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的冬日,魯仲連接到了田單商隊的快馬急書:河內(nèi)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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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春申君正在府中與魯仲連擁爐小酌。一看書信,春申君倏然變色:“噢呀自作孽!魏國四十萬大軍睡大覺了?還有信陵君,都到爪洼國去啦!”魯仲連卻是粗重的喘息著沉默著,猛然一拳砸到案上:“秦國猖狂!欺六國無人乎?”便霍然起身,“春申君,我這便上路。來春清明,你我到汨羅相見!”春申君一連聲嗟呀驚嘆:“噢呀呀,說好來春上路了!這大雪塞道,卻是如何走法了?”魯仲連急迫道:“等不得了,不見秦人冬天打仗么?”說罷轉(zhuǎn)身便走。到得庭院,竟是一片風(fēng)雪驟然撲面。春申君大急,跟在后面緊走急說:“噢呀慢點啦!你看這天氣,總得備輛車帶些干肉干糧啦?!濒斨龠B也是邊走邊說:“不用。經(jīng)常上路,還能餓著了?有風(fēng)有雪,多干凈!”春申君便轉(zhuǎn)聲對跟來的仆人喊道:“噢呀,別跟著亂跑,快去牽馬!”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門庭,仆人已經(jīng)牽來了魯仲連的駿馬在廊下等候。春申君看見鞍轡齊整的駿馬,恍然銳聲道:“仲連且慢!家老,快去那我那領(lǐng)貂裘來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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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大笑:“風(fēng)雪見猛士!那勞什子上身,累我身心,不要!”笑罷一拱手,“告辭?!北泔w身上馬,兩腿一磕馬鐙,那匹鐵灰色駿馬便是一聲短促的嘶鳴,驟然大展四蹄,便箭一般沖入茫茫風(fēng)雪之中。只留下春申君怔怔地佇立在風(fēng)雪地里,兀自唏噓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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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春申君府邸,便是漫天皆白,整個郢都城垣都陷進(jìn)了茫茫雪霧之中。魯仲連卻有主見,徑自走馬來便向城南而來。郢都臨水近江,云夢澤伸展出的小江河多在城垣西南,西門南門便修建了直通外水的水門。水門下常有各種船只停泊,供旅人官員等從水路出城。尋常時日,一見客官過橋進(jìn)得碼頭,船家便在各自船頭笑臉相迎,沒有人爭相呼喚,只任你挑選上船。不管客官跨上那家船只,其余船家都會遙遙招手,操著或急促或溫軟的水鄉(xiāng)口音喊一聲:“客官順風(fēng)——”離去船家也會對同行笑盈盈喊一聲:“再會——”回頭再笑著一句:“客官,儂坐好了?!毙〈阌迫皇幊龃a頭,飄出水門,融入茫茫水天之中。那份殷殷之情,總是給旅人一片溫馨,令遠(yuǎn)足者怦然心動。魯仲連熟悉楚國,更是喜歡水鄉(xiāng)獨有的這一份明亮柔妮,但來江南,能坐船從不乘馬。如今風(fēng)雪漫天,陸路難行,水路卻不似北方那般冰凍,正好不耽擱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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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想一過那座石橋,便見水門下一片空寂,竟是大小沒有一只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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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船么?可有船家出水——”魯仲連焦急,大袖一抹臉上的雪水,便是一聲高喊,連喊三遍,都是空無應(yīng)答,不禁重重的嘆息一聲,一時竟愣怔在風(fēng)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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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儂有急火事了?”背后碼頭石下突兀冒出一個蒼老的聲音。魯仲連驚訝回頭,卻見一堆雪丘中鉆出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精瘦老人,一身粗布夾衣,青布包頭,雙手?jǐn)n在袖中,一邊跺著腳一邊上下打量著自己。魯仲連連忙道:“老人家,那些船呢?”老人便是一笑:“客官毋曉得,今冬大雪忒煞猛,有房子的上岸去了,沒房子的投親靠友去了,船也便沒有了。”魯仲連焦急道:“水道又沒冰凍,不做生計,上個甚岸?”老人笑道:“儂毋曉得,水道沒凍,人卻凍了。官府有令,冬船增稅三成。誰想守在這里吃雪了?”魯仲連又氣又笑道:“冬日客人少,為何還要增稅?”老人呵呵笑道:“儂是這般說。官府卻說,冬船價高了?!濒斨龠B不禁憤憤道:“豈有此理?當(dāng)真昏君!”老人連忙緊張地四面張望了一番,才低聲道:“毋高聲了。儂有急火事,老朽便送客官一趟子了,左右在這里也是凍著了?!濒斨龠B驚喜道:“老伯有船?卻在何處?”老人向水上那堆雪丘一努嘴:“不大,還算快捷了?!濒斨龠B恍然笑道:“啊,大雪蓋了船篷!老伯,我還有這匹馬,能載么?”老人打量了駿馬一眼沉吟道:“客官,儂到哪里去了?”魯仲連道:“東出云夢澤,再到震澤吳越之地?!崩先藫u頭道:“儂是遠(yuǎn)行,馬卻不行。我這小船也只過得云夢,江東卻是沒走過了。要不客官再等等,看有無別個船來?”魯仲連斷然道:“便是老伯了。馬,我托在城門守軍這里了?!崩先梭@訝道:“儂一匹好馬,不怕狼兵殺了吃馬肉?”魯仲連笑道:“他要殺馬,我便殺他。老伯,稍等片刻便了?!闭f罷卸下馬背上的一只皮口袋,便牽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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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片刻魯仲連回來,老人已經(jīng)將船上積雪除去,一只烏篷輕舟便亮在了碼頭之下。老人站在船頭笑著:“船橋雪水滑,客官小心了?!濒斨龠B說聲不打緊,便已經(jīng)大步走過了搭在碼頭與船頭之間的一板橋,卻是輕捷穩(wěn)健的到了船頭:“老伯,走吧,要我?guī)蛡€手么?”老人已經(jīng)操起了長長的櫓槳,搖搖頭笑道:“大雪天不能張帆,慢些個,儂卻毋得急噢?!濒斨龠B笑道:“只要走,慢也是快?!薄翱凸賲s是個明理人?!崩先撕呛切χ?,小船已經(jīng)悠然蕩出了碼頭,看看將近城門,老人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大鐵錢,咣啷一聲,準(zhǔn)準(zhǔn)地丟進(jìn)了三丈開外掛在城門洞口的一個敞口鐵箱。魯仲連驚訝道:“老伯,好準(zhǔn)頭!”老人笑道:“三五丈遠(yuǎn),客官見笑了。瞎子阿鵬,十丈開外一扔即中,那才叫準(zhǔn)頭了。”魯仲連大奇:“瞎子?瞎子能有如此功夫?”老人還是呵呵笑著:“不多算,每日三錢,幾十年扔下來,能沒個準(zhǔn)頭?”魯仲連不禁一聲嘆息,卻是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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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水門一個時辰,小船便與漫天雪花一起飄進(jìn)了云夢澤。極目遠(yuǎn)眺,天是無邊的灰,水是斷續(xù)的藍(lán)。肥大的雪花從天宇深處涌流出來,匆匆地?fù)湎驘o垠的水面。云夢澤便騰出靈動濕熱的水霧,緊緊地?fù)碜×吮鶝龅难┗?,悄無聲息地升騰起無邊的白紗。天地朦朧,小船悠悠,直是在虛無的云天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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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擁云夢兮水天澹澹,孤舟一葉兮我心茫?!濒斨龠B站在船頭,不禁便是高聲吟哦,末了竟是圈起掌筒一聲長呼,“云夢大澤——,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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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官好學(xué)問!”老船家還是呵呵笑著,“雪天走云夢,老朽也是頭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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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大雪碧水云夢澤,美是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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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卻只是呵呵笑著悠悠搖櫓,竟是破天荒地沒有說話。一陣風(fēng)雪呼嘯吹過,吹起老人單薄布袍下五色補(bǔ)丁的破舊內(nèi)衣。魯仲連心中一顫,頓時覺得不是滋味兒,蹲身鉆進(jìn)船艙,走出來將一件翻毛短皮袍披到老人身上。老人一回頭,卻是滿臉通紅:“客官,這可使勿得,船家人不作興受外財,老朽要招人罵了?!濒斨龠B高聲道:“天寒地凍,老伯病了,我也走不遠(yuǎn)!”老人一怔,局促笑了:“呵呵,也是,那便算了儂的船資,老朽卻是生受了?!闭f罷停下手中櫓,將皮袍穿好,又找了一條細(xì)麻繩在腰間束了一道,頓時搓著手笑了:“棉暖不如皮,老話卻是在理,儂毋曉得多舒坦了。”魯仲連拳頭捶著胸脯高聲道:“老伯,我是后生,有一撥子牛力氣,你教我搖櫓!”老人呵呵笑著連連搖手:“使勿得使勿得,這風(fēng)雪無向,儂要上手,明日就漂到爪洼國去了?!濒斨龠B大笑:“那便說好,天晴了教我!”老人已經(jīng)站在櫓擔(dān)前操起了大櫓:“儂毋曉得,這櫓帶舵,沒有三年跑船,不讓上手的了。”魯仲連心中一動便道:“老伯,這船是你自家的么?”老人又恢復(fù)了那慈和的呵呵笑聲:“是了是了。十年前,老朽才打得這條船,船便是家,有船才有家了?!濒斨龠B默然良久,竟是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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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猛然高聲道:“客官進(jìn)艙!要起風(fēng)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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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便風(fēng),不怕!正好沒見識云夢澤汪洋之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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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恍若城墻的白茫?;煦缪╈F已經(jīng)迎面推了過來,隆隆之聲中夾著尖銳呼嘯,竟是勢若千軍萬馬。老人大喝一聲:“客官爬下!頭向船頭!”魯仲連不及思索,一個滑步便倒在船舷抓住了一條固帆麻繩。老人卻挺直著身板,釘在櫓擔(dān)前牢牢抓著大櫓紋絲不動,卻將船頭正正地對著白茫茫突兀高聳的雪山風(fēng)雷。便在這片刻之間,魯仲連眼前驟然一黑,一股巨大的推力竟是生生要將他拋將出去。魯仲連貼在船舷之下,雙腳緊緊蹬住了一道板棱,雙手死死抓住了麻繩,只覺得尖銳的呼嘯掠過,頭皮耳目便像被利刃飛快地刮過,一陣劇烈疼痛,竟是眩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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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睜開眼睛,景象已是大變。天空湛藍(lán)得令人心醉,紅紅的太陽枕在遙遠(yuǎn)的水線,碧水長天,竟明亮得扎人眼睛。魯仲連掙扎著扣住船舷站起身來,踉蹌著腳步便是一聲大喊:“噢嗬——太陽出來了——”如何沒有人說話?魯仲連驀然回頭,卻是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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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尾櫓擔(dān)前,老人身上已經(jīng)沒有了翻毛皮袍與半長布袍,一身五色補(bǔ)丁的短衣,也只絲絲縷縷地掛扯在棱棱瘦骨上,一條腿緊緊鉤著櫓擔(dān),一條腿彎曲在船板,懷抱大櫓弓著腰身,頭沖著船頭,圓睜著雙眼,臉上滿是鮮血,一頭白發(fā)散亂地披在雙肩,動也不動地扎在那里,就像一座白石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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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魯仲連一聲嘶喊,一步便沖上去抱住了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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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已經(jīng)僵硬了。不管魯仲連將老人抱在懷里如何努力,老人雙手都鐵鉤一般抓著櫓柄,佝僂前撲著僵硬冰涼的身板。魯仲連大急,三兩下便脫下自己的絲綿長袍裹住老人,又飛快地鉆進(jìn)船艙從皮袋里找出了路途常備的急救丹藥,鉆出艙來便撬開老人的牙關(guān),喝一口水竟嘴對嘴給老人灌了下去。過得片刻,眼見著老人慢慢松開了雙手伸開了腿腳,眼珠竟輕輕地轉(zhuǎn)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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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你醒了?”魯仲連驚喜地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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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后生,儂好命……”老人艱難地綻開了一絲笑意,“放晴了,樹起檣桅,掛上帆,只把住櫓擔(dān),朝東不動,便入了江東。老朽,沒將客官送到,慚愧了……”猛然,粗重短促的一聲喘息,老人雪白的頭顱一歪,便沒有了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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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魯仲連害你也!”猛士如魯仲連者,生平竟第一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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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淡的夕陽隱沒了,滿天星斗閃爍在無垠的夜空,一鉤新月斜掛,激蕩的濤聲無休止地?fù)u晃著小船隨波逐流。魯仲連靜靜地坐在船尾,端詳著身邊蓋著長袍的老人,雙手只抱著櫓柄,任小船向著東方漂去。他不想起桅張帆,只想守護(hù)著這個因他而死的老人。驀然之間,魯仲連眼前一閃,那是何物?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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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靜神湊近,只見老人雪白散亂的鬢發(fā)下竟是兩個焦黑中透著肉紅的古字——小臣!淡淡月光之下,肉紅幽幽,竟是驚心動魄。魯仲連不禁一個激靈——老人是逃跑的奴隸?沒錯,方今天下,惟有楚國的貴族封地保留著古老的戰(zhàn)俘奴隸制?!靶〕肌笔亲畹唾v的苦役奴隸,名號“小臣”,是殷商古老部族對低賤奴隸的稱謂。果然如此,這個老人一定是經(jīng)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苦難,隱藏了常人無法體味的苦澀,又終是淪落船戶,卻永遠(yuǎn)的對客人綻開著一副殷殷笑臉??粗先税苍斒嬲沟拿嫒?,魯仲連不禁喃喃:“老伯,你為何不逃到北方去?魏齊韓趙秦,早已經(jīng)沒有這種烙印古奴了。是了是了,我猜度老伯是離不開水鄉(xiāng),離不開這云夢澤也?!?br/> ?
