《請賜荊禺爵位書》,以“先生育將,有大功于國”為名,請以軍功爵封賞并厚葬隱逸名士荊禺。書信擬就,魏冄便派郿縣令飛馬咸陽呈送宣太后。次日清晨,郿縣令便快馬飛回,以王使之身宣讀詔書:賜封荊禺為少庶長爵位,以上大夫禮隆重安葬,由其女荊梅承襲爵位,著郿縣令全權辦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詔書一下,竟是連說不妥,說老師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違老師心愿。荊梅更是噘著嘴巴不高興:“秦法昭彰,廢除世襲,卻要我承襲爵位,惹人恥笑,甚個道理?”魏冄大是不悅,總算勉強接受了荊梅不承襲爵位,卻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記功名而為國育才,國府明知其功而不賞,敬賢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說說,先生曾經說過不受國家封賞的話么?”白起思忖片刻搖搖頭:“沒有?!薄斑@便是了?!蔽簝汛笫忠粨],“大丈夫有功受爵,當之何愧?郿縣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碑!”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對荊梅道:“丞相所言,邦國大義。老師既是秦國老民,自當含笑泉下。小妹以為如何?”荊梅只低著頭嘟噥了一句:“磁錘。只聽你便是了?!?br/> ?
大事一了,魏冄便立即對白起說了山東亂象。白起本來打算給老師守陵三月然后與荊梅一起回咸陽,聽得魏冄一說,心下立即著急起來,只看著荊梅,臉便憋得通紅。荊梅卻是噗的笑了:“磁錘!看我做甚?”又是輕聲一嘆,“老爹高年亡故,又在臨終前眼見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無憾的老喜喪了,何在乎你廝守陵前?”白起吭哧道:“哪你?”荊梅道:“磁錘!還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時候自來找你?!卑灼鸨阌行┆q豫:“這荒塬野嶺,我卻有些擔心你呢?!鼻G梅道:“婆婆媽媽,磁錘,誰用你擔心了?去吧,自個好好保重就是?!蔽簝汛笫歉吲d,對著荊梅便是深深一躬:“姑娘大義高風,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后,魏冄陪白起親迎姑娘回咸陽!”荊梅笑了笑,眼睛里卻閃著淚花:“只要他好。我沒事?!?br/> ?
一路快馬,天黑堪堪回到咸陽,宣太后已經在秦昭王書房里等候他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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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四人一碰頭,便立即開始了。先是年輕的秦昭王將各路快馬斥候與商人義報傳回的各種消息歸總說了一遍,末了激動地叩著書案:“百年以來,山東六國沒有過如此亂象。若錯過這個良機,教人心痛!如何動手,我卻是思謀不出,丞相國尉說了。”宣太后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國也是,神仙難救呢。甭著急,慢慢說,總是要瞅準了下手,叫甚來?謀定而后動?!蔽簝研约保右呀浰贾\多日,接口便道:“以我看,這是大打出手的好機會。除了齊趙燕三國暫時不能打,魏楚韓三國,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齊趙燕為何不能打了?”魏冄道:“齊國趙國正在勢頭,先避避再說。燕國窮、大、遠,勞師遠征也未必獲利,也是先撂下再說?!毙蠼拥溃骸半m說是窮大遠,可這燕國卻不可小視呢。姬平樂毅,那是上天給齊國預備的一個死硬對頭,用不著秦國動手。”秦昭王便笑道:“母后總是說燕國好了。我卻看燕國無甚出息,就一個姬平,一個樂毅,能成多大事了?”魏冄擺擺手道:“先不說燕國將來如何,眼下是不宜動手便了。白起,你說?!?br/> ?
白起也是一路思忖,大體已經有了成算,只不過他素來慎謀,尋常時只要有人說話,他便總是愿意多聽,此刻見丞相動問,便一拱手道:“啟稟我王、太后:白起以為,丞相謀劃頗有道理。目下秦國除邊關守軍不能動,尚有近二十萬大軍可開出山東作戰(zhàn)。在魏楚韓三國之中,韓國也可暫時放過,因了趙國要攻韓,我無須與趙國在此時交戰(zhàn)。以我軍兵力,目下東出作戰(zhàn),尚不宜頭緒過多,一定要確保一擊戰(zhàn)勝,得地、得人、得財,擴充我國力軍力,為真正的大戰(zhàn)打好根基?!?br/> ?