天終是亮了。太陽雖然又紅又大,風(fēng)卻冷得刀子一般。魯仲連活動了一番手腳,便開始收拾張帆。老人這只船雖然不大,卻打造得精巧結(jié)實,桅桿底部是一副牢牢固定在船體上的“人”字形木架,大約只有三四尺高。齊國靠海,魯仲連大體還曉得一些船上本事,一番搜尋,便找到了躺在船舷溝槽里的一段丈余高的掛帆柱。幸虧是冬雪休船,老人拆了桅桿,否則昨日一定是檣桅摧折帆布碎裂小船傾覆!魯仲連不及感慨,抱起帆柱一番折騰,終是將帆張了起來。一看風(fēng)向,正是西北風(fēng)勁吹,直下東南正是順風(fēng)。魯仲連一陣輕松,堆老人深深一躬:“老伯,托你佑護(hù)了,順風(fēng),我們走!”便如老人所說,只站在擼擔(dān)前牢牢將櫓柄對著東南方,小船竟是悠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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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漂得一日,紅日西沉?xí)r,小船竟順風(fēng)順?biāo)仄搅艘蛔u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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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疲累已極,打量一番地勢,將小船拋錨在一處極是避風(fēng)的巖石之下,便背起老人提著皮袋登上了小島。這是一座孤島,山石嶙峋草木茂密,積雪中依然露出蒼黃青綠。魯仲連站在最高的一塊巖石上將小島打量一番,斷定不會隱藏冬天覓食的猛獸,才放下老人,折來一大堆枯枝斷木,打起火鐮在避風(fēng)處燃起了一堆篝火。忍著饑渴,魯仲連用一口短劍先在山坡上挖出了一個見方三四尺的土坑,又在坑底鋪滿了松軟的茅草,然后將老人輕輕抱了進(jìn)去,給老人蓋上了自己那件長大的絲綿袍,仔細(xì)思忖,又找來一方石板,竟是堪堪地蓋住了土坑。魯仲連兀自喃喃道:“老伯,你且先在這里歇息一段時日。日后,魯仲連定然將你移回郢都安葬,訪出你的名姓,給你老人家立一坐高大的墓碑。”說著便將翻出的新土堆在石板上,卻恰恰便是一座墳塋。一切妥當(dāng),魯仲連便打開皮袋拿出干肉酒囊,將一方干肉端端正正地擺在老人墳前:“老伯,旅途之酒無薄厚,來!你先飲了?!北闾嶂颇覈鴫瀴L灑了一圈清酒,才頹然坐在了篝火前喘息起來。明明是饑腸轆轆,魯仲連拿著干肉卻竟是難以下咽,一個朦朧,竟是靠著山石軟倒,隨即便是大放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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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卻又是山水明亮。魯仲連自覺精神振作,便是一通大吃大喝,吃喝完畢,在老人墳塋前插了三根高高的青竹,又用劍劃了三個大大的“十”字,便下島上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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諺云:冬冷在雪后。這一日還是干冷的西北風(fēng),魯仲連卻覺得正是天從人愿,雖是一身夾袍渾身冰涼,卻是精神分外抖擻。起錨扯帆,片刻之間便進(jìn)入了茫茫云夢,又是一日順風(fēng)漂流,暮色時分,便見遼闊浩淼的云夢澤漸漸收窄,水流也在碧藍(lán)中泛出青灰,遠(yuǎn)遠(yuǎn)地青山夾峙,蒼蒼云夢竟是化做了長川東去。魯仲連大是驚喜,兀自高聲長呼:“噢嗬——!大江滔滔,仲連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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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云夢澤,便是三千里江東地面,也便是吳越兩個已經(jīng)滅亡了的國度,此時卻叫做東楚。一入江東,便有了盎然春意,兩岸青山村疇,江面白帆依稀,魚船商船間或總能遇到,卻比遼闊清冷的云夢澤多了一番生機(jī)。魯仲連從未來過江東,卻帶有一張墨家繪制的《江東山水圖》,再有不明,遇到船家便問,也還算走得順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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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日一夜,小船便出江進(jìn)入了震澤大湖,一出震澤,便是老吳國的都城姑蘇,過了姑蘇,便是魯仲連此行尋覓的越地大山。想想自己不通吳越方言,更兼水陸皆生,魯仲連便在震澤北口的丹徒城停了半日,用春申君令牌請官署派了一名頗有閱歷的老譯吏,又自己雇請了一名年輕力壯的水手,便于夜間進(jìn)震澤,直下老越國茫茫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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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火急要找的,卻是一位隱居在會稽山的神秘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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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稽山既是大禹聚會聚諸侯之地,也是大禹的葬身之地,更是天下享有赫赫盛名的圣地神山。會稽山東麓有口深不見底的古井,井水直通東海,越人稱為“禹井”,說是大禹踏勘海水漲落的“眼井”。會稽山上有禹冢,周遭山林鳥雀群落萬千,專司禹冢之耘護(hù),春拔草根,秋啄其穢,若有人妄害此鳥,當(dāng)?shù)卦饺瞬孔灞闶亲窔o赦。當(dāng)魯仲連站在這座被蒼翠松柏緊緊環(huán)繞的大冢前時,竟是感慨萬端。那五六丈高的冢丘五色雜陳,仿佛是上天將天下的各色土壤都搬到了這里。然則更令人驚訝的是,如此一座小山也似的大冢,卻是沒有一根雜草,疏松堅挺,毫無千年風(fēng)雨沖刷的痕跡,五色土斑斕明艷,竟干凈得如同春日剛剛耕耘過一般。連周遭的松林地面都是了無雜物污穢,山林幽谷清新得令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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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有仆役護(hù)持禹冢?”魯仲連素來求實,不大信那些遙遠(yuǎn)的民間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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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吏大是搖頭:“沒沒沒。會稽山獵戶都不進(jìn),縱有官府仆役,卻是如何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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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森森無邊的松柏林海中一陣林濤般的異樣聲音彌漫了過來!魯仲連抬頭之間,驀然便見萬千飛鳥竟貼著地面向禹冢掠來,沒有一聲啁啾鳴叫,卻是起起落落地啣起地面的落葉枯草,盤旋飛舞著從魯仲連身邊掠過,出了山林便直向遙遙大海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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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魯仲連長長地驚嘆一聲,竟是盯著鳥群飛去的方向良久愣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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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吏笑道:“越地荒莽,原是多神異之說,先生見笑了?!?br/> ?
“禹冢神鳥,信哉斯言!”魯仲連卻是由衷贊嘆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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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過了禹冢山,便是若邪溪,過了若邪溪,才是五泄峰了,須得趕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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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走了?!濒斨龠B答應(yīng)一聲,便跟著譯吏輕輕地走出了這片潔凈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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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走得一個多時辰,翻過了兩個山頭,便見眼前一道峽谷,一條山溪掛在半山之上,匹練直下聲若沉雷,赫然一片孤潭便深深地沉在谷底,南山崖上一柱懸空孤石斜斜伸出在潭水之上,竟是奇絕異常!魯仲連長劍指著山溪高聲道:“那定然是若邪溪了!”譯吏笑道:“此水卻有四奇,先生曉得無?”魯仲連便是搖頭:“我卻如何曉得?”譯吏指著遙遙山溪道:“一奇鑄得神劍,山左便有歐冶子鑄劍石洞。二奇浣得輕紗,山右便是西施族人當(dāng)年的村落。三奇眾山倒影,窺之如畫。先生說,美是不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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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不美?第四奇呢?”魯仲連卻是饒有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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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末了卻最是令人不解?!弊g吏認(rèn)真地皺起了眉頭,“但有名人在此出奇,此后便是不奇了?!?br/> ?