“這話在理?!毙笮α?,“不純粹謀戰(zhàn),便是良將之才了。白起難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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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魏冄也是拍案贊賞,“你便說,如何打?還是那句話:我給你包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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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正事,白起的臉膛就沒有一絲笑容:“楚魏兩大國,目下都是一攤爛泥,借此良機,三月猛攻魏國河內,而后再立即轉身奪楚江漢,如此兩戰(zhàn),秦國根基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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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王卻是目光閃爍:“十多萬大軍不算多,還要連續(xù)大戰(zhàn),兵士受得了么?”顯然便是不放心了。宣太后笑道:“別急,聽白起說完,這兩仗卻是如何打法?”白起慨然拱手:“我王之疑慮,原是兵家之常情。若十多萬大軍一齊連續(xù)作戰(zhàn),確有不堪疲累之憂。但臣之謀劃,卻是兩路進兵,先后開打,以我軍戰(zhàn)力與目下大勢,絕有八成勝算?!鼻卣淹蹶割^沉吟道:“兩路?那就是說,各以七八萬兵力攻擊兩大國?這魏楚兩國,可是老大國,這點兒兵力夠么?”白起道:“滅國大戰(zhàn),自然太少。攻城掠地,卻是綽綽有余?!蔽簝驯闶且慌陌傅溃骸拔铱纯尚校∥撼蓢?,今非昔比,這次狠狠割兩塊肥肉咥了!還是那句話,我包后!”宣太后笑道:“我不曉得打仗,白起說行,我看便行。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沒甚要緊。秦王說呢?”秦昭王知道母后在大事上總是要他說話,全他秦王決斷之名義,便也斷然拍案:“那便打了!還是白起打仗,丞相坐鎮(zhèn)后援?!?br/> ?
正在此時,書房門口傳來一陣嘿嘿嘿的笑聲與竹杖點地的篤篤聲,緊跟著便是老內侍那尖銳的長宣:“右丞相樗里疾晉見——”這也是秦宮法度:重臣進宮,內侍只宣不稟,實際便是許可徑直進入,只是要對國君事先打個招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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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內侍宣聲,宣太后已經站起來笑呵呵地迎到了廊下:“老丞相也真是,每次會商都召你不來,今日沒召,你卻倒來了,成心給我難堪不是?”便聽樗里疾嘿嘿笑道:“太后秦王召不召,我管不來。只要走得動,我便要來了?!闭f著便篤篤篤地搖了進來。書房中君臣三人也一齊站起,秦昭王便笑著上去扶樗里疾入座,魏冄卻是一拱手算是見過,只有白起肅然一躬:“參見老丞相?!遍死锛惭┌椎念^顱轉了一圈:“嘿嘿,君臣文武,四方齊備了。老夫撐持不住了,只說一件事便走?!?br/> ?
“既來了,撐不住也得撐住了?!毙缶徒陂死锛采磉呅χ袄涎劭催h。你先聽聽他們幾個的謀劃,掂量掂量?!北銓Π灼鹧凵袷疽猓鞍灼?,你給老丞相說說了?!?br/> ?
“嗨!”白起如在軍中般挺身應命,便將目下各國大勢與自己分兵攻擊楚魏的謀劃說了一遍,末了慨然拱手:“老丞相文武兼?zhèn)?,當年縱橫捭闔于六國,白起敢請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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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老夫最是煩為人師了。”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不過嘛,這個謀劃實在是好,大膽出奇,人神難料也?!?br/> ?
“倒是好在何處了?”宣太后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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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江漢河內,魏楚燈下黑。謀劃選地之妙,魏楚斷難預料也。”樗里疾卻又飛快地眨巴了一陣三角眼,“然則,此戰(zhàn)卻有一難……”便打住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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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先急了:“謀國為上,老丞相何須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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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叫甚話?”宣太后便有些不悅,“聽老丞相說了?!?br/> ?
“嘿嘿,無妨,原是老夫吞吞吐吐了。”樗里疾篤篤點著竹杖,“這一難,便難在為將用兵才智。我軍兵少,又分兩路,原是一場長途奔襲大戰(zhàn)。此等戰(zhàn)法,須得為將者大智機變,多方示偽,用兵如神,方有奇效。否則,便是身陷泥潭不能自拔了。當年司馬錯最擅此等奇兵奔襲,使秦國的十萬兵力直是做成了三四十萬的威力。老夫雖也知兵,卻從來不敢打這等奔襲戰(zhàn)。此中之難,非兵家良將,卻是不足為外人道也?!崩祥死锛簿故情L長的嘆息了一聲,顯然,是對長途奔襲戰(zhàn)有著切膚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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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白起不堪大任?”魏冄竟有些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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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非也?!遍死锛膊[著細長的三角眼,“老夫只是說,河外大戰(zhàn)是連陣決戰(zhàn),白起之才已經是天下皆知了。然則奇兵奔襲,白起卻是沒有閱歷。老夫提醒而已。白起初次奇襲,不收成效不打緊,只要能震懾楚魏,且安然撤兵,白起便是天下名將了。趙國名將廉頗,還不只是善于御敵于堅城之下,打防守戰(zhàn)而已?甚仗都能出神,那便是吳起再生了。嘿嘿,老夫話多,聒噪了?!?br/> ?
秦昭王目光一閃突然問:“白起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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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聽得很是專注,鎖著眉頭道:“八成勝算。白起不敢以國命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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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被老丞相嚇退,便是膽氣!”宣太后卻是破例激賞一句,又是微微一笑,“還是那句話,放開手腳去打,敗了也不打緊。哪有個從來不打敗仗的名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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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這話卻是在理?!遍死锛埠V篤連點,“老夫不跌大跤,安得談襲色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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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哈哈大笑:“白起,可知老丞相跌了個甚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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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卻是紅著臉笑了:“當年奇襲房陵,原是兩路出兵,司馬錯出漢水,老丞相出武關。楚國在武關外本無重兵,楚軍丹陽守將接商人義報,卻故布疑兵,老丞相便裹足不前。后來田忌率楚兵北上,便正好截住了老丞相后軍,秦軍死傷萬余?!?br/> ?
“嘿嘿,那一戰(zhàn),老夫與張儀都栽進去了?!遍死锛驳暮谀樉姑浀猛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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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樗里疾的窘態(tài),宣太后、秦昭王與魏冄不禁笑了。白起卻是肅然拱手道:“老丞相虛懷若谷,白起受教?!遍死锛残Φ溃骸昂俸?,雖是恭維,老夫卻是高興。秦有白起,國家之福氣了?!毙蠡腥恍Φ溃骸皢?,老丞相來有事,快說了?!遍死锛颤c點手杖:“事不大,卻難為老夫。孟嘗君被罷相,馮驩來做說客,請秦國厚迎孟嘗君入秦為相。雖說孟嘗君與老夫交厚,嘿嘿,只是馮驩要學蘇代為甘茂游說的老法子,老夫卻不以為然。”魏冄便道:“孟嘗君罷相,倒是早已得到消息。馮驩此舉,卻是沒有料到。孟嘗君是個天下人物,到秦國做丞相倒也是合適?!遍死锛矃s是笑了:“嘿嘿,你這個丞相卻是作態(tài)了。迎不迎,那要看邦國利害,卻不是誰的肚量。”魏冄素來明銳快捷厭惡虛妄,此刻竟是大窘,紅著臉拱手道:“老丞相謀國至公,說得正理?!遍死锛簿故青叭灰粐@:“謀國至公,只有商君當之無愧,老夫卻是汗顏了?!币徽f及商君,便難免觸及秦惠王,秦昭王不想延續(xù)這個話題,便插話道:“老丞相,你說馮驩效法蘇代,那便是要借秦國之力使孟嘗君復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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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清楚得很?!?br/> ?
“既是這樣,那便好辦?!毙笮χ爸徽f孟嘗君在位對秦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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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冄道:“目下齊國強大,秦國要在中原得利,便要穩(wěn)住齊國。齊王田地暴烈無常,叫囂要一統(tǒng)天下,若沒有孟嘗君制約,便有可能野心膨脹,當真與我一爭高下?!?br/> ?
白起接道:“丞相言之有理,秦國不宜與齊國陷入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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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留下齊國,有人收拾它了?!?br/> ?
“我看也是。”秦昭王一拍掌,“讓孟嘗君做齊國丞相,目下對我有利?!?br/> ?
宣太后笑道:“好啊,人用我,我反用人,就是個將計就計了?!?br/> ?