“莫名其妙,此話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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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冶子之后,若邪溪便不能鑄劍。西施之后,若邪溪便不能浣紗。先生且看,這里早已經(jīng)是了無人跡,都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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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魯仲連童心大起,“可有誰個在孤石看過眾山倒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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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吏搖頭:“如此之險,誰個上得去了?眾山倒影只怕是傳聞了,先生莫得涉險?!?br/> ?
“若是不險,有何看頭?”魯仲連說著話已經(jīng)大步向山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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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道山崖青蒼蒼一道絕壁高聳,半腰凌空伸出一方孤石,孤石之上竟還有一棵亭亭大樹,竟高逾七八丈,此刻一團(tuán)白云飄過,恰恰掩住了孤石,那大樹竟仿佛生在云端的天樹一般,當(dāng)真是物化神奇!魯仲連高聲問:“那是甚樹?竟能在孤石生長?”譯吏笑道:“這是白櫟,比北地的麻櫟可是高大多了,生在孤石之上,卻是少見?!濒斨龠B再不說話,端詳一陣,便一手用長劍撥打著齊腰深的茅草,一手揪著雜亂叢生的灌木枝杈,不消片刻便攀上了山崖。譯吏遙遙看去,白櫟樹梢恰恰便在魯仲連腳下。此時只見魯仲連從山崖邊一躍飛起,竟是堪堪地落在了白櫟樹冠,樹冠倏忽一沉,魯仲連已經(jīng)大鳥一般落到了孤石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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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譯吏不禁大大贊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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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白云剛剛飄過,峽谷明澈如洗。魯仲連乘崖俯視,只見幽幽谷底汪洋著一片碧藍(lán),潭水四周竟是層層疊疊的綠樹作岸,分明便是一個巨大的綠盆中盛著一汪碧水,那碧藍(lán)明亮的潭水中竟涌動著一簇簇嵯峨山峰,直是天地間匪夷所思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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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山倒影,窺之如畫。若無人到此,此話卻是如何來的?”魯仲連兀自喃喃,竟是如醉如癡,“隱匿此等山水之間,誰還去想世間糾葛?”徘徊半日,竟是感慨中來,拔出長劍便在合抱粗的白櫟樹干上一陣刻劃,跟著雙掌一振,便見樹皮紛落,赫然顯出四個大字——誤人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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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卻聞谷風(fēng)長嘯,一團(tuán)烏云驟然撲面而來,孤石大樹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魯仲連直覺一股旋風(fēng)卷來,竟是要將他拔起一般,大駭之下,連忙俯身貼地緊緊抱住了大樹。倏忽旋風(fēng)卷過,明澈的峽谷已是一片幽暗,再看那峽谷深潭,卻是漆黑如墨,森沉駭人,哪里還有窺之如畫的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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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將來!先生回來——”譯吏驚慌的聲音一絲細(xì)線般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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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抖擻精神,爬上高大的樹冠,飛身一縱,便抓住了山崖上一根粗大的青藤,腳蹬手抓地攀上了山頭,回到譯吏面前,已經(jīng)是衣衫凌亂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譯吏笑道:“先生形跡,卻不象觀畫之人呢?!濒斨龠B一陣喘息,大喝了半皮囊涼水,這才長吁一聲:“天地神異,盡在越地也?!被羧黄鹕?,“走!明日趕到五泄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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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山叢中風(fēng)雨無定,魯仲連兩人在一夜半日的路程之中,竟經(jīng)歷了七八次風(fēng)云變換,次日午后趕到五泄峰,衣服竟還是半干半濕地緊貼在身上。魯仲連又氣又笑罵道:“鳥!隱居這等地方,當(dāng)真折騰死人!”譯吏連忙一噓,便小心低聲道:“先生莫得無遮攔,五泄峰有山神耳目呢。”魯仲連哈哈大笑:“好好好!五泄峰好!”看著魯仲連諧謔玩笑,譯吏便笑了:“先生,你只登上前面這座峰頭,便真要說好了?!薄笆敲??那便走!”魯仲連也是惦記著心中大事,說得一句,便是貓腰大步匆匆地向山上爬去。這面山坡雖然很長,卻不甚陡峭,只小半個時辰便登上了山頂。舉目眺望,魯仲連竟是長長地驚嘆了一聲,身子便釘在了山頭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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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青森森的峽谷,對面兩座高山造云壁立,夾著一條山溪,飛珠濺玉般直泄山谷,望若垂云,卻是兩百余丈一道瀑布懸空!一泄之下,兩山又驟然重合,伸出了一個平臺,垂云白練隆隆跌入平臺,又是直泄山谷數(shù)十丈,如此連環(huán)三泄,便跌入最后一道巨大的平臺,瀑布竟是宛如白練鼓風(fēng),驟然舒展飄開,變成一道十多丈寬廣的白練隆隆墜谷!五道瀑布連環(huán)而下,直是青山胸前拖曳了一幅飄飄白紗,當(dāng)真是天地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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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雄山奇水,卻如何叫一個‘泄’字?忒煞風(fēng)景也?!?br/> ?
譯吏笑道:“越人將瀑布叫做‘泄’,土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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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泄峰?暴殄天物!”魯仲連竟是耿耿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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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如此上心,不妨取得一個雅名,小吏稟報官府更名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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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思忖良久,卻是哈哈大笑:“還是五泄峰了,泄盡天地晦氣!噫?有人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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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吏驚喜道:“有歌聲,便有高人。先生且聽,這歌卻是非同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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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之中,歌聲清亮悠遠(yuǎn)滿山回蕩,竟是不知來自何處?魯仲連仔細(xì)聽去,但覺柔情幽幽,卻竟是一個字也聽不出意思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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濫兮抃草濫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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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互澤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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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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葚州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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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胥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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縵予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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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澹秦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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滲惿隨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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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聽得滿頭霧水,大奇笑道:“這是天歌,人卻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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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吏笑道:“我便用雅言給你唱一遍,只是大意了?!闭f罷便悠悠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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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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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何日兮得遇君子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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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羞被好兮不訾恥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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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幾頑而不絕兮相知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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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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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聽得大是愣怔,不禁喟然一嘆:“如此美歌,惜乎竟不入《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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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吏便笑:“《詩》是孔夫子刪的,原本沒收楚吳越了?!?br/> ?
“這人卻在哪里了?”魯仲連怔怔地望著余音裊裊的青山,兀自喃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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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唱得一曲,引她出來了?!?br/> ?
“非禮!又不是春日踏青,何能唐突高潔?”魯仲連想了想便上到一塊最高的山巖上,兩手嘴邊一圈,便呼喊起來:“何方高人?敢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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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聲音真切冰冷:“閣下高名上姓?”仿佛便在身邊,卻是不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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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臨淄外墨?!濒斨龠B心中一動,突然說了一句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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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同,則觀其同。”停頓片刻,真切的聲音又飄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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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異,則觀其直?!?br/> ?
“賞,上報下之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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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異而俱于之一也?!?br/> ?
突然,真切淡漠的聲音變成了一陣動人的笑聲:“果然千里駒,來得好快也?!毙φZ還在山谷回蕩,一個白色身影便從峽谷倏忽飄了上來,堪堪地落在了魯仲連對面。魯仲連只是留心盯著對面山林,突覺眼底白影一閃,定睛一看,竟大是愣怔——面前竟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白紗裹身長發(fā)披肩,半身隱在花草之中,竟活活一個仙子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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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方才與我對話之人?”魯仲連終于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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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一陣笑聲:“空山幽谷,能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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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正色道:“音色有定,分明不是一人?!?br/> ?
突然便是冰冷真切的聲音:“小技耳耳,豈有他哉!”分明便是面前少女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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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再不疑心,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魯仲連請見南墨巨子。”少女一點頭:“這個譯吏,卻是不能入山?!濒斨龠B躊躇道:“我不諳越語,沒有譯吏豈不誤事?”少女笑道:“誰個與你說越語了?自找累贅罷了?!弊g吏在一旁笑道:“無妨無妨,先生自去便了?!濒斨龠B道:“荒險山地,出了事我卻如何心安?”少女便是冷笑道:“荒險山地?也只你說了?!闭f罷伸手一指,“左走二十步,山崖下便有一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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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當(dāng)真?”魯仲連與譯吏皆感大奇,竟是異口同聲地驚訝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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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也不說話,白影一閃,倏忽便到左手崖下,說聲:“看好了?!蹦_下一踱,地面齊腰身的草木便隆隆分開,竟赫然顯出一條寬可容車的石板道!石板道盡頭便是一面光潔的巨石,巨石右側(cè)卻是一個灰色的凸起,活生生一個大紐扣。少女上前在紐扣上“啪!”地一拍,便聽轟隆一聲,巨石下方竟滑開了一扇大門。少女指點道:“這是客棧,機(jī)關(guān)最是簡單,就這兩處,客官記下了??蜅?nèi)一應(yīng)物事齊全,你只闔上山門,便是萬無一失?!?br/> ?
譯吏只驚愕得發(fā)愣,猛然醒悟,連連點頭:“開眼開眼!先生便去了,小吏樂得生受一番這山腹奇趣了。”魯仲連也不想耽擱,對少女一拱手道:“如此便好,請帶我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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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遙指瀑布:“便在五泄之后,跟上了?!敝灰晦D(zhuǎn)身,便輕盈飄上了方才魯仲連看瀑布的山頭。魯仲連大是驚愕,世上果真竟有如此飛升自如的輕身功夫,況且還是個纖纖少女,當(dāng)真匪夷所思!當(dāng)下也顧不得多想,憋足一口氣便大步登山,上到山頂,卻見少女咯咯笑道:“還千里駒呢,山龜一般?!濒斨龠B卻是大喘著氣:“你這輕身功夫,不,不是人了?!鄙倥黄沧煨Φ溃骸把剑约罕竭€罵人了!”魯仲連臉便紅了:“我是說,你云霧飛升,仙子一般了?!鄙倥簧焓值溃骸拔襾韼蛶湍悖駝t呀,日落也到不了。”魯仲連一擺手:“不用。五泄峰不就在峽谷對面么?”少女一皺眉頭道:“對面?就你這苯走,日落還不定能到呢?來!”說罷將脖頸上搭著的白紗拿下,一伸手便綁在了魯仲連腰間的牛皮板帶上,“記住,你只提氣常步便了,無須使出蠻牛力氣呢。”魯仲連生平第一遭與女子如此接近,更兼好勝心極強(qiáng)卻要被一個少女“提攜”,不覺便有些窘迫,卻又無話可說,便只點頭道:“好了,試試?!?br/> ?
少女卻道:“第一次,閉上眼了?!濒斨龠B高聲慷慨道:“不就翻山越澗么,閉個甚眼?不怕!”少女便是一笑:“人苯脾氣還大,好了,起——!”驟然之間便從山頭飛起,向峽谷中飄來,但遇大樹與山崖伸出的巖石,少女便是落腳一點,起起落落,總在魯仲連覺得身子沉重時便恰倒好處地落在一個樹梢或巖石上,倏忽之間便又飛起,不斷地貼著山崖向那高天瀑布飛去。魯仲連原是文武雙絕的名士,輕身功夫堪稱一流,今日卻也是大開眼界。他竭力想讓腰間白紗不能著力,卻總是不能如愿,任他提氣飛躍,那幅白紗總是繃得筆直地趁著他,使他能堪堪借力而不至于落入谷底的森森塵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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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魯仲連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便在夾著瀑布的東山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便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方才竟是貼著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便要順著山嶺翻越,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魯仲連不禁由衷贊嘆:“姑娘天馬行空,魯仲連佩服!”少女臉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魯仲連哈哈大笑:“實話實話!魯仲連今日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心,好著呢?!濒斨龠B卻猛然驚呼:“噫!對面五道瀑布,如何只剩兩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只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币粫r之間,魯仲連竟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魯仲連大為驚訝:“這卻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過一回了?”少女卻只一笑:“走吧,莫得我?guī)煹葻┝恕!闭f罷便向山坳深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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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便聞瀑布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濒斨龠B便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便是一閃:“比神農(nóng)大山總院如何了?”魯仲連笑道:“姑娘沒有去過墨家總院?”少女搖搖頭,魯仲連便也不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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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得山崖,便是一座寬闊的巖石平臺,除了腳下石板道,巖石山體竟是綠樹蔥蘢,將平臺遮掩得嚴(yán)嚴(yán)實實,與周圍山體竟是一般無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巨子了?!闭f罷一閃身便消失在山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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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br/> ?
魯仲連跟著少女進(jìn)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便豁然明亮。魯仲連一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布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面石壁高逾百丈,卻是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廣袤的天空竟變成了一方碧藍(lán)的畫框,幾片白云悠然地浮動其中,竟是說不出的高遠(yuǎn)清奇。饒是魯仲連見多識廣,也為這天成奇觀驚嘆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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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一片竹林,便見綠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卻是一座茅亭,依稀竟是墨家總院老墨子的天竹閣。少女將魯仲連領(lǐng)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巨子便來?!闭f罷竟飄然去了。魯仲連只一點頭,便捧起石幾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竟是清涼沁香,一抹嘴便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著那個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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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忒也奇怪,墨家是以對天下兼愛為本的學(xué)派,又是紀(jì)律最為嚴(yán)明的行動團(tuán)體,按說最應(yīng)該傳承有序,最應(yīng)該凝聚不散。然則,老墨子死后,墨家卻是迅速分解,非但是當(dāng)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連稍有成就的年輕弟子也出了總院自立學(xué)派。聲威赫赫的墨家,竟是星散為各種墨派。這南墨,便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鄧陵子的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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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陵子原是楚國江東漁人子弟,少時聰穎靈慧,只是家貧難以求學(xué),只有隨父母在漁船上漂泊打魚為生。有一年,墨子帶著幾個弟子南下楚國,在云夢澤畔恰遇鄧氏漁船,便將這個聰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鄧陵子刻苦勤奮,天分又高,不幾年便成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只奔波天下布學(xué)除暴,墨子便常常與幾個得力弟子分頭率領(lǐng)一撥人馬行動,久而久之,便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厘、相里勤、苦獲與鄧陵子。鄧陵子最是年輕,非但學(xué)問見識不凡,劍術(shù)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發(fā)生了秦國的商鞅變法,墨家以商鞅變法為暴政,欲暗殺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難,鄧陵子便是反對變法暴政最堅定的大弟子。幾經(jīng)曲折,墨家與秦國冰釋誤會,與法家一起,變成了支持秦國變法的最大學(xué)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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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墨子溘然長逝,天下大勢驟變,六國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潮流。對于歷來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墨家,曾經(jīng)有過的歧見便重新發(fā)作了。鄧陵子幾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國變法,聯(lián)合六國抗擊暴秦!相里勤與苦獲卻主張遵從老師決斷,支持秦國統(tǒng)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資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厘卻是猶疑不決,主張“靜觀其變,徐徐圖之,毋得躁動”。如此一來,墨家的分立便成了無可挽回的必然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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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少年成名的魯仲連進(jìn)了墨家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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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該對墨家決策發(fā)生影響。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卻因爭執(zhí)不下,便提出了遵從墨子的“尚同”法度,開設(shè)論政臺,讓全體墨家子弟論戰(zhàn)而后決斷。墨家本來就有濃烈的開放論戰(zhàn)傳統(tǒng),論政臺一開,便是歧見百出,根本無法尚而同之。若是論戰(zhàn)學(xué)問,魯仲連自會虛心聆聽,然則一論及天下大勢,他便大有主張,忍不住跳上高臺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歸總卻是一句話:效法蘇秦,以合縱為山東六國爭取變法時機(jī),秦法失之于暴,不足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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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個年青的院外弟子,魯仲連的侃侃大論,在墨家激起了強(qiáng)烈反響。鄧陵子當(dāng)即而起:“院外弟子尚且有如此眼光,我墨家兼愛天下,如何竟要擁戴嚴(yán)刑峻法?竟不能為天下大義另謀大道?”接著便是振臂一呼,“扶持楚國變法者,左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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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啦一聲,墨家的南國弟子兩百余人齊齊站起,人人拉下了左臂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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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墨家的分立便是任誰也無法阻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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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恰恰又是魯仲連挺身而出,站在鄧陵子面前氣昂昂道:“反對秦法,不等于扶持楚國!楚國舊族根基太深,不足為變法表率!”鄧陵子打量一番這個偉岸青年,揶揄地笑了:“我曉得,你是要說,齊國有兩次變法根基,墨家當(dāng)扶持齊國為抗秦盟主,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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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魯仲連昂昂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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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再過十年,你要改了主意,還可以來找我?!编嚵曜虞p蔑地一笑拂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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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荏苒,齊湣王即位秉政,魯仲連的拳拳報國之心竟一天天地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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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于,魯仲連開始回味蘇秦對屈原春申君的期望,開始回味鄧陵子對楚國的激賞,也開始尋覓真正將變法當(dāng)作生命的強(qiáng)毅人物。幾年下來,魯仲連終于認(rèn)定:山東六國之中,此等人物只有一個,那便是屈原!屈原雖然被放逐南楚,但他的威望卻在楚國與日俱長,只要扶持屈原上臺,楚國便可撐持天下與秦國分庭抗禮。魯仲連與春申君謀劃了一個扶持屈原的周密方略,只是需要一股特殊力量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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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便想到了墨家,想到了當(dāng)初力主扶持楚國的墨家大師鄧陵子。鄧陵子創(chuàng)立了南墨,若有他援手,此事便大有成算。然則,魯仲連一直都不明白:鄧陵子南下十余年,為何扶持楚國變法的大事卻始終是泥牛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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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陵茶天下獨有,魯仲連品嘗得出?”一個蒼老舒緩的聲音便從身后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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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驀然回首,卻見一個清越矍鑠的白發(fā)老人正站在廊柱之下,頓時恍然,連忙莊敬地深深一躬:“在下魯仲連,拜見南墨巨子。”老人笑著一伸手:“無須客套,仲連坐了說話?!濒斨龠B一拱手:“謝坐?!北阕诹耸赣沂值氖丈?。老人卻只走進(jìn)廊柱下,便悠然踱著步子道:“月前,老夫接到禽滑子的飛鴿信,不想你卻是隨后便到。如此急迫,卻有何大事要南墨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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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之間,魯仲連竟是一個激靈!這個當(dāng)年以凌厲激越著稱的墨家大師,眼下竟是一副出世風(fēng)骨,魚龍變化,卻是令人實在難解。心念閃動,魯仲連卻仍是肅然拱手道:“啟稟巨子:仲連與春申君謀劃得一個方略,要扶持屈原重新出山,刷新楚國,領(lǐng)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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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也?!崩先藳]有絲毫的驚訝,捋著長長的白須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駒還是跑回來了。不錯。老夫沒有看錯齊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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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不聞道,原是仲連偏狹?!濒斨龠B卻是坦然,“今日方悟,仲連愿追隨大師,共同扶持楚國,為天下一張非秦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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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默然良久,卻是搖頭嘆息:“刻舟求劍,晚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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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此言,仲連卻是不明?!?br/> ?
老人沉重地嘆息了一聲:“楚王昏庸顢頇,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國,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縱有當(dāng)年刻痕,然沉舟側(cè)畔,如之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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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差矣!”魯仲連心中一沉,不禁便有些急迫,“屈原雖久經(jīng)滄桑,多有悲愴激憤,然卻雄心未改,今秋還上書楚王,力主變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輔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還有……”魯仲連驟然壓低了聲音,“以屈原當(dāng)年暗殺張儀、斷然與秦國開戰(zhàn)之膽略,安知他不會取而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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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輕輕地?fù)u搖頭笑了,似輕蔑又私嘲笑:“魯仲連啊,你可曾讀過屈原的《懷沙》篇?”見魯仲連搖頭,老人便是輕聲吟哦:“伯樂既歿兮,驥將安程兮?人生稟命兮,各有所錯兮。知死不可讓兮,愿勿愛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將以為類兮!”吟哦得罷,竟是喟然一嘆,“如此灰冷頹喪,談何雄心未改了?”魯仲連一陣愣怔,沉吟道:“賦詩作詞,原是傷懷者多,大師似乎太得當(dāng)真了?!崩先舜笫菗u頭:“言為心聲。老夫雖與屈原只一次謀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詩情有余,韌長卻是不足。總歸一句:屈原者,奉王命變法可也,要抗命變法甚或取而代之,便是異想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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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師如此說法,后學(xué)不敢茍同,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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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崩先艘徽惺?,“老夫并沒說不幫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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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不出山,卻是如何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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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連少安毋躁?!崩先诵α?,“南墨不同總院,弟子大體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隨你下山,南墨力量便交你調(diào)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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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大是驚訝,實在不解這老人心思。就實在說,如此做法魯仲連是十分滿意的,甚至比鄧陵子本人出山更滿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動未必親臨,卻還要事事商討,他要不贊同,你便寸步難行。南墨弟子交魯仲連調(diào)遣,便沒有了諸般掣肘,可放手實施謀劃,自然便是上上之策??墒?,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呢?要知道,墨家歷來是行不越矩的,將大批弟子交到一個院外士子手里,當(dāng)真是非同尋常。心念及此,魯仲連不禁沉吟:“大師究竟何意?不怕魯仲連失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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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不愿出山,卻不想屈了你等心志?!崩先吮闶且粐@,“仲連啊,你但能證明老夫錯料屈原,便是天下大幸了。老夫生平無憾,只是太想犯這個錯了?!?br/> ?