魏冄看著樗里疾笑道道:“老丞相,你還能遠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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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老胳膊老腿等死了。此事啊,派個年輕大臣最好了?!?br/> ?
魏冄拍案道:“我看,請涇陽君出使齊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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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太后會心一笑:“好啊,便是涇陽君了?!?br/> ?
沒有樗里疾消息,馮驩便在商社等得心緒不寧,又擔心臨淄隨時都有出人意料的突變,便匆匆來找商社總事,想聽聽臨淄近日消息。商旅流動不息,消息也連綿匯聚,這便是商社得天獨厚的靈便處,也是許多周游士子愿意下榻本國商社的原因。馮驩來到后園總事房,剛到廊下,卻猛然一驚,屋中傳來清晰話語,一個聲音竟是似曾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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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商社不大,卻很是富麗幽靜,在咸陽的六國商社中也算是獨一無二了。商社不是經商場所,也不是某個商家的私產,而是身在異國的商賈們湊份子建成的公產。這種商社,表面上是接待本國商旅的寓所,實際上最要緊的用處,卻是聯絡本國商旅共謀共議,排解本國商旅間的糾紛,避免進貨重復與買賣沖突,對外則盡可能地統(tǒng)一物價,以在秦國大市與他國商人更有力的展開商戰(zhàn)爭奪。除此之外,商社還有一個隱蔽的使命,便是向本國官府稟報所在國的重大謀劃與舉動。各國官府與商旅,都將這種消息來源稱做“義報”。義報永遠都是秘密的,官府不公開賞賜,義報之人也永遠不會公然署名。因了這個緣故,義報便有了一個通例:由商社歸總擬成密書,由順路商旅送回。在戰(zhàn)國之世,這是各國心照不宣的秘密,誰也不會因了這種秘密而限制商旅往來。畢竟,商旅周流財貨,哪個國家也不能拒絕商旅。作為商人,則誰也不會因了這是義報而推委不做。畢竟,國家興亡是天下大義,四海漂泊的商人也是有根的。因了這種種功能,商社便在事實上成了一國商人在他國的號令中心,仿佛一個國家長駐他國的民間“斥候營”。惟其如此,弱國窮國小國建造商社,便往往是國府暗中出一大半錢,商旅們只在名義上分攤一點兒罷了。但是,商旅眾多、實力雄厚的大國商人們,卻往往不愿國府染指商社建造,寧肯自己分攤。所為者何來?卻也是說法多多,有人說是爭個商家名節(jié),有人說為了經商更少束縛,有人說為了不受官場爭斗的牽扯,更有人說,是為了避開那些令商旅們頭疼的義報。雖說是眾說紛紜,但大國商社都是商旅自建,倒也是無一例外。魏國、楚國、齊國、秦國,還有現下的趙國,甚至是衛(wèi)國與原先的宋國這等國雖弱小卻有商旅傳統(tǒng)的邦國,商社都是商旅們自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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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這些有名的商社中,齊國商社最是威名赫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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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春秋開始,齊國便是有經商風習的大國。管仲首創(chuàng)的“官府國營大市”,使齊國人學會了做買賣,從此商旅之風大開,齊國商旅遍布天下。到了齊威王時期,臨淄齊市已經成了與安邑大梁齊名的赫赫商市。齊宣王后期又經蘇秦變法,更加之齊國遠處東海之濱,蹂躪商旅的大戰(zhàn)幾乎從來沒有在齊國本土發(fā)生過,近百年的太平歲月,齊國人的財富幾乎是眼看著蒸蒸日上,齊國商人便漸漸地超越了魏商楚商,成了天下舉足輕重的商旅大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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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則如此,咸陽的齊國商社卻依舊是不顯山露水,依舊是秦國遷都咸陽初期建成的那座很不起眼的六進庭院。說它獨一無二,這幾十年不變便是其一。當咸陽日漸成為最大的商市都會時,其他大國的商社都是翻修改建不斷擴地,惟獨商旅實力最雄厚的齊國商社,卻依然靜靜地蜷縮在這條林蔭覆蓋的小街,不可謂不奇。但是,若僅僅是一成不變,齊國商社便也絕不會威名赫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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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國商社的口碑,是在商戰(zhàn)中爭來的耀眼光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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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秋開始,華夏商旅便將商事買賣看作兵爭一般,所謂“商家爭利,猶如戰(zhàn)場”,此之謂也。于是,便有了“商戰(zhàn)”一說,便有了將兵器(刀)作為貨幣形制的匪夷所思的創(chuàng)舉!便有了大商家以兵法謀略經商的種種奇謀神話。前如越國的陶朱公范蠡,后如魏國由商入政的白圭,便是以兵法謀略經商而致成功的鼻祖人物。進入戰(zhàn)國中期,各國大商競相涌現,楚國猗頓氏、魏國孔氏白氏、趙國卓氏、齊國田氏、郭氏等。商旅謀略更是汪洋恣肆蔚為大觀,以致商旅子弟爭相拜赫赫大商為師,修習商戰(zhàn)謀略,直如名士學問家招收弟子一般。饒是如此,要將商家謀略學到手,卻是比名士傳授學問還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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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圭曾說:“智不足以通權變,勇不足以臨機決斷,仁不能取予自如,強不能守定心志,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這便是說,一個出色商家,要比修習學問的士子多出了許多才智品德意志方面的苛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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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墨子是個不世出的學問大家,他將士子與商人做了比較,說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話:“今日士子立身用命,尚不若商人用一布(錢)之謹慎。商人用一布,必求良材而買。士子用命,卻多憑意氣而缺乏深思明斷,豈不悖哉!商旅漂泊四方,雖有關梁之難,盜賊之危,必為之!今士子坐而言義,無關梁之難,無盜賊之危,然而不為!則士子言義,不若商人計利之察也。”這個“察”,便是明晰堅定。如此解去,可知商旅之難,更可知成功商人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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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惠王時期,咸陽大市便已經成為天下商旅的逐鹿大戰(zhàn)場。秦武王暴死洛陽,咸陽的山東商人們很是焦慮了一陣子,才釀出了那場六國聯軍壓境時的逃亡風潮??墒牵卣淹跫次缓?,秦國政局日漸穩(wěn)定,更兼在河外一舉戰(zhàn)勝六國聯軍,秦國眼看是無可撼動的天下第一大市了。不管如何愛國,商人們畢竟是不能放棄買賣生計的。山東六國只剩下了一個齊國大市堪與咸陽抗衡,可齊湣王喜怒無常,動不動就要加征商人重稅,臨淄的商旅人氣便也漸漸不那么火旺了。相比之下,秦國法令穩(wěn)定,稅制四十余年幾乎沒有變化,又以“柔遠人”(善待遠方商人)為宗旨,多方優(yōu)待山東商人,一個尚商坊便是天下聞名。于是,咸陽便成了天下商旅趨之若騖的“熱市”,非但各國大商云集咸陽,連小商小販也紛紛涌入咸陽。恨秦國打敗祖國也好,罵秦國“虎狼”也好,商旅們卻都看準了秦國是個淘金之地,是上佳的商戰(zhàn)大場,誰不占領咸陽大市,誰就將失去商界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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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各國的商旅精華便在咸陽展開了不流血的殘酷爭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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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十幾年,是魏國商人占上風。魏國有地利之便,大梁距咸陽不過三日的牛車路程,貨物運輸路途短,便可以大大壓低價錢,加之魏貨器物制作精細,便壓得他國商人喘不過氣來。尤其是最要緊的糧食大市,幾乎便是魏國獨居壟斷之利。其他諸如韓國的鐵、楚國的絲綢珠寶竹器、趙國的馬匹獸皮、齊國的海鹽、燕國的苧麻絲綿,都只是份額很小的一席之地而已。后來,齊國商人便漸漸不行了。齊貨路途遠、貨運難、價錢高,貨物又單一,縱有諸般海鮮,牛車咣哩咣當走上半個月也變臭了。漸漸的,齊國商人便眼看要被擠出咸陽大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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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蘇秦在齊國變法,國府一力支持商旅們周流財貨,將齊國器物運出去換錢,再將齊國缺少的外國器物運回來滿足國用民需。也是風云際會,便在這齊商萎縮的時候,齊國卻傳出了驚人消息:商賈大家田氏,要將舉家萬金投入咸陽經商!說不清是誰的舉薦還是商人公推,反正消息傳開不久,一個年輕的田氏商人便到了咸陽,做了冷冷清清的齊國商社的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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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年輕的商社總事竟是不同凡響!一上手,他便將留在咸陽的幾家齊商聚集起來,做了幾筆大生意。先是向咸陽大運齊國干貨,舉凡干菜、干魚、山珍諸般秦人喜好而又缺乏之物,都絡繹不絕運來,價錢卻是比他國同等貨低了三成!接著便是請準國府,合商社之力,在東海之濱買下大片鹽場曬鹽,而后便將雪白的海鹽大量運往咸陽。其時秦國的井鹽全賴蜀地,出產很少,海鹽更是沒有,國府最是看重鹽鐵交易。齊國海鹽大量涌入,竟是不用自己賣便被秦國官府高價全收。這個總事便又與秦國官府洽商,將秦國河西高原的皮貨、秦川壯碩的黃牛、太一山與商於山地的藥材等要緊的出關生意,都包攬了過來。運送海鹽的牛車隊返齊,便又滿載著這些齊國缺貨歸來,秦國的齊商竟是兩頭熱銷,蓬勃大發(fā)!緊接著,這個總事又瞅準了秦齊交好,便請準兩方官府,準許齊國商社獨家經營雙方進出的鐵料與兵器。如此新招迭出,齊國商人在咸陽便大大的走紅。五六年之間,齊國商社便是威名赫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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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長時間,一首商謠便在咸陽尚商坊流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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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得滿錢須得做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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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吞大吐商旅孫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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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總事,便是在商戰(zhàn)風云中嶄露頭角的“商旅孫吳”——田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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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驩驚訝的是,這個田單的總事房里如何有魯仲連的談笑聲?