“大師……”剎那之間,魯仲連竟是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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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便倏忽飛到了亭外,竟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隨魯仲連下山,南墨三楚弟子盡聽魯仲連調(diào)遣?!鄙倥溃骸罢埨蠋熓鞠?,南院事務(wù)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了,我自安排便了。記得多報消息?!鄙倥d奮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轉(zhuǎn)身又對魯仲連道,“你便帶她去吧?!濒斨龠B卻大是沉吟:“大師,她,太小了?!崩先四抗庖婚W:“太小?只怕你這千里駒走眼呢。去吧,諸事毋憂了?!闭f罷竟是飄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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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越燕?!鄙倥┛┬α?,“笨!還愣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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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揮,便徑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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汩羅水畔的春日是誘人的。霏霏細(xì)雨之后,那日頭便和煦柔軟的漂浮出來,碧藍(lán)的天空下,綠澄澄的汨羅水在隱隱青山中回旋而去。水邊谷地便是茫茫綠草夾著亮色閃爍的野花,無邊地鋪將開去,直是沒有盡頭。漸漸的,一輪如血殘陽向山頂緩緩吻去,火紅的霞光將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紅,竟是混沌中透著鮮亮!沒有農(nóng)夫耕耘,沒有漁人飛舟,沒有獵戶行獵,更沒有商旅的轔轔車輪。除了汨羅水的嗚咽,這里永遠(yuǎn)都是一片靜謐??v是明艷的春日,也彌漫著一片綠色的荒莽,籠罩著一片孤寂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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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然之間,一紅一白兩騎快馬從遠(yuǎn)山隘口遙遙飛來。一個清亮的聲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卻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紅馬騎士揚鞭一指,粗重的聲音便道:“看!茅屋炊煙!”說罷一磕馬鐙,那紅色駿馬便火焰般向山麓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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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灘盡處的山麓,聳立著一座孤獨的茅屋。茅屋頂上插著一面白幡,幡上有兩個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濕木柴燃起的篝火,濃濃的青煙竟是裊裊直上。見遠(yuǎn)處快馬飛來,篝火旁一個黃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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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我來了——!”騎士遙遙招手間便飛身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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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仲連兄!”春申君高興得拉住魯仲連,“我已等你三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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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才是清明,你急個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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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秦國要攻楚國!我能不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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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秦國攻楚?誰的消息?在準(zhǔn)備還是開始了?”魯仲連著急,竟是一連串發(f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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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搖搖手:“稍等再說了。噢呀,這卻是何人?鄧陵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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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恍然笑道:“這位是大師子門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這位便是春申君?!?br/> ?
“見過春申君?!毙≡脚还笆?,卻沒有第二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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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問,“莫非鄧兄有疾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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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搖搖頭:“稍待再說了。哎,餓了,吃喝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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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一陣大笑:“噢呀糊涂!看,一只烤肥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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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來到篝火前,鐵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黃羊正在煙火下吱嚕吱嚕的冒油,焦黃得肉香彌漫。魯仲連眼睛一亮,手中馬韁一撂,三步并作兩步過來便要上手,卻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個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臉苦笑:“噢呀,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邊轉(zhuǎn)悠得兩個時辰。今日等你,我便沒有陪他去了?!斌E然之間,春申君竟是哽咽一聲,卻又勉力笑著望了望銜山的落日,“等等,也該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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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心下一沉,一臉的興奮竟在倏忽之間連同汗水都一起斂去了,只怔怔地望著遠(yuǎn)處的青山綠水,竟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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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么?”小越女指著漫天霞光里一個小小的黑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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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鳥飛舞,哪里便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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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鳥之下,卻有一人??矗闶侵虚g那個黑點。”小越女指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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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的,黑點兒變得清晰了——一個須發(fā)灰白衣衫襤褸的老人踽踽獨行,一群不知名的鳥兒跳躍飛旋在他的周圍,呢喃啁啾,竟是不勝依依。將近青山,老人一揮手便是長聲吟哦一般:“小精靈,回去也,汨羅水的月亮在等著你們——!”話音落點,鳥兒們竟是齊齊地呼啦一聲展翅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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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大是驚愕,聲音不禁便有些顫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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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越女咯咯便笑:“與鳥獸通靈,原是個心境,如何便心瘋了?真是……”臉一紅,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個已到口邊的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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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卻站起身來遙遙高聲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誰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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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遙遙笑問:“可是千里駒乘著春風(fēng)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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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大步迎上深深一躬:“臨淄魯仲連,拜見大司馬?!?br/> ?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馬?哎呀,老夫聽著都耳生了?!闭f著便拉住魯仲連走來篝火前,便將魯仲連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濕,靠火近點兒好?!贝荷昃哌^來笑道:“噢呀,這里還有一個,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驟然便是驚嘆吟哦:“嗚呼!美細(xì)渺兮宜修,趁西風(fēng)兮桂舟,令汨羅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驚訝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卻是個災(zāi)星么?”三人不禁一陣大笑,魯仲連便笑道:“先生夸贊你呢!說你細(xì)宜裝扮,輕柔乘風(fēng),連汨羅水都被你迷得沒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臉色頓時緋紅,卻高興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說么?”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見過,老師問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師?姑娘的老師老夫識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崩先嘶腥淮笮Γ骸肮怅幦绨遵x過隙兮,故人忘卻!姑娘,你師可好?還那般終日忿忿然么?”魯仲連接道:“大師修成高人風(fēng)骨,恬淡得快成莊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崩先藫嶂s亂的長須便是點頭嘆息:“歲月悠悠,不變難得,變亦難得,盡皆天意也?!?br/> ?
“噢呀,烤羊好了!邊吃邊說?!贝荷昃龔拿┪葜刑岢鰞蓚€壇子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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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笑道:“來,姑娘坐了。春申君拉來了一車酒,仲連痛飲便了?!?br/> ?
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一輪尚未飽滿的月亮掛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朧。四人圍坐篝火之前,打開酒壇,切下烤羊,便吃喝起來。片刻之間,魯仲連便將半只烤羊撕擄干凈,便將兩只沾滿油膩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開那壇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老齊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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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猛士多饕餮,仲連便是個注腳了!”春申君一介貴胄,縱然豪爽,講究吃相雅致也成了習(xí)慣,見魯仲連風(fēng)卷殘云,不禁便是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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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學(xué),也是難呢?!?br/> ?
魯仲連哈哈大笑:“我聽孟嘗君說,當(dāng)年的張儀也是狼吞虎咽,全無拘謹(jǐn),蘇秦卻是禮儀法度中規(guī)中矩。大司馬,你說這兩人秉性如何也是一縱一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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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臉色便是一沉:“狼子張儀,如何能與蘇秦相提并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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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原兄最是煩那個張儀了,仲連說他何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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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煩,是恨!”屈原臉色陰沉,“國之仇讎,豺狼爪牙,老夫與他不共戴天?!?br/> ?
“好!”魯仲連啪的一拍掌便是高聲贊嘆,“大司馬國恨在心,楚國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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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卻是長嘆一聲:“楚國啊楚國,只可惜了大好河山也?!?br/> ?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適時插上道,“我與仲連謀劃日久,要來一番大舉動,若時勢有變,你便出山,卻是不能退卻了?!?br/> ?
屈原目光便是一閃:“魯仲連為何要為楚國擔(dān)當(d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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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馬差矣?!濒斨龠B面色肅然,“仲連不是為楚國擔(dān)當(dāng),而是為天下?lián)?dāng)。若是蘇秦在世,齊國有望,仲連自然不會舍近求遠(yuǎn)?!?br/> ?
“你且打住?!鼻逼鹊溃疤K秦變法之后,齊國正在如日中天,如何便無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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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馬放逐多年,卻不知今日之齊國,再也不是昔日之齊國了?!濒斨龠B一聲嘆息,便將齊宣王之后的齊國變化大體說了一遍,卻對齊王田地的秉性與諸般作為備細(xì)敘說,末了道,“國有此等君王,國之棟梁摧折,賢良出走,民怨沸騰,天下視若公敵,齊國卻如何領(lǐng)袖天下?仲連身為縱橫策士,決意承襲蘇秦之志,為天下謀劃一條非秦大道。此事之要,首在一個大國強(qiáng)力推行變法,進(jìn)而領(lǐng)袖天下,最后誅滅暴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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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志氣!”屈原不禁一聲贊嘆,“后生如斯,誠可畏也?!?br/> ?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大是激動,“仲連以為:山東六國,唯你視變法強(qiáng)國為生命,視楚國強(qiáng)大為終身追求。他說服了我,激勵了我,才有這番謀劃了?!?br/> ?
“快說說,何等謀劃?”屈原已經(jīng)等不及春申君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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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仲連痛飲一碗烈酒,嘴一抹便低聲說了起來,一口氣竟說了小半個時辰。三人都很激奮,又商議了諸多細(xì)節(jié),不覺便到了月上中天。屈原興奮難耐,便抱來大堆樹枝干柴又點亮了篝火。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你可有新詩,吟誦一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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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詩唸得好哩!”小越女高興得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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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屈原笑道,“常年在山,便做得一篇《山鬼》,我便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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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唱,我來吹塤,楚歌是么?”小越女從隨身袋中拿出一只黝黑的陶塤,輕輕一觸嘴唇,塤音便高亢輕飏地飛了起來,與尋常塤音的嗚咽低沉竟大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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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塤!”屈原一聲贊嘆,便揮舞著襤褸的大袖,腳下猛然一頓,竟是起舞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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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人兮山之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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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處幽冥兮終不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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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險難兮獨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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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獨立兮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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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容容兮而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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杳冥冥兮羌晝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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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風(fēng)飄兮神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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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填填兮雨冥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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猿啾啾兮又夜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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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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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公子兮徒離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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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磊磊兮葛蔓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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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思我兮何超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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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春籣兮秋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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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無絕兮終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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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聲隨著塤聲飄飄去了,屈原卻是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方才的激奮竟是蕩然無存。魯仲連與春申君也是良久默然。只小越女唏噓不止,抹著淚笑道:“老伯伯,這山鬼卻是個女鬼,找不見她鐘愛的公子了,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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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卻驟然大笑,搖搖晃晃地跌倒在了篝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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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郢都,水門內(nèi)的小船又泊成了誘人的風(fēng)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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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接街市的那道白石橋也是行人如梭,時有商旅行人走來呼喚船只出城,碼頭便總有一陣熱情溫馨的吳儂軟語蕩漾開來。時近正午,白石橋過來了一隊甲士,匆匆封住了街市一邊的橋頭,緊接著便是一隊挑夫上了石橋,后面卻是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人,絲衣華麗腰懸長劍,馬后又是兩名帶劍武士,氣勢與尋常商旅大是不同。這些人馬一出現(xiàn),碼頭的船家們便頓時騷動起來,相互觀望,幾乎是永遠(yuǎn)掛在臉上的笑容竟倏忽消退,非但沒有人上前延攬生意,反而是一片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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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看看,官府又要送貨出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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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錢不給,還是遠(yuǎn)水,誰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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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誰欠官府勞役了?趁早上去應(yīng)酬,免他瞎點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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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為弗為!誰欠勞役,還不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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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那個華貴的中年官員走下石橋,傲慢地向碼頭一揮手:“王宮運貨!頂替勞役,誰個愿去了?”連問三聲,竟是沒有一人回答。官員臉色驟然脹紅,向后一招手:“來人!給我點出四條大船!誰敢違抗,立殺無赦!”橋上甲士轟然一聲涌來,便要下碼頭強(qiáng)點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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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間,船家最后邊一人高喊:“我等六船愿去!弗要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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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員一陣大笑:“就說嘛,偌大楚國,沒有順民了?”又驟然拉下臉對著船家們吼道,“爾等本是吳越賤民!日后若再不敬重大楚官府,船只便一體燒了!教爾等凍死餓死,葬身魚腹!聽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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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們卻是死死一片沉默。官員正要發(fā)作,那幾只劃過來的大船上便有一個黝黑精瘦的漢子在船頭拱手笑道:“上大夫何須與吳越賤民計較了?請上船便了,今日正好順風(fēng)呢!”官員立刻陰云消散,變臉笑道:“一個船家,你如何知道本官是上大夫了?”黝黑漢子極是恭順的笑著:“靳尚大夫是大楚棟梁,天下皆知呢。便是山野庶民,也是如雷貫耳呢?!惫賳T極感受用,竟大是感嘆:“我靳尚有如此口碑,上天有眼也!來人,賞船家赤金一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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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尚身后一個武士喊一聲:“船家看好了!”便“嗖——!”的一聲凌空擲過來一個金餅。黝黑漢子受寵若驚,忙在船頭踉蹌來接,卻不防一步滑倒,噗嗵一聲竟與方金一起落水,引得周圍船家竟是一片大笑。待黝黑漢子水淋淋爬上船來,靳尚高聲笑道:“不打緊!到了王后別宮再賞你一個!”落湯雞一般的黝黑漢子連忙拱手惶恐道:“小民原是學(xué)過幾日功夫,想在大人面前露一手,不想?yún)s是栽了,見笑見笑?!苯写笮Γ骸昂?!不用勘驗,便是你這幾只船了,你要真有功夫,本官還不用你呢?!毙αT轉(zhuǎn)身下令:“來人,貨物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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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貨物便裝滿了四只大船。靳尚指著兩只空船矜持地下令:“押船甲士一只船,本官一只船,上!”二十多名甲士便涌到了最后的船上,靳尚卻與自己的兩名護(hù)衛(wèi)一匹駿馬上了黝黑漢子精致的烏篷小舟。黝黑漢子惶恐笑道:“大人,船小不吃重,大人寶馬能否……”靳尚一揮手便道:“你兩個下去!上那只大船?!眱擅o(hù)衛(wèi)稍有猶豫,靳尚便是臉色一沉:“下去!你倆合起來還沒這匹馬值錢!它是王后的寶貝,明白么?”護(hù)衛(wèi)喏喏連聲,連忙便下了小船擠到大船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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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船了——!”黝黑漢子一聲唱喝,滿載甲士的大船便悠然出了碼頭,之后便是四只貨船,最后才是黝黑漢子的烏篷小舟。奇怪的是,碼頭上所有觀望的船家都沒有那一聲熱切的順風(fēng)辭,都只是冷冷地看著船隊出了水門,進(jìn)了水道,始終都沒有一個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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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出了水門,黝黑漢子便是一聲長呼:“官府貨船,扯帆快槳——!”載貨大船的船家與槳手們便是“嗨!”的一聲應(yīng)答,各船大帆倏忽扯起,槳手們也齊齊的甩開了膀子劃水,船隊便是滿帆快槳,片刻便飄進(jìn)了云夢澤北岸。不想一進(jìn)云夢澤汪洋水面,吃重貨船便悠悠地慢了下來。黝黑漢子喊了一聲:“槳手們歇歇乏了!上大夫要在前邊漫游散心,我在前面等了!”說罷竟是大櫓猛然一劃,烏篷小船竟走云一般掠過船隊悠然去了。大船水手們竟是齊聲高喊:“老大好身手!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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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烏篷小船卻又飄然飛了回來,船頭卻赫然站著一個裙裾飄飄的少女。便在大船甲士們驚愕之際,少女一聲常常地呼哨,載滿甲士的大船便驟然傾斜,檣桅嘩啦折斷,竟是硬生生地翻了過去。甲士們驚慌呼喊間便已經(jīng)全部落水,雖則說楚人善水,怎奈被大船筘在上面,又是鐵甲在身,絕大部分竟是在頃刻之間一命嗚呼。兩名護(hù)衛(wèi)與幾個本領(lǐng)高強(qiáng)的甲士頭目勉強(qiáng)逃脫,卻是剛剛付出水面便被大鐵槳迎頭拍去,鮮血便立刻滲出了一團(tuán)紅云,不消片刻,全部甲士便死了個一干二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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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少女又是一聲呼哨,便有十多個槳手飛撲水中將十幾具尸體舉到了船上,也是片刻之間,便有十幾個甲士站在了最前邊的大船上。少女一揮手,烏篷小船便飛了出去,幾艘大船便悠悠地跟在了后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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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沿著云夢北岸行得小半個時辰,便見北面山腰一座小小城堡遙遙在望。漸漸靠近,山坳里便彎出了一個小港灣,一片青石碼頭便橫在了眼前。烏篷小船一靠岸,船頭少女卻倏忽不見,絲衣華貴的靳尚卻赫然登岸。只見靳尚矜持地一揮手,接連靠岸的大船上便有十幾個甲士押下一隊挑夫,挑著各色貨物上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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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尚大搖大擺地走在前邊,看看將近城堡,城門外的守護(hù)甲士竟是肅然躬身。靳尚也不理睬,只隊后面呼喝道:“一幫賤民,都給我小心了!這都是王后的心愛之物,但有差錯,便拿他喂狗了!”押貨的甲士也是氣勢洶洶,不斷地用長矛敲打著挑夫,竟是跟著靳尚長驅(qū)直入進(jìn)了城堡。又是小半個時辰,靳尚帶著甲士押著挑夫們又出了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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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間,船隊便飛云般飄走了,城堡卻依舊靜悄悄的矗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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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日清晨,郢都暴出了驚天奇聞:炙手可熱的上大夫靳尚被秦國暗殺,頭顱竟被掛在了王宮車馬場的旗桿上!郢都街市立即大嘩,人們彈冠相慶,酒家竟是大跌到一成價供國人聚酒慶賀。誰知偏偏就在國人歡騰的時刻,又有更加驚人的消息傳來——王后鄭袖被藥殺在別宮密室,兩日之后才被侍女發(fā)現(xiàn)!及至這個消息傳開,郢都卻是驟然沉默了。王后鄭袖雖然也是與靳尚昭雎沆瀣一氣,被楚人氣狠狠地呼為“吳女”,然則她畢竟是王后,國人若在歡呼慶賀,豈非連楚王也卷了進(jìn)來?若楚王都是臟污不堪,那楚國還有指望么?自古以來,市井山野之庶民雖遠(yuǎn)離廟堂,但對朝局國事卻最是明白,誰個是蛀蟲奸佞,誰個是謀國棟梁,遠(yuǎn)遠(yuǎn)看去,卻是分毫無差。楚國歷經(jīng)劫難,國人更是心明如鏡,竟在死一般的沉默中釀出了一場令天下瞠目結(jié)舌的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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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后鄭袖被藥殺的消息傳出的當(dāng)夜,一只童謠便在郢都巷閭傳唱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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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已不存袖也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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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閭不出日口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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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無語三楚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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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郢都國人便聚相議論,紛紛拆解這只童謠隱寓的天機(jī)。不說則已,一說之下,才發(fā)現(xiàn)這只童謠竟是直白如畫——“皮”便是革,“革”便是靳尚?!靶洹辈徽f也是王后了。“三閭”便是屈原,因為屈原正是在三閭大夫爵位上被放逐的?!叭湛诘丁北闶钦选T诔?,“昭”沒有別人,便是昭雎。如此一來,這只童謠便是在明告楚人:奸佞靳尚死了,形跡不正的王后也死了,若是三閭大夫還不出山,昭雎還要“見刀”!但是,中間兩句連起來,卻令人匪夷所思:屈原不出山,為何昭雎就要見刀呢?莫非上天在冥冥之中已經(jīng)斷定昭雎是阻撓屈原的死敵么?后兩句更是蹊蹺,天心本就無語,為何“三楚”就要遭逢大劫呢?“三楚”說的是大楚國,楚國本土連同吞并進(jìn)來的吳越兩國,便是三楚了。那么,“天心”究是何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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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呀!民心即天心!孟子說的了!”一個儒生突然大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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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個透亮!天心便是民心!”一個吳地士子立即呼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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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眾人大悟,竟是轟然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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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說,”儒生壓低了聲音,“民心若是不動,楚國便是大難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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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在肚子里,便動又能如何了?”一個商人竟是大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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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一片大笑!吳地士子矜持地笑了:“儂毋曉得?民心動,便是動于外,動于外嘛,便是要讓國君知道民心了?!?br/> ?