魯仲連為何來了秦國?身為布衣名士,魯仲連向來孤傲清高特立獨行,連等閑王公貴胄都不屑一顧,田單縱是“商旅孫吳”,也畢竟是個商人,魯仲連如何竟與他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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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兄,你卻說說,這秦國會如何動手了?”屋中傳來魯仲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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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卻難說?!钡统辆徛恼Z調,分明便是那個總事田單,“就大勢說,秦國可能用兵的方向至少有三四處。然則,有一點卻是明白:秦國不會與齊國開戰(zhàn)?!?br/> ?
“如此說來,馮驩游說便是成功了?”魯仲連便是一陣爽朗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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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碧飭温曇魠s依然低沉,“秦國怕齊王發(fā)瘋,便要保孟嘗君。馮驩游說,正中下懷而已,仲連兄卻不要高興得太早?!?br/> ?
馮驩聽得心頭一顫,臉便不禁紅了。秦國將計就計,他如何便沒有想到?慚愧!正在暗自內疚,卻聽孟嘗君又道:“田兄莫非以為,秦國有其他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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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沉默,便聽田單一聲重重地嘆息:“難說也!齊國如今是架在燎爐上烤了,六火熊熊,誰知道哪股火燒到要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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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呀,秦國目下正忙中原,還不至于打齊國主意了。”魯仲連的笑聲很是清朗,“只要秦國不抬頭向東海,齊國就有轉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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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說也!”田單又是一聲嘆息,“齊國已經病入膏肓,卻是藥石難治了,孟嘗君一人有回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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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驩聽得憋氣,忍不住高聲一句:“誰個如此沮喪?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便推開厚重的木門大步進了總事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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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兄果然在此!”魯仲連起身大笑,“來,這是田單兄,見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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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單拱手微微一笑:“這位兄臺入住商社時,與我打過一個照面,報名馮軾,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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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軾?”魯仲連目光一閃恍然笑了,“那是化名了,這位老兄便是馮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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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孟嘗君總管,久聞大名?!碧飭嗡坪鹾敛惑@訝,“請兄臺入座?!闭f著便拿起小燎爐上的陶壺為馮驩斟上滾燙的濃茶,“太一山秦茶,剋食利水,嘗嘗了?!?br/> ?
馮驩拱手笑道:“方才在廊下聽得田兄一言,卻是受益匪淺。然則田兄對齊國之評判,馮驩不敢茍同。田齊百年基業(yè),目下又正在顛峰,雖有憂患,卻是柱石猶在,說病入膏肓,田兄卻是有失偏頗了?!?br/> ?
“也是一說。”田單竟是毫無爭辯之意,只淡淡一笑便不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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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笑著岔開話題:“馮兄啊,我來咸陽便是要找你了?!?br/> ?
馮驩一拱手便道:“仲連兄有事,但說便了?!?br/> ?