“曉得曉得!”商人連連點頭,“就是上萬民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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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眾人便是一聲呼喝,“上萬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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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王宮車馬場竟是前所未有的變成了人山人海。商人停市,百工停業(yè),船家停運,庶民百姓從四面八方涌向了王宮,擠滿了一切可以插足的方寸之地,連車馬場周邊的大樹上也掛滿了各色人等。高大的王宮廊柱下,卻是一片白發(fā)頭顱打著一幅寬大的麻布,赫然便是八個血淋淋的大字——天心補(bǔ)楚三閭秉政!守護(hù)王宮的軍兵甲士也不敢妄動,一員領(lǐng)班大將便飛也似地跑進(jìn)宮中稟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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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王正在昏昏大睡。鄭袖靳尚驟然死去,對這個已經(jīng)年近花甲卻依然精力旺盛的老國王不啻當(dāng)頭霹靂!多少年來,這個老國王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昭雎、靳尚、鄭袖給他支撐的全部生活。比他更老卻更健旺的昭雎打理著朝局國事,他只要點頭搖頭便了。正在盛年的靳尚溝通著他與外臣的諸般事務(wù),間或還給他一些甜蜜地玩味。嬌媚豐腴的鄭袖仿佛永遠(yuǎn)都那么年輕誘人,每次都讓他雄風(fēng)大振。但凡鄭袖帶著王子去別宮小住,他便惶惶不可終日,縱是將幾個絕色侍女百般蹂躪,也是索然無味,非鄭袖回來與他反復(fù)折騰才能一泄如柱,輕松地睡到日上中天。久而久之,他便頹然靠在了這個三角人架上,萬事都只在這三個人身上解決。楚懷王由衷地感念上天所賜,不能想象,假如有朝一日沒了這個三人架,他將如何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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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他盡情咀嚼著一個國王的美味時,三人架的兩個致命支撐卻突然摧折了!當(dāng)楚懷王聽到這個消息時,竟然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驟然昏了過去。及至醒來,他浮上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上天縱要懲罰他,如何不讓昭雎去死?卻讓兩個最心愛的人死了?他步吃不喝不睡,只在園林中焦躁地轉(zhuǎn)悠,完全想不起自己該做什么?一個侍女領(lǐng)班甚是精明,派來了四個他平日做鄭袖替身的柔媚侍女,操著與鄭袖全無二致的吳儂軟語,鶯鶯燕燕地?fù)碇危灰孤螌⒈M,他終于頹然軟倒在四具柔軟勁韌的肉體上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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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稟報我王!出大事了……”宮門將領(lǐng)匆匆進(jìn)來,卻釘子一般愣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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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之中,綠草地上一頂白紗帳篷,四個侍女與須發(fā)灰白的老國王重疊糾纏在一起,粗細(xì)鼾聲也混雜在一起,周圍竟是一個人也沒有,寂靜得一片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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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侍何在?郎中何在?”宮門將軍大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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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毋聒噪了!”一個裙裾飄飄的侍女頭目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了出來,圓睜杏眼壓低聲音嚷嚷著,“儂毋曉得大王兩日兩夜沒睏覺?儂沒長眼,嚷嚷大王醒來誰個消受了?儂要有事,找令尹去了!在這里就是大王醒來也沒個用,曉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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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將軍苦笑不得,想發(fā)作卻又不敢。這些吳語侍女都是王后鄭袖的從嫁心腹,更是楚王的寢室尤物,尋常時日等閑大臣也得看她們的臉色,此時楚王沒睡過勁兒,沒準(zhǔn)兒被吵醒了還真將他一刀問斬,卻是何苦來哉?想到這里,將軍便是喏喏連聲地走了,一出宮門便立馬派出飛騎向令尹昭雎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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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雎這幾日正在心驚肉跳,靳尚死訊傳出時,他還很是高興了一陣子——這個弄臣近年來氣焰日盛,竟借著男風(fēng)女風(fēng)一齊得寵,時不時對他這個令尹還帶點兒顏色,指斥他這事沒辦好那事沒辦好,竟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此子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死得正在其時!誰知還沒回過味兒來,鄭袖就被藥殺了。這一下,昭雎可是冷汗直流。說到底,鄭袖是他的人,是他對楚王設(shè)下的絞龍索。二十多年來,要是沒有鄭袖在王宮撐持,他昭雎當(dāng)真不知死了幾回?如今竟有人一舉殺了靳尚鄭袖,可見這股勢力絕然是來頭不?。∷麄兡軞⑦@兩個精明得每個毛孔兒都在算計人的人精,可見謀劃之周到細(xì)致。更令昭雎更為不安的是,這股神秘勢力為何要殺靳尚鄭袖?反復(fù)思忖,昭雎認(rèn)準(zhǔn)了只有一個答案:是楚國的新派勢力要改變朝局,挾制楚王變法。果真如此,這股勢力豈能放過他這個新派死敵?可是,他們?yōu)楹螀s要放過他呢?沒有機(jī)會得手?絕然不是。只有一個可能:要選另一個時機(jī)殺他,以期造成更大的震撼。這個時機(jī),很可能就是他們的變法人物將要出山之前,殺他這個世族魁首為變法祭旗。除此而外,還能做何解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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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雎是只千年老狐,既有冷靜地評判,又有狡詐的對策。反復(fù)思慮,他選定了以靜治動這個應(yīng)對晦明亂局的古老準(zhǔn)則,抱定了在這個強(qiáng)勁的風(fēng)頭上蟄伏隱匿的主意,將府中護(hù)衛(wèi)部署得鐵桶也似,卻絕不踏出府門一步。只要不邁過這道門檻,新派又能耐我何?誰能保定那個朝三暮四的楚王就一定會支持新派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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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此時,侄子子蘭匆匆來到書房,說禁軍司馬飛馬急報:郢都國人宮前血書請愿,強(qiáng)請楚王重新起用屈原變法;楚王昏睡,朝臣不出,緊急請命令尹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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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棋卻在這里了?!表毎l(fā)如雪虬結(jié)在頭頂盤成了一支白冠,老昭雎兩眼閃爍著細(xì)亮的光芒,“先殺宮中對手,再以民謠煽動國人上書,而后改變朝局。算器倒是不錯。子蘭,你也做過一回大將了,想想,改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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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不能讓屈原出山!”子蘭咬牙切齒,“否則,昭氏舉族當(dāng)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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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問,目下之策該當(dāng)如何?”昭雎對這位曾經(jīng)做了一回上將軍但卻總是憨直驕橫的侄子,每每總是大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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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下楚王朝臣俱不理事,叔父便當(dāng)做中流砥柱,驅(qū)散亂民,穩(wěn)定郢都,同時也鏟除了屈原黃歇之根基!”子蘭大是慷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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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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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挾制楚王,以亂國罪滅了屈黃兩族,叔父鎮(zhèn)國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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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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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效伊尹之法,廢黜放逐老楚王,擁立一個童子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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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再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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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氏代羋氏!若田齊代姜齊,立他一個新楚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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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老昭雎第一次贊賞了侄子,“你能看得久遠(yuǎn),這件大事便交給你去做?!闭f罷走進(jìn)里間,一陣輕微地響動,便抱著一個銅匣走了出來放到書案上,“打開?!弊犹m一端詳,便是眼中放光,熟練地打開銅匣,不禁驚嘆一聲:“兵符!”昭雎冷冷一笑:“這是我秘藏之兵符。你用它即刻調(diào)一萬精兵,驅(qū)散亂民,圍住王宮,不許任何人進(jìn)出。記住,給府邸留一千鐵甲武士,防備那股勢力得寸進(jìn)尺?!?br/> ?
“明白!”子蘭答應(yīng)一聲,便大步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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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之內(nèi)除了王室禁軍八千人,便是城防駐軍六千人。作為一國都城,城內(nèi)駐軍只能維持在一定數(shù)量,不可能多多益善,最重要的防衛(wèi)力量歷來都駐扎在城外要塞隘口。這是天下通例。其中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實戰(zhàn)需要——大軍駐扎城外要塞,使敵方根本不能接近都城,這才是真正的防守。大軍兵臨城下,城內(nèi)孤軍困守,那只是極為特殊的駐兵要塞或偶然的戰(zhàn)場情勢,作為大國都城布防,歷來都不會將大軍龜縮在城池之內(nè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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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其如此,子蘭要調(diào)足一萬人馬,便只能出城。都城內(nèi)的王室禁軍是只聽楚王號令的,就是那六千城防駐軍,也是要有特殊兵符才能接受上柱國之外的調(diào)遣的。楚國大族分治的歷來傳統(tǒng):都城屬王族領(lǐng)地,禁軍與守軍將領(lǐng)均由王族擔(dān)當(dāng),連兵士都是只從王族領(lǐng)地征發(fā)。楚懷王雖然顢頇,但對都城內(nèi)兵馬卻也是掌控極嚴(yán),特殊兵符連靳尚也沒有見過。昭雎的兵符是十多年前子蘭做上將軍統(tǒng)帥六國聯(lián)軍時,昭雎以令尹調(diào)運糧草的權(quán)力得到的;六國聯(lián)軍戰(zhàn)敗,楚國上下惶惶不安,這只兵符竟是鬼使神差地被人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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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制:調(diào)糧兵符須與調(diào)兵兵符同時勘合,大軍才能離營。但是,城外大軍主將卻正好是昭陽,也是昭氏的后進(jìn)英杰,論輩分還是子蘭的宗親侄子。當(dāng)此非常之時,這只兵符便是王權(quán),況且昭雎又是主政令尹,調(diào)一萬兵馬入城當(dāng)是順理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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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防不測,子蘭帶了十名精銳騎士,一色快馬長劍,出得北門便向山谷要塞飛馳而去。這要塞軍營距離郢都六十里之遙,翻過兩道山梁便能望見軍營旌旗,放開快馬小半個時辰便到。剛剛翻過第一道山梁,下坡進(jìn)入谷地時,突然卻聞轟隆一聲,前邊六騎竟是驟然消失!子蘭戰(zhàn)馬突兀人立而起,嘶鳴后退,竟與后面連環(huán)飛馳的四騎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了一起,子蘭頓時跌到馬下,鼻子竟唰地噴出一股鮮血!饒是如此,子蘭也顧不得疼痛,立即拔劍大呼:“有埋伏!你等斷后,我去軍營!”便又飛身上馬要繞過陷坑沖上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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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恰便在此時,一道白影快如閃電般飛來,一個大回旋,便見子蘭頭顱飛去,一股血柱沖天騰起,竟是連一聲慘叫也沒來得及喊出。白影堪堪掠過,一陣箭雨便立即傾瀉到谷地,片刻之間,陷坑六騎與地上四騎便是聲息皆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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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符!給你了”叢林中一個清亮的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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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回郢都!”一個渾厚的男聲在叢林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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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如雨,驟然從山林席卷而去,山谷又恢復(fù)了一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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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色過午,楚懷王終于呻吟著喊著鄭袖的名字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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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女頭目連忙跪坐在地將他擁在懷里,一邊撫摩一邊呢喃撫慰:“大王別怕了,王后睏覺了,一忽兒就來,就來,乖乖別怕,先喝一口白玉汁兒了,王后有,我也有呢,儂嘗嘗味道好么?哎喲,乖乖咬疼了……”自從鄭袖生了王子,楚懷王便有了這個奇特的癖好,每次睡醒來都要鄭袖給他喂奶,說那是上天白玉汁兒最好喝了。鄭袖幾日不在,極少開懷的侍女們又沒有這上天白玉汁兒,便只好任他將胸脯咬得出血。懵懂之時,不想這塞進(jìn)嘴里包住臉膛的竟是肥嘟嘟一對可人物事,恍惚之間,老國王竟以為抱住的當(dāng)真是鄭袖,便哼叫著一頭扎進(jìn)那雪白豐腴的懷中,狠狠咂得小半個時辰,才睜開眼睛抹著嘴坐了起來:“你,便是王后了!”手卻只是指點著那對肥白的大xx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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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過大王隆恩——!”侍女頭目驚喜萬狀地猛然將老國王包在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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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王雄心大做,便是一番胡亂折騰,片刻之后滿頭大汗氣喘咻咻,才覺得郁悶稍減,竟是呵呵笑了:“這對兒尤物不輸鄭袖,上天有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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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曉得無?人家跟王后原本就是姊妹了?!?br/> ?
楚懷王哈哈大笑:“好好好,姊妹便姊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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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楚懷王高興的時刻,一個老內(nèi)侍匆匆碎步跑來:“稟報我王:出事了。宮門涌滿了市井庶人,已經(jīng)跪了三個時辰,要我王出宮受書了?!?br/> ?
楚懷王頓時愣怔了,片刻之間卻又恍然笑了:“我說呢,哄哄嗡嗡甚個聲響?原是市井坐宮,要減稅么?去,找令尹啦,本王管這等瑣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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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司馬早報令尹了,令尹派出子蘭將軍,可子蘭將軍沒有音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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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懷王眼珠打轉(zhuǎn),不禁一聲高喊:“靳尚!”卻又驟然打住,長嘆一聲,“亂也!走,本王出去看看啦。”剛要邁步,卻回頭高聲下令,“來人,帶新王后去寢宮養(yǎng)息啦?!庇謱σ律懒銇y的侍女頭目笑了笑,這才跟著老內(nèi)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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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宮門廊柱下,楚懷王便驚愕得站住了。生平之中,他只見過屈氏部族的族老們當(dāng)年為屈原請命,人數(shù)也就是幾百個,已經(jīng)使他手足無措了,何曾見識過這人山人海?片刻之間,楚懷王便覺得頭轟的一聲便懵懂了,臉色發(fā)青,兩眼筆直,不禁便哆嗦起來。老內(nèi)侍連忙靠前扶住低聲道:“老朽之意:不管市井庶民如何請命,我王盡管答應(yīng)住,管保無事了?!背淹躅D時清醒,甩開老內(nèi)侍笑道:“本王早就如此想了,用得你說?下去!”便抖擻精神走到廊下矜持地一聲高喝:“宮門將軍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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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將軍朱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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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庶民三老上前,本王召見了?!?br/> ?
“嗨!”朱英轉(zhuǎn)身走下高高石階,來到跪地請命的一片老人前高聲宣諭:“請命人等聽了:楚王有詔,著三老上階晉見。爾等推舉三人,隨我見王?!?br/> ?
片刻之間,便有三個須發(fā)雪白的老人顫巍巍地跟著朱英走上了高高的三十六級臺階,場中民眾翹首以待,竟是鴉雀無聲。大約頓飯時光,三個老人顫巍巍下了臺階,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便喊了起來:“楚王英明!答應(yīng)即刻下詔,召屈原大夫還都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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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萬歲!”“屈原大夫萬歲!”車馬場頓時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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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雎老狐!如何處置?”有人高聲呼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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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了?!币粋€老人笑了,“楚王說了,即刻下詔,罷黜昭雎令尹之職?!?br/> ?
“彩——!”“楚王英明!”“楚國萬歲!”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便掠過了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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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卻聽場外一陣驟雨般馬蹄聲,便有一騎飛到王宮階下一聲高喊:“彝陵軍報!秦軍攻楚——!”一個身影便飛也似飄上了三十六級王階。萬千人眾頓時僵住,不遲不早,秦國恰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攻來,誰來統(tǒng)兵對陣?大楚國還能保得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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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過一冬緊張運籌,冰消雪化的三月,秦國的水軍終于成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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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內(nèi)戰(zhàn)事一結(jié)束,白起給魏冄留下一萬鐵騎,便馬不停蹄地班師藍(lán)田,自己又星夜趕回了咸陽。晉見宣太后之后,白起便匆匆與荊梅成婚了。這是宣太后的命令:白起不成婚,哪兒也不許去。白起與荊梅原本都沒有立即成婚的意思,可宣太后卻說得明白:“大將三十無家室,君之罪也。白起若無荊梅這個念想,我能讓他等到今日了?一個才士孤女,一個國家干城,卻都是孤身漂泊,教我如何做這一國太后了?明日便成婚!我看這也是荊老義士生前遺愿,我便做主了?!卑灼饘@個青梅竹馬的師妹原是一片深情,但畢竟從來沒有挑明過婚事,老師死得突然,也沒有明白說過此事該當(dāng)如何,所以就存了個與荊梅相處慢慢再說的心思。荊梅雖是深愛白起,卻也因他戎馬倥傯,總是沒有相處一吐心思的時機(jī),便也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改扮男裝入軍照拂白起,相機(jī)再說。如今讓宣太后快人快語說了個透亮,倆人便紅著臉不說話,也算是默許了。于是,宣太后立即親自操持,只在半日之間便將白起的大良造府收拾得煥然一新。當(dāng)晚,宣太后帶著陪嫁的十名侍女十名官仆,用一輛結(jié)滿紅綾的篷車將荊梅從王宮送到了大良造府,沿途觀者如潮,竟是熱鬧非凡。到得府邸,秦昭王親自司禮主婚,全部在咸陽的秦國大臣幾乎都來慶賀,可謂天下獨一無二的成婚盛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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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素來對不合自己身份的擢升與賜予都覺得忐忑不安,若是職爵之事,他一定會斷然辭謝??蛇@是婚典,按照古老的習(xí)俗,國君太后出席功勛大臣的相關(guān)慶典也是常情,雖說自己只想悄悄辦理,卻實在不好推脫。若是魏冄在咸陽,一定能體諒自己苦衷,替自己擋得一陣,可偏偏魏冄在河內(nèi)忙碌,便也只好順勢而下了。荊梅自然知道白起稟性心思,卻只是不斷給他眼色:“忍忍,便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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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是戰(zhàn)事在心,二則是實在不堪連綿不斷的飲宴盛典,大婚此日,白起便一馬飛出咸陽,直奔藍(lán)田大營去了。及至日上三竿,宣太后親乘華車來迎新婚夫婦入宮大宴時,竟只有樸實嫻靜的荊梅一個人了。荊梅只施得一禮,還沒有說話,宣太后便又氣又笑道:“這個白起不象話!扔下一個新娘便走了,是么?雖說也是國事,可我這個娘家人卻如何過得去了?荊梅,你莫上心,我這便派人將他給追回來,任你處罰,曉得無?”叮當(dāng)一串體己話,荊梅竟是噗地笑了:“太后莫生氣,他就那根犟牛筋,但有仗打,便甚事也不顧?!毙蟊愫呛切Φ溃骸坝羞@想頭便好。你也別生氣,左右你一個人我一個人,索性跟我進(jìn)宮住幾日去了?!鼻G梅笑道:“白起是個粗土人,府中亂得一團(tuán)糟,容我收拾得兩日再去拜謝太后如何?”宣太后笑了:“新娘子知道當(dāng)家了,好事也!那有個不行的理論?哎,進(jìn)宮可不是拜謝我,是你我一起熱鬧些個,記住了?除非白起回來,你想來便來了。”說罷又叫過侍女仆人的頭目叮囑一番,這才上車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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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進(jìn)得藍(lán)田大營,便立即開始籌劃攻楚大戰(zhàn)。按照預(yù)先謀劃,白起第一件事便是派出飛騎特使直下江州,限期在一月之內(nèi)將打造好的戰(zhàn)船接收下水,并征發(fā)三千名水手等候成軍。第二件事,便是派出蒙驁暫為水軍大將,立即奔赴南鄭,征發(fā)兩萬漢水子弟練成水軍。兩件事部署妥當(dāng),白起便讓中軍司馬將搜集來得楚國山水圖與郡縣城相關(guān)典籍全部搬到后帳,便埋頭開始揣摩伐楚細(xì)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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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從西周時起,中原便稱楚國與江南小邦國為“南國”?!对姟ば⊙拧に脑隆繁阌小疤咸辖瓭h,南國之紀(jì)”的詠唱。后來這南國諸侯們便漸漸地被楚國一一蠶食了,及至吳越被滅,淮水之南便是楚國天下了。廣袤華夏,除了西南巴蜀被秦國占領(lǐng),整個江南、東南、嶺南的蒼茫萬里,便都是楚國疆域。雖說楚國對嶺南的實際控制很松散,但是各個嶺南部族都以楚國為宗主,卻是任誰都承認(rèn)的事實。也就是說,整個北部華夏戰(zhàn)國的所有土地加起來,也比一個楚國大不了多少!于是,對大河之北的中原各戰(zhàn)國來說,攻取楚地便成了夢寐以求的遠(yuǎn)圖。自春秋以來,中原諸侯以晉、秦、齊為首,不知多少次的與楚國開戰(zhàn),可是都從來沒有打到過云夢澤與長江北岸,激烈的大戰(zhàn)從來都只發(fā)生在淮水南北區(qū)域。到了戰(zhàn)國中期,反倒是楚國向北擴(kuò)張到了淮水以北,直接與魏國在穎水接壤。若從穎水的陳縣(楚國北部要塞,也是楚國末期最后一個都城)直達(dá)嶺南,那可當(dāng)真是荒莽萬里河山。從幾百年的戰(zhàn)事看,大多數(shù)時期,中原戰(zhàn)國的軍力還都是強(qiáng)大于楚國的,可為何偏是奪不來楚國土地,反而卻是楚國步步北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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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楚之前,白起想得最多的,便是這個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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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與老師臨終談兵,讀了老師贈送的兵書,白起打仗的思路便大大開闊起來。白起出身行伍,在戰(zhàn)場造詣上很早就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舉凡步騎戰(zhàn)法、軍營調(diào)度、輜重運籌、行兵布陣、安營扎寨、長途奔襲等等等,他都能從一個士兵所能夠解決的細(xì)節(jié)上變換創(chuàng)造出種種獨特戰(zhàn)法。甲胄兵器的重量,軍營帳篷的大小,軍食制作的種類,他都能找出最利于作戰(zhàn)且又最方便軍士行動的最好配制。正因為如此,白起在千夫長的位置上就已經(jīng)屢次能對大軍作戰(zhàn)提出精到見解了。尤其是河外之戰(zhàn)大破六國聯(lián)軍、河內(nèi)之戰(zhàn)奪魏六十余城,這兩場以他為統(tǒng)帥的大戰(zhàn)之后,白起驟然成熟了。再讀兵法經(jīng)典,他對往昔戰(zhàn)事便有了深徹回顧。根本之點便在于,他真正悟到了戰(zhàn)之勝負(fù)根本卻在疆場之外的道理,也明白了諸如孫武吳起司馬穰苴那樣的兵家圣者為何要用大量篇幅去論說戰(zhàn)場之外的國政、民生乃至人心向背等等的奧秘。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白起開始謀劃對楚大戰(zhàn)。為了思慮更為扎實,他專門與魏冄做了一番探究。