“還是孟嘗君了?!濒斨龠B呷了一口熱茶,“他不知道馮兄入秦,更不知道你是在為他復位謀劃,只道自己閑居無事,便要去楚國找尋甘茂。因了不能預料你入秦能否成功,我當日也無法勸阻。我追你而來,便是想待秦國局勢而定行止。如今大勢已經明朗,孟嘗君復位指日可待。我想還是我去楚國,孟嘗君留在臨淄穩(wěn)定朝局為上?!?br/> ?
馮驩接道:“仲連是說,要我既速回臨淄,穩(wěn)住孟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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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兄果然精明。”魯仲連一笑,“貴公子沒受過摔打,一副憂心忡忡失意落寞的模樣,如何做得大事?你早一日回去,他便早一日振作?!?br/> ?
“孟嘗君若已去了楚國,又當如何?”馮驩倒是著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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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入楚,我便敦促他立即回臨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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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找人,你如何能找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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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大笑:“找別人難,找孟嘗君,我卻最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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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我這便去樗里疾府辭行,完后星夜便走?!瘪T驩一拱手便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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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喟然嘆息一聲:“田兄呵,我也該走了?!?br/> ?
田單笑了笑:“走,到我那里,給你餞行?!?br/> ?
“用得著么?”魯仲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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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碧飭卫斨龠B出了總事房,打個響指,便有一輛篷車從屋后駛出。田單回身對總事房老仆吩咐道:“將先生馬匹牽到老院后門?!闭f罷便拉了魯仲連鉆進篷車,放下車簾,篷車便轔轔出了商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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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片刻,篷車便穩(wěn)穩(wěn)停了。魯仲連下車,卻見一條僻靜的石板小街,一座厚實簡樸的門廳,紫紅色的木門竟是緊緊關閉著。田單笑道:“走。這是后門?!濒斨龠B一番打量,恍然笑道:“前大門便是東海鹽肆了?”“沒錯。這里才是我的基業(yè)?!碧飭握f著走到門前“嘭嘭嘭”拍了三下,便見高大的門扇打開了一個小小天窗,一個人頭一晃,厚重的木門便隆隆滑開??邕^一尺多高的青石門檻,便是幽深的門廳,過了門廳,迎面便是一道完全遮擋了視線的寬大影壁。繞過影壁,卻是豁然開朗,一片青松蒼翠池水碧綠的園林便涌入眼前,林中屋頂連綿,除了腳下的碎石甬道與那片不大的水池,竟是沒有一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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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鹽鐵重地?”魯仲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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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里進來的客官,你是第一個。”田單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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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水池,又是一片松林掩映的石屋,過了松林石屋,又是幾經曲折,才看到一道足有兩人高的弧形石墻,轉過墻彎,卻看見石墻中凹陷出一個大圓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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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田單笑著,啪啪啪可勁兒拍了三掌,凹陷的石墻便隆隆滑開,顯出了一道可可與人等高的石門,“請吧,愣怔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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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兮兮?!濒斨龠B打量一番,“經商便是如此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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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各有法?!碧飭涡χ斑@里是賬房,也是金庫,自要隱秘些了?!?br/> ?
“我看呀,你能做將軍打仗了?!?br/> ?
田單悠然一笑,搖搖頭道:“將軍留給你做吧,我只要做天下第一大商?!?br/> ?
這座小庭院甚是奇特,三排房子緊密連成了一個“工”字形,一色由山石砌起,竟是只有一人多高。魯仲連道:“一半在地下?”田單點點頭:“果然是將軍眼光了。來,東廂是我的書房?!闭f著便推開右手突出墻面上的一道木門,踩著石級下到了屋中。魯仲連跟進一看,卻是一間敞亮寬大的廳堂,兩面石板書架堆滿了各式竹簡,北面墻上卻鑲嵌著一副五六尺長兩尺多寬的特大竹制算器,算器格框中的一片片竹算子(籌碼)穿在一根根光滑細亮的竹柱上,竟是清晰可見;南面墻上卻斜掛著一口長劍一支長矛!魯仲連不禁噗的笑了:“如此書房,也是天下獨一份呢?!碧飭我残α耍骸斑@叫因地而異,沒有你那大書房,卻教我如何清雅了?”魯仲連笑道:“看你這锃亮的長矛,忒大的算器,便知這是商家重地,講究個實用,你倒何曾想要清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